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拿了赤金虎符,轻轻一抛,便把它扔在聂峥脚边。
“捡起来。”
聂峥此时已是心灰意冷,起身将脚边的兵符捡起,眼神漠然地看向林晗。
他把东西放在掌心,奉还的同时低垂头颅,等候林晗取回。林晗冷笑一声,凝视着他颈间垂落的黑发,道:“你记住,我是个有诺必行的人。”
没等聂峥领会他这句话的含义,他便将手伸到他的掌间。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聂峥略微震惊地抬了抬眼,对上林晗不动声色的面容。
极快的一瞬间里,他在他的掌心里落下一个字:计。
聂峥迅速地明白了他的用意,片刻的犹豫后,他抬首露出个桀骜的笑意,沉声道:“昏君。如此是非不分,早晚会被朝廷击破。”
“好啊,你还敢出言不逊。”林晗怒道,将手中皮鞭利落地抖开,鞭子划破虚空,发出呼剌剌的声响,“给我跪下。”
第46章 恻隐之心
那皮鞭足有半丈长,通身带着粗糙的鳞片,从头到尾逐渐变细,末梢犹如蛇尾。假如把这样的鞭子抡圆了抽在人的身上,便会清楚地发出“啪”的一声,随着这声落下,被鞭抽到的地方霎时就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聂峥不再多话,依言跪下,好似一头怨忿的困兽。
林晗把鞭子叠起来,对着地面一指:“再低点。”
聂峥的身量比他高大许多,闻言伏低了肩背,垂眼注视着他的靴尖。
林晗讽笑了声,手起鞭落。鞭子割起一串呼啸的风声,随后像是浪花拍击至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啪!”
聂峥咬紧了牙关,后背微微地弹动了一瞬,一声不吭地受着。
抽鞭子是一门学问,鞭的长度,使劲的方向和力道,都能决定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让受刑人生不如死。同样的力道,鞭子越长,鞭尾落到皮肉上的速度才会越快,才能像一把尖刀那样,顷刻间就剜去一块完整的血肉。
一声响后,林晗再度挥动折起的长鞭,臂间大幅开合,一口气连着抽了几十下。他模样做得凶狠,每一次挥鞭都像是铆足了浑身的气力,一臂落下,整个身躯不由得往一侧歪斜。
行刑的声响不绝于耳,聂峥额间布满了汗珠,从挺直脊背,渐渐到力不能支,身躯因疼痛不断颤抖。他的背上一片晕开的血红,被鞭子撕破的衣衫下可见淌血的皮肉,始终一声不响,紧咬的齿尖割破了唇角,溢出刺目的血痕。
直到他的脸上变得苍白虚弱,林晗方住了手,冷冷发问:“你服不服?”
场面血腥,在场的人都瞧得心惊胆战。赵伦不忍看,这会林晗停手,才下定了决心似地跑来说情:“都几十下了,就是神仙都被磨掉了层皮,他哪敢不服?”
林晗没理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聂峥,扬了扬淌血的鞭子:“你说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聂峥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我糊涂,看错了你。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赵伦急得直跳:“你跟主公较劲做什么呢!”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林晗一字一顿地说,捏紧了手里的鞭子,“好,我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怒不可遏地挥动手里的鞭子,比之前还要凶狠几倍。岂料这回没抽几下,那鞭子却从折起的位置断开了,啪嗒掉在地上。林晗气喘吁吁地扔了手上的半截,指着摇摇欲坠的聂峥道:“算你今日好运,老天爷要给你个面子。回去好好思过,明日当着众人面再问你,若还是不服,别怪我不念旧情。”
聂峥神色恍惚,并未开口。几个守卫将他搀扶起来,不一会便出了院门,把人带了下去。赵伦好似目睹了一场幻梦,仍没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对林晗行了个礼,而后恭敬地退下,匆忙往聂峥离开的方向追去。
平都公主揭下遮挡视线的手巾,对林晗增添了许多敬畏,微微躬身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刚才林晗抽人的凶狠模样把她吓得离了魂,一时间脚下仿佛生了根,连逃跑的劲都提不起来,更是忘了闹这出事的初衷。
她初来乍到,想给自己找棵稳固的大树,便挑中了家世显赫的聂峥,打算往他身边塞个人。平都公主之前出逃得匆忙,只带了一个心腹婢女,恰好到达灵州后,在赵伦准备的接风筵席上认识了弹琴的吕应容,瞧他有几分姿色,还会拨弄丝弦,便把人要在身边当差。
吕应容虽然听她的话成功地爬床,可惜聂峥不领情,酒醒后就把人赶了出来。平都公主哪能瞧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闹到林晗这来,想要借他的手把吕应容留在聂峥身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苦心经营一遭,居然是这个结局。平都公主本能地感知到一丝危机,二人该不会因此内讧,搅得灵州军也不安稳吧?若真是如此,她需早为自己打算才好。
她带着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朝林晗再行了个礼,带着侍女急匆匆地退下。偌大的院子里,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晗和吕应容。
吕应容瘫坐在地上,战兢惶恐地直起身子,带着哭腔对林晗道:“太守……您不应该责怪聂将军的。”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指责像林晗这样的贵人,说完话便打了个寒战,嗫嚅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林晗的眼神像利剑一样扫过他,仿若冷面无情的神祇,碾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
哪知道,他出口的并非责骂的话语,而是轻叹了声:“你起来。”
吕应容不敢动,绷紧了身子,视死如归般道:“太守,聂将军确实是忠心耿耿。我保证,可以对天发誓。”
林晗不理会他认真到有些幼稚的话语,冷笑道:“就凭你?”
