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赵伦连忙扶起他。林晗脸色青白,沉重地摇摇头,说不出话。几个士卒连忙将他扶进帐中,交给苏忱照看。
林晗脱去染血的衣甲,裹着毯子坐在风炉前。苏忱替他细心诊治过,叹道:“幸好没危及旧伤,只是力竭之症,损耗了元气,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休养啊。”
林晗微微点头,目光从聂峥身上移开,朝赵伦喊了声。赵伦忙凑到他跟前,竖着耳朵问:“将军有何吩咐。”
他想了想,犹豫道:“那天晚上吃的古楼子,味道甚好,还有么?”
赵伦一怔,而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拿袖子抹眼泪。林晗唇角弯弯,轻叹一声,望着帐内温煦的烛光。
“甚好,甚好!”赵伦眼角通红,破涕为笑,“我这就让他们做来。”
第126章 清宵孤梦
他正要出门,外头一阵人马嘈杂,夹杂着兵甲的喧嚣。聂琢按着佩刀冲进主帐,身上甲片一步一响,脸上满是血污,哭天抢地的。
“二哥!”
“你哥没死,嚎什么丧!”赵伦皱着眉头,厉声数落他,“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大营差点被人端了!”
聂琢酝酿了半天,哑声开口:“我们去哈兰商道,预计着赶跑郭方顺就回,半路遇见一路番族人,二哥看他们形迹可疑,让人去探,果然跟姓郭的是一伙,便把他们都抓了。本来到这都好好的,番族人说黑山有种灵药,二哥听了非要跑去,结果被围困在勒桑城里。”
他抽噎一声,抹了把脸:“二哥说番族人冲他来的,让我拿着药突围,他去当靶子,把人引开。等我出去,再想办法接应他。出来后,我就到说好的地方找他,满地都是尸首;等了好久,跑回勒桑城找他,还是找不到人。我不信他骗我,更不信他死了,就在草原上不停地找。”
赵伦看他可怜,飞快瞟了林晗一眼,声音弱下来:“回来就好。他让你带的什么药,药呢?”
聂琢从怀里摸出只拇指大的玻璃瓶,瓶身雕刻莲花,当中一截丹砂般的凝脂。他只知药名,番族人叫做灵血胶,不知药的用处,便交给苏忱查看。苏医生握着殷红的小瓶子,沉吟半晌,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林晗。
林晗捧着药瓶,瓶身犹带着体温。苏忱道:“这种药,我往年只在太医局一本记载西域秘方的藏书里看到过。”
苏忱把古书记载的话流畅地说了遍。番族首领欲向达戎可汗示好,进献灵药血胶,在宴会上召来个小儿,取刀断其四肢,把血胶敷抹在创口上。不出半刻,小孩行走自如,伤处肌肤恢复如初。
赵伦不信:“真有这么神奇,你们怕不是上当了吧?”
他就是著文的,知道文人胡吹乱侃的本事,让苏忱把药拿去验。门外进来个小卒,在赵伦跟前耳语片刻。赵伦听得眉头拧起,一脸狐疑,犹疑地问林晗:“陛下,外面有个怪人,自称你长辈,是哪位王侯?”
林晗看出他的戒备。他们在塞外漂泊,与梁廷势如水火,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他缓缓起身,捡了件衣服披上,轻声道:“我去看看。”
赵伦踌躇道:“既然是贵人,不如请进来吧。”
“不用,”林晗心中有底,“他不会来的。”
他快步出了营帐,还没走近辕门,便瞧见个衣袂飘飘,纤尘不染的人影。
清徽看见林晗,言简意赅:“走。”
林晗朝前走两步,回首望了望大营:“去哪?”
“回家。”
林晗点点头,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好。”
他没问清徽,从失散到今日,过去了将近十天,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似乎真有仙术傍身,总在不可思议的时候找到他。
清徽老喜欢把他当小孩对待,临走时伸出手,紧紧牵着他。
“陛下!”
赵伦急忙跟来,雪青的袍袖衣摆在风中狂舞,气喘吁吁道:“陛下不能走!”
清徽先一步开口:“他不是陛下,只是个普通人。你们认错了。”
“这……”赵伦被这强硬的态势堵得哑口无言,求援似的望着林晗。
林晗却道:“确实是个普通人。”
“那也不成,”赵伦忙道,“苏忱还没验过药,现在一走,你的伤怎么办?”
“我会替他医治,”清徽淡淡道,“不劳他人费心。”
赵伦怀疑地看着他。林晗笑道:“你回去吧。我的命就是道长救回来的,他不会害我。”
赵伦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声:“要走也行,道长总得报上姓名来历吧。”
“四郎,”清徽合目一瞬,“我吃过你的周岁宴,在席间抱过你。漪光送了一对八宝长命镯,是我给你戴上的。”
赵伦惊得后退两步,脸颊霎时通红,结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姑母送的镯子?”
