时近黄昏了,辛乔还没有来。
橘黄色的光影洗去人的从容,将寂寞不断晕染,层层叠叠的加深颜色,人心如宣纸皱巴起了一小块。
到这时,周琨钰心里已然清楚。
总是伴着阳光的辛乔,今天也不会来了。
******
周一上班,周琨钰有三台手术。
下了最后一台手术出来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她觉察这是低血糖前兆,脚步匆匆往医院的超市走。
远远望一眼,收银台那么多人排队,令人眼发昏。
忽然有人问:“你想买什么?”
周琨钰收了下步子,觉得这声音带些熟悉又不那么熟的意味。
一扭头,看见意想不到的一张脸。
“是你。”周琨钰:“我忘了问你的名字。”
竟是上次在酒吧同她搭话的女孩。
“陶昕。”
脱离了酒吧暧昧模糊的灯光,一张脸沐浴在夕阳下,五官清秀的显露出来,倒越发显得像辛乔了。
尤其那双眼,干净里透着倔。
又问她一次:“你想买什么?”
周琨钰带着些恍然,答她:“牛奶。”
陶昕从袋子里掏出一盒牛奶递她:“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别去排队了,喝吧。”
周琨钰迟疑了下。
陶昕挑起唇角:“你也不是我要找的医生,给你盒牛奶不算贿赂吧?不然,你把钱转我,四块。”
周琨钰笑了笑,接过,插入吸管喝了一大口。
热量注入体内,体能开始复苏,头晕眼花的感觉渐渐退潮。
周琨钰问:“怎么来医院了?”
“我奶奶骨折了,我带她来住院。”
“你遇到我,好像一点不意外。”
“我听她们说了你是医生。”
在周琨钰所置身的社交圈子里,大约没人不认得周三小姐。陶昕家境并不好,陪着那些大小姐们去酒吧,来存预备自己开工作室的第一桶金。
“我对着医生展示栏那些穿白大褂的脸,有去特意看,哪张是你的。”
这话透着些许暧昧,周琨钰端雅笑着,思考如何把对话重新拉回安全距离。
成年人之间其实无需多言,她的不接话已足以让陶昕笑笑:“那我先走了。”
夕阳给陶昕的背影添了层滤镜,周琨钰望着那背影想:如果她要攻略陶昕,需要花多久?
让一个来自完全不同阶层的、倔强不驯的灵魂,在她手下一点点蝶化破碎,对她俯首称臣,这一次,她需要花多久?
如果她觉得这游戏有意思,而辛乔不再理她,她是否可以重开一局新的游戏?
如果她想,还可以开第三局,第四局……
像她所处的圈子里,喜爱潜水的人,总是挑战不同的潜水胜地,喜爱攀岩的人,总是攀缘不同的悬崖峭壁。
游戏么,总是越新鲜越刺激不是吗?
她默默走着,再没去看前方陶昕的背影。
因为,她需要的不是游戏。
她需要的是辛乔。
******
周三深夜,周琨钰藏在枕侧的手机滋滋震动起来。
她迷迷糊糊睁眼,瞥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一点零五分。
反应过来后,她一下子坐起来——震起来的,是她用新手机卡的那部手机。
而那个号码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
她把手机摸到手里。
那个号码她太熟悉了。
她忽然有点紧张:打电话?她都没敢给辛乔打电话。
其实她算计太多,思虑太多,一向比她勇敢的人,是辛乔。
辛乔打给她要说什么?
再不接,电话就要断了。
周琨钰按下接听:“喂?”
那边静默了一瞬。
周琨钰意识到,自己刚睡醒的声音暗哑,简单一个字被她说得太过暧昧,这样的语调不该轻易展示给外人。
在辛乔看来,她们或许早已不是这样的亲近了。
黑暗静谧的卧室里,空调凉风肆意侵袭,温暖快速退却,让人手臂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小颗粒。
周琨钰抱住自己盖在薄被里的双膝。
“辛乔。”她轻轻唤了声:“是我。”
那边又沉默一瞬。
终于辛乔的声音响起。
也是简单两个字:“知道。”
语气很冷,可这两字无疑拉近了些距离——
她知道是她,也只会是她,就像她接受不了别人一样,辛乔也只有她一人。
周琨钰忽然鼻子有些酸涩,但她把这归咎于太早开了空调的缘故。
她关了空调,而遥控板的“滴”一声,成为两人间不成形的唯一对谈。
终于辛乔问:“你找我,什么事?”