“我……”吕应容避开他霜雪般的眼睛,慌乱地垂下头,终是没把藏在心里的话如实相告,咬定一句道:“是真的!他对你忠心耿耿,你如此行事,会寒了将军的心。”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垂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冤枉,像是比自己遭了厄运还要难过。一阵风打着旋刮过,扬起尘土纷纷,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把整个人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犹如从尘埃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吕应容张着嘴哭,也不顾沙土直往嘴里扑,心里难受,更顾不上害怕林晗。等他稍稍释放了情绪,理智渐渐回复到了脑中,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恐惧地连退几步。
林晗朝他走近两步,他慌忙往后倒去,狼狈地跌在地上,手掌刚好碰到断掉的那截血鞭,吓得匆匆缩回手。吕应容原以为要被林晗处置了,绝望地抬起头,朝上方望了眼,孰知对上一只伸向他的手。
“起来。”
他怔在了原处,仿佛痴傻了似的,没敢动作。林晗不耐烦地催了一句,他才慌张地朝那只白皙的手握去,留下几道脏污的灰迹。
因为自己弄脏了他的手,他赶忙把握住的手松开,如丧考妣地望向林晗,等候他发落。林晗耐不住性子,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道:“好歹是个男儿,别总是一副窝囊样。”
吕应容身子被他拎得一晃,挨了骂便要哭,又唯恐林晗不让他哭,于是艰难地憋着泪水,抬起手擦眼睛,把整个脸蛋都弄得乱七八糟。
林晗错愕一瞬,总算意识到自己才是让他害怕的症结,便后退了几步,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那等事了。”
吕应容止住了哭,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瞧向他,有些意外。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他说的“那事”是指何事。林晗从身上掏出些银两,交到吕应容手里:“你也是大梁的百姓,这些银子拿去,够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你去吧,别再卷进阴谋诡计里头,任人拿捏鱼肉。”
吕应容收了银子,眼中淌出两行晶莹的泪花,抽噎道:“多谢,多谢太守为我做主……太守之恩,我必将铭记在心。”
说完客套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第47章 山雨欲来
林晗不再与他多言,叫他凭着口谕离开青门关,往州郡谋生去。
他转身进了屋子,取出笔墨来写信。没过一会,赵伦一脸神秘地掉头回来,对着悬笔危坐的林晗俯身一拜。
“怎么样了?”林晗眼也不抬,落笔飞快。
赵伦露出个叹服的神情,低声道:“陛下和聂将军演了出好戏,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才从聂峥住处回来,本来怕他想不开,打算劝慰两句。谁知道等守卫退下,聂峥一改半死不活的面貌,镇定自若地从床褥间爬起来换衣服,穿衣披甲,连伤口都不处理,只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了血。
林晗弯了弯嘴角,抬眼柔声道:“光我们两个演还不够,此计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赵将军你的本事。”
赵伦小步凑到他跟前,踌躇满志地作了个揖,道:“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最在行。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林晗忍不住腹诽了句。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好词,至于跟金箔似的往脸上贴么。他将墨笔放在笔搁上,冲赵伦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赵伦倾身过去,听林晗道:“我原先以为,朝廷派来平定灵州的只有一个穆惟桢,故而忧心了许久。今日一看,才知道统帅中有王家的人。由此可见,这帮人并非铁板一块。”
宗室与世族向来是对头。有世族插足的地方,必然意味着勾心斗角。赵伦是世家出身,怎会不懂王家的打算,知道他们意图乘机争夺灵州的兵权。王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聂氏,此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一旦威胁到他们取得利益,他们就会不择手段。
林晗停顿一瞬,又道:“昨日出兵去抓沈悦,对上楚王的兵马,他麾下尽是些守备军。你说,官军的精锐去哪了?”
