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惯的温和从脸上褪尽,村民们惊讶地发现,这俊朗青年不笑的时候,仿佛一块千年玄冰,只稍一接近,就好像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们因他的平易近人和温柔从容而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忘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而是庇护了他们一路的仙人。
仙人是不可冒犯的。
秦顾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最终落在远处青年的尸体身上,一字一句:“回答我,为什么离开结界?”
那自称是青年父亲的男人已不复先前气焰嚣张,却仍嘴硬:“…还不是因为你们一直不回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逃走,修真界不都是这样么!”
他确实去了很久,因为被野兔血腥气吸引的妖兽太多,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些村民离开结界、独自寻找食物的理由。
这一行为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
他们并不信任他。
不像民福村的村民,与秦顾并肩作战杀死了熊妖,对他百般敬重。
其他村民,依旧因他是修真之人,而充满怀疑与担忧。
十年,从去哪都被视作仙君敬重,到此般人人喊打,不过十年。
阿七叔眉头一拧:“顾公子如何能与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相提并论?他为了我们这些人,日日殚精竭虑,受了伤也不说,你们猜忌谁,也不该猜忌顾公子!”
秦顾惊讶地松了手臂,掌中赫然有一道贯穿伤口。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发现的。
阿七叔这么一说,民福村的村民纷纷站起:“就是啊!要是没有顾公子,咱们现在还在村子里等着饿死呢…”
“是你们硬要出去,我们拦都拦不住,现在出了事,就往顾公子身上赖!忒不要脸!”
“顾公子多好的人,还要被你们这么侮辱,你们的良心遭狗吃了?”
还有许多受秦顾恩惠的其他村人,此刻也都为他打抱不平。
声援的浪潮此起彼伏,秦顾低头看着脚尖。
他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相信他、跟从他,更不想强迫自己去当一个圣人。
他不是圣人,曾经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只保护值得自己保护的人。
秦顾将兔子递给阿七叔:“阿七叔,这兔子肉肥,炖了,今晚大家开个荤。”
阿七叔一愣神:“公子不生气?”
秦顾笑着摇头,看向那些村民:“事情已经发生,我无意再在谁对谁错上纠缠不休,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接受。”
“附近妖兽已清除干净,此地结界能保一年不碎,不愿与我们同去牧城的,可以留在这里。”
他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一锤定音:“但若想与我们同行,就得听我的,自作主张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
秦顾鲜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可即便被人污蔑赖皮到头上了,他也只是态度冷硬,却没有怒发冲冠或是直接甩手走人。
他太会掌控情绪了,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是毫无争议的领袖。
…
最终还是所有人都选择跟着秦顾。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亦或是只想获得他的庇护,秦顾都照单全收,不会因先前的摩擦而慢待任何人。
于是除了寥寥数人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剩下的人也慢慢偏向秦顾。
而此番出事,也揭露了队伍的弊病——
他们需要有新的战力。
秦顾开始教年富力强的村民基础术法,这些简单的术法,无需结丹就能使用,平时点个火、引个雷,还是不在话下。
虽然这让他更加忙碌,但外出时,到底安心不少。
累就累点吧。
复又前进十日余,终于距离牧城已经很近了。
将负责看守结界的村民安排好后,秦顾就近去湖边捕鱼。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秦顾却能清晰看到慈悲寺的柘黄灵力,形成一个巨大广阔的屏障,将低阶妖兽尽数阻挡在外。
方才,他们已经踏入屏障保护的范围。
不过秦顾并没有把这一发现告知其他人,主要是怕放松警惕后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鱼并不好抓,但用灵力炸开水面,鱼群就会被余波掀到岸上。
比起抓鱼,更难的是斩断脑中不受控制的联想。
弯腰捡鱼的刹那,眼前就浮现出秋猎时与季允捕鱼的场景,而后是那滋滋冒油的烤鱼,年轻的季允将烤好的第一条鱼递给自己,眼睛是那么明亮清澈。
秦顾深深叹了口气。
同行的阿七叔正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怎么情绪如此低落,却见秦顾的动作蓦地一停。
阿七叔还在犹豫怎么开口,秦顾却连鱼也不要了,喝道:“阿七叔,赶快回去!”
说完,拔腿就往营地冲去。
阿七叔赶忙惶急跟上:“顾公子,到底怎么了?!”
秦顾顾不上回答,飞快运气前进,心底焦急万分。
——他的结界遭到了极其可怖的攻击,正在破裂的边缘。
能打碎他结界的,至少得是修为比肩化神期的妖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不过数秒以后,感应到的妖兽攻击就停了,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重归平静。
事出反常,反而让秦顾更加焦急。
他急匆匆地返回,结界依旧完好,林姨娘正在结界旁洗衣,看见秦顾满头大汗,颇为惊讶:“顾公子,怎么了?”
“刚才可有妖物来犯?”秦顾气喘吁吁,“大家都没事吗?”
林姨娘似是一愣,而后宽慰地笑道:“已经没事了,看把您给吓得。”
什么叫已经没事了?
正打算追问下去,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声清冽如泉:“所以,他是这么看他的师弟的?”
转过头,便见佳儿坐在一成年男人的臂弯中,兴高采烈:“是啊,顾哥哥可喜欢他的师弟啦!大家都知道呢!”
佳儿说完,男人便轻笑起来,抬眸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接,男人黑到发紫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秦顾。
他的唇角勾起惊心动魄的弧度:“…是这样吗,师兄?”