周琨钰的心再次跌落下去。
亲密不再,寡言的辛乔,说话方式恢复成零落的短句,也就少了其中只许她一人的温存。
她答:“我有事跟你说。”
辛乔依然简短:“那就说。”
“需要见面跟你说。”
她觉得辛乔一定拒绝她。
没什么话是一定见面才能说的,无非见面后在温暖的肌肤、温软的眼神等等感官的共同作用下,她更能像有很多兵卒可用的将军,击溃辛乔的防线。
没想到辛乔说:“现在行么?”
周琨钰一愣:“你方便过来?”
辛乔:“嗯。”
“那,”周琨钰匆匆下床,黑暗中没踩到地板上的拖鞋:“南汇景苑见?”
她这是一个问句,但辛乔那边直接把电话挂了。
周琨钰跌跌撞撞想赶紧去换衣服,小脚趾撞在衣柜角上,来不及呼痛,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
好不容易辛乔答应了见面,她却发现自己心里更慌了。
辛乔是为了要求她不再打扰么?这会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么?
第61章
周琨钰匆匆换了白衬衫和西裤, 钻进盥洗室看着镜子,开始后悔这段时间几乎没打理自己,一张脸苍白得过分。
她洗脸刷牙, 梳了头发,捡起一支颜色略出挑的口红。
抹在唇上, 又觉得实在太超过。
扯了张纸巾擦干净,匆忙出门打车。
春末的夜里是有雾的, 让人像站在一个被故事湮没的旧码头, 等一艘永远不会来的船。
她先是绕过这时间依然游人如织的景点, 若有人存心盯着她, 这样总好甩掉一些。打了车,又把目的地设为灯红酒绿的酒吧,进去转了一圈后,才悄悄重新打了辆车去南汇景苑。
这么一耽误,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她在车上不停看时间, 遇见红灯时心情焦虑,总觉得多等一个红灯,辛乔就多一分不耐烦离开的机会。
辛乔没再给她打电话,也没发信息。
会不会见她长久不至, 已经走了?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故意的玩笑, 一次辛乔气不过的报复,辛乔根本不会来。
等车一停下, 她又没心思想这些了, 匆匆进去。
深夜的电梯厅没人, 只有显示楼层的红色灯光微微映亮她的脸。
她在电梯里看着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捏着手机的手指冰凉。
直到数字停在28,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周琨钰走出去时是垂着头的,她有些不敢看。
眼前也的确是黑暗的,寂寂的,不像有人存在的样子。
她做足了辛乔已走或根本没来的心理准备,一抬头,却见门前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
其实这样的光线条件下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辛乔在看着她。
她抓紧自己的包带子,匆匆低头过去,一边打开包翻转钥匙。
辛乔让开了一点门口,带着她熟悉的柠檬香味。
周琨钰有些慌,接连不断的摸到唇膏、墨镜、慈睦饭卡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该死,不会没带钥匙吧?
这时辛乔低声唤她:“周琨钰。”
周琨钰的心猛然一跳,却又奇异的定了定,又在包里找了找,钥匙终于被她找到了。
她推开门,在玄关拿出两双拖鞋,自己换了一双,又轻声说:“新的。”
辛乔没说什么,换了鞋,跟着她走进去,坐下。
方才和辛乔的重逢,黑暗里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双眼不适应突然的光亮,周琨钰微垂着眼睫,发现自己其实有点不敢看辛乔。
坐了会儿,稍微适应点了,她才缓缓抬头,先看辛乔脚上的拖鞋,牛仔裤脚,然后移到交握在膝头的手。
手指那么修长,贴着一张浅黄色的创可贴。受伤了?不过还好,看着不严重。
那卡通创可贴不是辛乔自己会买的款式。那么,是谁给的?
在这张创可贴的提示下,她双眸往上抬,终于把辛乔的一张脸纳入视线,辛乔的头发好似比以前长了那么一点,脸好像瘦了些,显得一双眸子越发黑白分明的闪耀。
时间,真是很残酷的东西。
它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直至把你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熟悉涂写为陌生。
她问辛乔:“想喝水么?”
辛乔不欲寒暄,直接问:“你要说什么?”