平乱是大事,朝廷不会马虎对待,可为何要给穆惟桢一支初涉沙场的新军呢?
“只有一个可能。”赵伦沉吟道,“他们把军队调走了。”
林晗点点头。至于调到何处,如今不得而知。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能够用兵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塞外的达戎和寒疆,以及燕云军镇守的梁越边境。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朝廷的动向,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林晗匆匆写好书信,交予赵伦,“今夜他们收兵后,你找机会出城去。这信找人交给穆惟桢,其余的事你自己计较。做戏做全套,我让卫戈带人假意追你一段路,别怕。”
赵伦收好信笺,领命而去。等到日近薄暮,关口的喧嚣才止歇。卫戈督战回来,脚不沾地地跑来见林晗,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把聂将军打了一顿?”
“瞧你,灰头土脸的。”林晗的眼神在他裹着玄黑战甲的柔韧腰肢上转了圈,轻声细语道,“不就是打他一顿,都跑来说情。干脆你们都跟着聂峥去算了,要我这个主公做什么。”
卫戈见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方想辩解两句,便听林晗吩咐道:“去,把赵伦那个叛徒给我追回来。”
他话音刚落,转头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灿金的余晖照入室内,将虚空浸染得半明半暗。云层后方透出淡淡的蓝光,不久之后便会夜幕降临。
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极了灵州城外那夜的月。卫戈不由得想到,时间过得多快,转眼已近初冬了。凛风卷过衰微的秋叶,漫天萧瑟,好似乱花飞雪。
他朝林晗垂首抱拳,道:“是,臣遵命。”
林晗凝视着他不说话,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你心中不忿?”
“不敢。”
“抬起头来。”林晗拔高了声量,继而沉沉道,“看着我的眼睛。”
卫戈听话地望向他,目光磊落坦荡。
“说。”
卫戈闭了闭眼,道:“聂峥不会背叛你的。”
“你为他打抱不平?”
“我回来的路上,流言已经传开了。”卫戈皱眉道,“苍麟军本就是聂家带出来的,他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你该清楚。我不是为他不平,我只怕对你不利。”
林晗展颜一笑:“原来是关心我。倒也不用,我打算让聂峥去诈降。”
卫戈愕然一瞬。林晗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没打算告诉你罢了。既然你问起,我就说说。”
“原来如此。”卫戈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轻声道,“陛下这是在说不信我,为何呢?”
林晗紧闭着唇,垂下眼眸。卫戈接着道:“不说我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姓裴,始终放心不下,对么?”
“够了。”
卫戈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纳入掌中,轻轻地抚了抚:“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告诉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
温厚的掌心磨蹭着手背,林晗被他摸得耳根发痒,佯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瞪着他道:“恃宠而骄。”
卫戈丝毫不理这句带着驳斥的话,把他再牵起来,俯首落下个吻:“都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信不得的,非要我把裴丞相的人头给你取来么?”
林晗手心颤了颤,抬眼盯着他:“睡?你一个小孩,知道什么睡不睡的。当睡觉是过家家酒吗?”
“我是不知道怎么‘睡’。”卫戈松开手,讽笑道,“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半会。江山无忧,方可得来春宵美景,对不对?”
林晗被他意有所指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呵斥道:“让你去追赵伦,在这逞什么口舌之快。想自荐枕席,好啊,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卫戈被恼羞成怒的林晗几句话轰出门,满面春风地点兵追赵伦去了。他出城时,赵伦正带着十来人的随行往梁军扎营的方向走,许久没碰着追兵,以为卫戈有事耽搁,便放下警惕,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须臾之间,后方杀出一队精锐,喊杀声震彻山林。赵伦被惊得差点坠马,扶着头冠大骂卫戈:“真不是东西!好歹打个招呼,我这一掉下去,你拿什么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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