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见过檀王,从前只听说过些许关于这位奇男子的传言。他的母亲丽夫人宠冠后宫,相传是神女降世,他从神女的肚子里爬出来,也有出尘绝伦的好相貌。
林晗忍不住好奇,凑近镂壁瞧了好几眼,却不免有些失望。这个神仙后代比起卫戈来差远了,体态消瘦不说,眉宇间还有股阴郁之气,一看便是心思深沉之人。
两人叙了半天旧,总算进入到正题。檀王也是来送帖子的,三天后当康长公主在宅里办马球赛,听说准备得颇为盛大,让裴信务必要去。
林晗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听檀王小心翼翼地说话,不由得被穆思玄那如履薄冰的口吻逗得发笑。按理说也奇怪,当康长公主向来是裴信一党,两人关系密切,她怎么不自己送帖子,反而让檀王做起了中间人。
裴信心思细腻,自然也觉察到了奇怪之处,收下请柬便道:“长公主如此好兴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檀王展颜一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几日前陪着皇姑去报国寺礼佛,回来时遇上暴雨,山石挡住了道路,不得不滞留在佛寺里。哪晓得,竟然找到了皇姑失踪多年的孩子。”
林晗一怔,猛然站起身来,手里的茶盏滚落在地,成了几块碎片。
穆思玄被后头的声响惊了一跳,始才发觉隔断后有人,一脸惊疑地望向裴信。裴信却似没听到动静,淡然道:“如此巧合,长公主怎么就知道那是桓儿。”
林晗周身止不住地发抖,心脏快从嗓眼里蹦出来,呼吸越发急促。他抬起手臂按住胸口,克制着血脉中贲张的雀跃。
是他么,是他回来了,来找他了吗?
穆思玄叹了口气,道:“我也劝过皇姑,此时应当慎重才是。可她却听不进去,说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世子。”
裴信淡淡一笑,回忆起林晗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样貌,轻叹道:“是啊,兄长的孩子,定然是很像他的,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穆思玄听出他话里有异,一时半会却理不出因由,便笑道:“方才怕不是猫儿打破了茶盏,不要紧吗?”
裴信点了点头:“确是猫儿,近来越发顽皮,随他去吧。”
第61章 整条街最靓的仔
穆思玄见他无意多说,便不好再问,心事重重地垂着眼睛。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就借故告辞。裴信也不留人,客套话都没说,便送走了檀王。
林晗从隔断后转出来,裴信正展开请柬细细地读,好像要把那上头看出个窟窿。他酝酿了许久说辞,正打算开口,裴信便将帖子交到了他的手中。
“三日后要上早朝,怕是赶不上时辰。这是件好事,叫府里备下礼,含宁先代我向长公主问好吧。”
虽然出人意料,但林晗心里顿时快活极了,压抑着激动收了请帖,说话温和宛转了许多:“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心意带到。政务虽繁重,丞相也得保重身子。”
裴信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含宁的关心我就满足了。”
长公主在盛京城中有两处大宅,皆是堆金砌玉,豪富奢靡。其中一处宅邸邻近栖凤原,往北就是皇家禁苑神都苑。神都苑内有座永欣宫,本是皇帝修建的行宫,后来也被赐给了当康长公主。
如今的宗室当中,无人能与当康长公主的势力相比,就连德高望重的惠王都望尘莫及。
那日一早突然飘起了小雪,裴信天不亮就去上朝,走之前着人给他屋子里生火添炭。林晗在暖融融的室内用完早膳,听说长公主府上派了人来,便让门房的下人进来传话,说早来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了,也不避避寒风。
奇怪,怎么她比他还急。
侍女正伺候林晗系带,从屏风后拿出一袭狐皮斗篷。林晗对镜理鬓,望着铜镜里的人影,不禁叹了声。
不知那人到底是不是卫戈。如若是他,有没有受伤,他又是如何死里逃生追来了盛京?