屋小有屋小的好处,辛乔身上她熟悉的气味无限蔓延。
人的嗅觉记忆果然比视觉记忆更长远,辛乔的脸甚至透出一些些陌生了,可辛乔身上的香味却仍然令她心安。
又或者,心跳。
她看着辛乔,而辛乔也在看着她,但她无法揣测辛乔是否与她在想同一件事。
时间宝贵,她决定开口求证:“辛乔,你想吻我么?”
这是她见到辛乔的第一次反应。
亲近是一种本能,她想与辛乔热吻,无比无比的想。
辛乔没说话。
周琨钰靠过去,一只手放在辛乔的手背上。
辛乔没有甩开。
她得寸进尺,身子软软的贴过去。
辛乔变得僵硬,但依然没有推开她。
她一点点往辛乔脸边凑,屋里太静了,她甚至怀疑,辛乔也许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
她一向是个自持的人,她习惯运筹帷幄的把控局面。可今晚,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紧张,还没吻上,辛乔身上的气息已令她意乱情迷。若辛乔与她的感觉相同,或许今晚她的话能顺利说出口。
辛乔清隽的侧脸近在眼前,她想顺着那线条一路吻过去,细细密密的,像春天的第一丝春雨轻抚花瓣,直到吻上辛乔的唇。
在吻上侧脸以前,心跳令她几欲不能呼吸,有一个十分细微的凝滞。
而这成了当晚周琨钰最后悔的事,因为辛乔趁这一瞬间挣开了她,与她拉开一段距离,不再看她而盯着地板说:“你的嘴是用来说话的。”
“到底要说什么?不说,我就走了。”
等了一会儿,辛乔一扭头,发现周琨钰说不上什么神情的瞧着她,没开口的意思。
这是不相信她会走?
辛乔烦躁起来,为什么明明下决心忘掉周琨钰了,甚至拒绝了周琨钰两次,今晚却又跑到这里来。
她站起来真的想走了,周琨钰的手却柔柔的搭在她手腕上:“别走,我说。”
“我爱你,辛乔。”
******
辛乔静静站在原地。
她没想过自己会亲耳听到周琨钰说出这句话。
她知道周琨钰过分理性,甚至是一个不重感情的人。曾经在她和周琨钰在一起的时候,怀着那样迫切的渴望。
然而真正听到这句话,却是在她和周琨钰已经分开以后。
世事好像永远都这么讽刺,像在你眼前合上的地铁门,排队时前面的人买走最后一个煎饼果子,秋天才找到夏天藏进冰箱的那一盒冰淇淋,渴望的和获得的永远对不上节奏。
周琨钰的手搭在辛乔手腕上那么柔,甚至不能形成一条绊住她的绳索,好像知道单凭那轻轻的一句话,就足以把她牵制在这里似的。
辛乔拂开她的手,转头冷笑:“爱我,但要去和其他人订婚是么?”
“周琨钰,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要围着你们的游戏规则转?”
周琨钰站起来,伸手抚了一下她侧脸,辛乔躲开,周琨钰也没勉强,只说:“辛乔,看着我。”
辛乔垂眸不听,她问:“你现在还会我为心动对吗?所以才连看我都不敢?”
辛乔牙根发出一声冷笑:“我早就决定放下你了。”
她强迫自己抬头,对上周琨钰琥珀色的双眼。
她发现了一件事,这一个月以来她从没有梦见过周琨钰,不是因为没想过,而是潜意识里她不敢。
好像知道哪怕梦里的相见,也足以扰乱她心神。
现在她梦里都不敢见的脸尽在咫尺,双眼仍旧清润如河,让人想起在会所初见的时候,她腰际绑着炸弹却那样镇定,一双眼宛若诗篇。
她带着那样近乎圣洁的光彩,像河畔干净又葳蕤的植物,可也是她,残忍的把人拉入一场游戏,然后自己全身而退。
辛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痛恨、埋怨、怪责、不甘,也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爱。
像深埋在寒冬冻土下的种子,等一个令它重新生发的春。
辛乔不能继续对视下去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她该是一身傲骨的,伤得再狼狈也保存自己的骄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对方一个眼神而五味杂陈。
在她要再一次挪开眼的时候,周琨钰直接吻了上来。
辛乔本能想后退,周琨钰抬起双手,捧住她脸。
辛乔是防备的、排斥的,睁眼瞧着这一切,而以前接吻时她大多都闭着眼,她不知道周琨钰是否常常睁眼看她,看她情深缱绻,看她抛却灵魂,看她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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