清徽摇摇头:“你爹前段时间还来空山烧香,盼你回家。当年的事,他很是后悔。”
“别说了!”赵伦叫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走吧,快走吧!”
清徽立时收声,拉着林晗踏上布满砾石的路。
天色渐亮,万丈金光照耀着大地。高空湛蓝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极亮极烈,草原也在发光,辽阔无垠的旷野上找不出半寸阴影。
热气从土地间上涌,走了不久,林晗便觉得疲累,轻轻拽了拽清徽衣袖。清徽知道他累,寻了处背阴的山丘休憩。
山丘背面是宽广的草滩,风一吹过,徐徐泛起万千清波。草滩一侧布满车辙,一直延伸到巍峨的远山。远山近处,长城横亘在黄沙之中,在骄阳下亮如铁壁。
清徽取出包袱里的笠帽,戴在林晗头上,而后盘腿坐下,闭上双目,仿佛入定。
林晗打量着他这淡如清风的模样,不经意问:“你当年为何要出家?”
“因缘。”
林晗微怔:“修道真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失望地耷拉着眉毛,腹诽道:跟他谈天好没意思。
“道长,玉虚的武功好厉害,怎么做到杀人无形的?”
清徽睁开双眼:“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不是为了杀生。”
林晗却回想着当初江千树那一招凝气化形,以柔克刚的功夫,简直跟神迹一般,不用动手就击退了强敌。
他自顾自说:“我看江道长也会。”
清徽问:“想学?”
林晗失笑:“你们的绝学能传给外人吗?”
“我自创的功法,想传谁就传谁。何况,你不是外人。”
春风掠过草地,野草纷纷弯下腰,左右振荡,簌簌的清响不绝于耳。惊蛰已过,万物复苏,虫蚁都从地下爬出,在草窠间繁衍生息。
一只白蛱蝶在草间款款飞舞,乘着风直上青云。
“你看。”清徽柔声道。
林晗听他的话,望着头顶翩飞的蝴蝶。清徽摊开左手掌,缓缓并拢食指、无名指与小指,剩余两指朝天一比,立时有风声轻啸,宛如珠玉落地。眨眼之间,蝴蝶双翼僵直,骤然坠落。
林晗惊呼一声,伸手去接,蛱蝶便飘到他的掌中。
清徽注视着蝴蝶,温和一笑,嗓音轻柔:“体内气息运转,经穴位打出,拇指少商,中指中冲。就是你说的凝气化形,隔空击物。”
林晗紧盯着蝴蝶,若有所悟。那蝴蝶昏厥片刻,在他手心颤了颤,重新爬起来,抖抖触须飞走了。
清徽望着蝴蝶,眉眼带笑:“回家吧。”
林晗见过他一招杀人的模样,对这小小的蝴蝶,他却毫不吝惜慈悲善念。他说的武功太过玄奥,若非亲眼所见,林晗根本不会相信。清徽能将如此玄妙的功夫施展自如,足可见他的修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越发不懂,这人离开空山是为了什么。
清徽牵过林晗手腕,仔细摸了摸,默然许久才开口:“体质弱了些。”
林晗无谓道:“我小时候身体是不好,练武也是为了强身。”
两人等了不久,远处慢悠悠地显现出一列商队。商队停在草滩边上,十来头骆驼、矮马埋头喝水,人声呼喊响彻草原。
他们跟着商队回到凉州。途中林晗毒发一次,在三月艳阳里冻得浑身抽搐。清徽一声不吭地背着他走了几里,林晗靠在他的背上,做了个混乱的梦。
梦里下着大雨,他变成一只鹰,站在枝杈上抖着湿淋淋的羽毛,凶狠地鸣叫。忽然有只海东青从天而降,直勾勾盯着他。他本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于是叫得越发凶狠,可那鸟儿却张开雪白的翅膀,把他遮在温暖的羽毛下。
林晗从湿冷的梦里惊醒,活动手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光从竹窗透进室内,窗外一帘青翠,细雨濛濛。
苦涩的烟气飘进屋里,他披衣起床,走出卧房。清徽在门廊煎药,面前一只小桌,放着十来个青瓷碗。他把药匀进小碗,每只碗里药量不同。林晗本以为是给他喝的,不想清徽自己端起一只,面不改色地喝下。
没过一会,他就脸色发青,唇角溢出鲜血。
林晗看傻眼了,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清徽擦去血,回答依旧简单:“试药。”
他抬起眼,看见林晗震惊的模样,叹了声:“近年天暖,冰雪融化,雪参已经绝迹了。要想解毒,只能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
林晗顿时明白,碗里的都是毒药。他偏过头,有些哽咽:“你我非亲非故,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清徽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片刻后淡淡一哂。
他喝完药,取了笔墨纸砚,在廊下对着青葱草色走笔描绘。一只瞧不出名字的鹰隼掠过天际,捕食纷飞的雨燕。林晗坐在他身边,眺望着天空中叽喳的飞鸟,出神地呢喃:“鹰。”
清徽停下笔,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林晗摇头:“我不喜欢姑娘。”
他抬起头,见清徽板着脸,眼底冒着寒气,便改口:“我喜欢漂亮的。”
清徽点头,蘸了些墨,继续绘画:“还有呢?”