“备我的车。”林晗裹上厚重的披风,“把暖炉也带上。这天气,太冷。”
今冬天寒,才十一月,雪花纷纷扬扬的,地砖上积了一寸来深。府邸前停着辆宝车,长公主府的人正恭恭敬敬地等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城北去。走了不到一会,天光大亮,碧空如洗,浮现出道道辉煌的日阳,顷刻间驱散阴云,飞扬的雪也停了。林晗满心雀跃,坐在车里,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
正在这时,辚辚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随行仆从一问,原是前头被人设下了步障,过不去了。
林晗捧着手炉,在心里骂了句,颇不痛快。哪个非要在他赶着见人的时候撞上来触霉头,连丞相府的路都敢挡。
片刻后护卫便来回报,看模样像是宫中的女眷,到附近的隆安寺上香来了。林晗掀起车帘遥遥地望了一眼,认出停在步障一旁的凤驾,以及宫中禁军。
他轻叹了声,把帘子放下,吩咐道:“罢了。先来后到,咱们绕路吧。”
骑行在侧的侍卫有些为难道:“公子,此时绕路,需得原路返回,绕半个盛京城到长公主府上。恐怕天都黑了。不如跟他们——”
林晗皱眉,再度撩起帘子,抬指对着前头一列禁军,“看见了么,那是龙骧卫,前头车驾的主人是安太后。没眼色,别给你家主子惹事。”
那人被他训了一句,讪讪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一道黑色的人影骑着马跟上来,面容冷峻,腰佩长刀,林晗定睛一看,是那晚桥头的小哑巴。
老仇人见面,林晗冷笑一声,正想刺他两句,忽然听后头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顷刻间便到了他们跟前。
小哑巴反应极快,雁翎刀铮然出鞘,护在林晗驾前。奔驰而来的高头骏马被人倏然勒住,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灿烂的日光之下,黄金笼头璀璨夺目。
鲜衣怒马。
雪白骏马上是个极为耀眼的人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色锦衣,宛如浸透日光的朝霞,腰身系着镶嵌瑟瑟的革带,显得纤细劲瘦。
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林晗顿时看丢了魂。这通身威武不凡的气势,连炫丽的朝阳都有几分失色。
他再也等不及,匆匆忙忙地下了车。那人骑着骏马等在他跟前,单手拽着马缰。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不动路,愣愣地在心头描摹他的眉眼。
马上的人轻轻一笑,松开手里的缰绳,将手臂伸向他,道:“这位郎君,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你同乘一段?”
林晗眼中有点发涩,紧紧地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若有所思,歪头笑道:“那不然,大美人?”
“……”
卫戈轻咳了声,低声道:“真要我说?剩下的称呼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出口。”
林晗转向周围的随从,道:“都退下,这是世子。我先与他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克制住掌心的颤抖,搭上卫戈伸出的那只手。卫戈的手掌依旧温厚有力,沉稳地一发力,将林晗拉上马,坠进他的怀中。
林晗的身形有些不稳,两手不经意按上卫戈执缰的手,仰面紧靠着身后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顿时裹住了他的身躯,一股淡逸的龙涎香萦绕在鼻端与颈间。卫戈甩动鞭子,带着林晗策马而去,闯入清寒的冬风,肩上披风被风扬起,烈若猩红的榴花。
骏马驰骋如飞,很快便见不到他人踪影。这段路地处郊外,两旁都是茂盛参天的树林,在林晗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冷风不断刮过耳鬓,他的心里怦怦直跳,等了片刻抓住卫戈的手:“先等等,停下!”
卫戈依言勒马。林晗抓起他握着缰绳的手,脸色惊变。他从方才起便觉得卫戈的姿势有些异样,先是单手握住马缰,再用同一只手来拉他,跟他以前在军中策马时手不离缰的习惯全然不同。
“你的右手呢,抬起来给我看看。”他回头望着卫戈。
卫戈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吗。”
林晗执意道:“把手给我。”
卫戈知道拗不过他,但只是无可奈何地笑。林晗干脆自己动手,抓着他的右臂垂首去看,心里立马凉透了。他的右臂下方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变成了一截冷硬僵直的铁石。
林晗小心地触碰着他的右手,嗓音发抖:“你这手怎么回事?”
“废了。”卫戈淡淡道,“摔下河谷伤着经脉,动不了了。”
林晗心中难受,不禁有些哽咽。卫戈发现端倪,竟还带着笑音在他耳边问:“哭了?”
林晗半天说不出话,紧紧握着他的指节,心酸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
“你更重要。”卫戈在他耳边重重地蹭了蹭,“我的媳妇不能被人抢走了。”
“胡说八道!”林晗很是恼火,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对他撒气,于是放轻了声音生硬地继续道,“既然是你的……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第62章 既然要追求刺激
这段时间心境的大起大落,让林晗错觉自己不在人世,而是置身于梦境。他情不自禁地将卫戈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一块浮木,唯恐幻梦散去,再一次堕入深渊。
卫戈信马由缰,迎着朝阳慢悠悠地走在树荫底下。
风里不时裹挟着丝丝雪粒,黏在眼睫上慢慢化开,又结成细微的冰霜。
他才回到盛京不久,卫戈紧跟着便找来了。也就是说他在大难逃生过后,没有顾及自己的伤,一心一念地追到了都城。
“你为什么不养好伤,”林晗胸中块垒,呵出一股白雾,“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卫戈轻笑一声:“你又要赶我走吗?”
“不是的。”林晗立刻否认。
“我行事不问值不值得,只看想不想要。”卫戈温声道,“含宁,希望你不会做出让我后悔的事。”
林晗先是一怔,随即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在尔虞我诈里长大,原本从来不相信什么肝胆相照,连手足父子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区区“海誓山盟”,算得了什么?
但如今似乎有什么变了,卫戈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能够轻易掀动他内心的波澜,牵绊着他的一颦一笑,喜怒悲欢。
甚至,令他还未深爱便开始忧惧,假若有一天辜负其人真心,假如有一天反目为仇,该怎么办?
马儿载着他慢慢地走,卫戈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为了两人能够多呆一会儿。
再长的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林晗心事重重,一路无话,恍然抬起眼一看,长公主宅已经在跟前了。
卫戈沉默着下马,将手递给他。林晗覆上他的掌心,感觉手背被温柔地握住,利落地踩上地面。
今日到场的都是些公卿贵胄,无数华美的车舆停在宅邸门口,蜿蜒了几里,正门边上挤得水泄不通。
林晗跟当康长公主见过几面,这回却是头次来她家的宅子,不由得被那气势恢弘的琉璃屋檐惊了一瞬。
“跟我走,”卫戈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琉璃瓦辉映着太阳,万丈光芒灼灼生辉。林晗不免多看了两眼,任由卫戈把自己拽着,绕路到僻静处,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潜入府邸。
侧门紧邻着花园,一汪湖泽云蒸霞蔚,浮桥九转曲折,尽头雾霭中山楼水殿若隐若现。
卫戈见林晗始终心不在焉的,便紧了紧他的手,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数你娘屋顶上的瓦,”林晗直言道,“这东西逾制,算算应罚多少钱。”
卫戈忍俊不禁:“我替你跟她要。我可没钱了,我的钱全给你了。”
三言两语过去,卫戈带着他转进幽深的花径,没走几步便能看见远处一座清雅的宫殿,殿后亭台楼阁层叠高耸。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跑来个仆僮,脸上带着几分忧色,上来对着卫戈行了个大礼。
“世子,大姑娘正找您呢,说是有要事交代。”
他口中的姑娘,想必就是卫戈同父异母的姐姐裴子玉。林晗看出他有心想推拒,却又不知如何才算妥善,便开口道:“交代个事要不了多少时间,门口那阵仗你也瞧见了,长公主怕是把整个盛京的权贵都请来了。既然子玉叫你,肯定是要事。”
卫戈仍有些踌躇,拉着他不放手:“那你……”
“我在这等你就是。”林晗对他眨了眨眼,手指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卫戈掌心,“还能跑了不成。”
卫戈霎时怔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低声道:“那你等我。”
林晗郑重地点了点头,目送卫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了半天,此刻有些疲惫,便慢腾腾地往前头的宫殿走。
殿门没有落钥,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响,缝隙间露出扶疏的花影。
一股冷香扑面而来,顿时激得林晗神思清明。正殿匾额上写着一行苍劲大字,凝香殿。进了正殿,几束烛火娴静地燃烧着,照得室内清辉交映。
殿中有棵奇异的树株,约莫半人高,七轮枝杈宛如红宝石,正是外域进贡的玛瑙火树,价值连城。往年宫中有一棵与这株相似的,高达二十丈,每到元宵节便在树枝挂满灯火,庭燎如昼,从傍晚一直烧到翌日天亮。
长公主这棵火树虽然小巧了很多,但是制作依旧精良。林晗欣赏了片刻,伸手轻轻一碰。
“啪嗒。”
林晗傻眼了。他不过就是碰了一下,这玩意居然从中间断开了!
什么破玩意,假的吧?
他把断裂的枝条与火树底端都捡起来,有些茫然地面对着闪着柔润血红的玛瑙石。
要不要找个地方毁尸灭迹?这破玩意赖他头上让他赔钱,他可不干。
林晗犹豫再三,拿着火树残骸出了殿门。他在周围寻了半晌,找到一处幽静的偏殿,殿后树影摇曳,想必有抛尸之所,过去一瞧,果然找见一口水井,便从容地将手里的断枝一扔。
玛瑙火树没入黑黢黢的水中,万事大吉。
林晗松了口气,正欲离去,忽然听见几声微妙的呻吟。身为一个成年人,他立时便反应过来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权贵私宅里这种事见怪不怪,他当没遇见,硬着头皮往回走,谁料那声音居然越来越明显,好像就在他跟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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