“要高,比我高半个头,身手要好。禄州人,家世显赫,跟我两情相悦,出生入死,彼此定情,山盟海誓过。”
清徽搁下笔:“你不如直接报他名字。”
林晗神色一动,道:“道长,我真的想见他。自从分开,我没有一日不想他。”
一想到卫戈,即使再苦也感知不到。而所爱分隔天涯,甘甜过后,铺天盖地的痛苦接踵而至,几乎能杀人。
清徽长叹一声,将此事拂过:“今日适合踏青,你重病初愈,跟我出门走走。”
林晗不依不饶:“道长,求你。”
清徽皱紧眉头,良久后终是心软:“等你身子大好再说。”
他领着林晗出门踏青,走过曲折的山道,踏上绿草如茵的河畔,正遇上乡间庙会。有人家办喜事,锣鼓鞭炮喧天响。
清徽在庙会街上买点心,林晗站在一旁,怔怔地看。一家迎亲,一家祝寿,大门刚好对着,两家门前人来人往,红火喜气。
缭绕的烟雾在巷陌间穿梭,祝寿那家搬出几大屉刚出炉的寿桃,热气滚滚,分发给庙会上的行人。林晗捧着两只寿桃,油然想起句话。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双亲高寿,又因他们年事已高而常怀忧惧。
入夜时分回到宅子,清徽试了回药,这次剂量合适,没再吐血,便让林晗喝下一小碗。林晗从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苦得他几乎把脏腑呕出来,不知清徽是如何面色平静地咽下去的。
喝完药,清徽拿出点心,喂他吃了块甜腻腻的云片糕。
晚间落了雨,他在冷清的卧室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一股燥意。
月亮照进窗户,落在床边。林晗弓着身子,一只手不自觉伸到枕头下,摸出面具。铁石打造的面具有温度似的,灼烫着他的指尖,林晗眼中有些热意,手指发抖,喉中干渴。
月色清凉如水,小河似的环绕着他,可他的心思却化作野火,迅猛地燃烧。往天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想卫戈,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热烈。
林晗暗暗猜测,兴许是合欢毒发作了。不仅想他,更想他的怀抱,他的亲吻,他的抚摸。
他蜷成一团,拿被子紧紧裹着身躯,浑身都在发抖,一手握着面具,呼吸越来越粗重。
想要,想被他……
“唔。”
他控制不住,发出声急促、黏腻的低吟,慌忙捂住了嘴,懊恼不已。
短暂的失神后,他的魂魄飘飘欲飞。快意混杂着苦涩,窜过脊骨,直冲天灵。
林晗掀开被子,满身热汗,疲乏无力地坐起,取来巾帕擦身。夜风卷进窗户,细碎的叶子洒了一地。他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听见几声熟悉的啾鸣。
院子长着几棵野树,如今都吐了绿,发出新叶。密匝的枝条间立着个漆黑的影子,像是只大鸟。
林晗盯着那鸟,惊愕万分,心间狂跳,试探地叫它:“碧霄?”
那只鸟立刻听懂了他的话,拍拍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到窗前,黑溜溜的大眼睛探究地望着林晗。
第127章 暗香如故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碧霄低下头,脚步踉跄,轻轻蹭他的手指。林晗心生疑窦,双手捧起鸟儿查看。碧霄缩着爪子,发出声细腻的低鸣,在他掌心发抖。
粘湿的血红沾上林晗的手,他不禁吸了口凉气。这隼受伤了。
他慌忙抱着鸟儿到桌前,取出清徽给他治伤的药。碧霄左腿有道半寸长的平直伤口,羽毛脱落,血迹汩汩,不像别的鸟抓出来的,倒像某种锐器留下的。
伤口很痛,包扎时鸟儿不停发抖,哀叫着蹭林晗手指,听得他一阵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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