第七十一章
秦顾本该立刻拔剑,大脑却像死机了一样一片空白。
眼中只剩下青年眉心黑紫的龙纹。
村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顾却很清楚。
归墟龙族,寰宇的主宰,天地的魔尊。
…他的师弟。
季允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复生半月有余,他不是没想过季允会来抓他回去,但根据原著推测,现在正是季允平定内乱,坐稳魔尊之位的时候。
他明明应该全身心投入魔疆,分不出身来管他的。
所以在魔尊之位面前,季允竟然选择了跑到这里来抓他?
魔物可不守什么道义,魔疆一朝不稳,季允首当其冲,会有性命之忧。
开什么玩笑,秦顾忍不住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惊惶交加下的第一反应,依旧是关心季允。
季允笑容依旧:“师兄?”
这一声恍如隔世,却着实将秦顾拉回现实。
他本对身死的十年没有概念,可见到季允,秦顾才恍然发觉,十年真的很久很久,久到足以把一个熟悉的青年,雕刻成如今这样成熟陌生的模样。
他终于不像自己的师弟了,而成为噩梦里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尊。
他的五官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完美无瑕,可眉眼间凝聚不散的疲惫,却像一把利刃扎进秦顾的心间。
不知怎的,一个念头撞入脑海:
他过得并不好。
可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人魔殊途,此番重逢,他们是敌非友。
季允微笑着走了过来,佳儿惊喜地叫道:“顾哥哥,你回来啦!刚刚多亏了这位大哥哥…”
女孩稚嫩的嗓音让秦顾骤然清醒,缓缓松开摁着剑柄的手。
他不能对季允拔剑相向,至少现在不能。
佳儿还在季允手上,还有这些无辜的村民,他不能不顾他们的安危。
“是吗?”秦顾只能勉强自己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刚刚发生了什么?”
佳儿回忆道:“刚刚有一条大蛇…特别特别大,要不是这位大哥哥及时赶来,我们就遭殃啦!”
大蛇?
秦顾点头:“那还真是惊险,佳儿好好谢过哥哥了吗?”
季允脸上流露出几许惊讶,似乎没想到秦顾这么和颜悦色。
秦顾自己也没想到,精神紧绷到太阳穴都抽痛,他还能对着季允这张脸笑得出来。
佳儿笑得灿烂,用力点头,秦顾顺势伸手,将佳儿从季允怀里接过。
这一动作多少带了几分不容置喙,好在季允并没有阻拦,一接到佳儿,秦顾立刻转身领着她去找林姨娘。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时刻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跟随着自己,几乎要把脊背都融化。
果然,转过头,便与季允四目相对。
季允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像看见他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
秦顾掐了自己一把,冷声道:“跟我走。”
从灿烂暖阳到极地寒霜,态度的变化不过转眼之间。
季允低下头,任凭秦顾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扯,带着他往结界外走去。
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他的伤口,如今却毫不留情地在皮肉上留下掐痕。
二人在林间疾行,直到营地看不见了,秦顾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
“蛇妖袭击营地,是你做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恰好有修为至高的妖兽来犯,恰好被季允斩杀,时间精准到分毫不差,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恰好?
季允也没有辩白,很快承认:“是我做的。”
话音刚落,剑出鞘发出“铮”的一声,他看着秦顾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举剑抡了过来。
长剑游走,最终紧贴着脖颈停了下来,秦顾白皙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红色:“你来做什么?”
季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团红晕。
而秦顾远没有这么淡然,季允身上的压迫感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他身死时,季允已经突破至合体期,但他身上的威压远没有现在来的恐怖。
他的修为到什么高度了?
自己能拖住他多久?
十分钟?一分钟?三十秒?
如果交手,他绝无胜算。
可如果不交手,季允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时间分秒流逝,剑贴着颈部动脉,只下切几厘就是血流如注,季允却像毫无所察般不甚在意,认真道:“师兄不告而别,我只是想见你。”
又反问道:“师兄怎么不穿红衣了?”
——秦顾的红色外袍在与熊妖的对阵中被撕碎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衣。
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秦顾拿不准季允的态度,语气生硬:“与你有什么关系?”
回应他的却是季允眼底深深的落寞,只见季允抬起手,掌心抵着剑刃缓缓滑下。
剑上传来阻力,他压着那剑砍入自己的皮肉。
在剑刃划破季允脖颈,就要切割到更深层的刹那,秦顾猛地撤剑后退,因为退得太猛,还险些趔趄:“季洵卿…!”
季允笑道:“师兄生气的时候,总喜欢这么叫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无边的寂寞和病态的眷恋,让秦顾毛骨悚然。
秦顾强捱着翻涌的情绪:“你想寻死?”
季允问他:“师兄会难过吗?”
秦顾眉心紧蹙,语气急急:“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寻死的!”
季允又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那师兄是为了什么救我?”
是为了让我这十年每一日都深陷思念的泥潭无法自赎,还是为了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心如刀绞?
他看着秦顾被失望盈满的眼眸,“我好想你”四个字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原著中季允极善伪装,每一个表情都堪称精心设计,秦顾根本不知道他此刻的落寞是真是假:“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与我装?”
“那是人命,”他急促地呼吸着,“那是人命!”
鲜活的、滚烫的人命。
原著中的季允痛恨这个世界,于是黎民百姓也列入他复仇的范围。
可你呢?你的恨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要报应在无辜之人身上?
季允突然动了。
冷风袭来,秦顾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钳制住手腕,狠狠摁在了树干上。
一阵天旋地转,手腕被捏到发疼,秦顾挣扎了下,没有挣开。
季允的动作却不是带有杀意的发难,他居高临下,纤长的睫毛如鸦羽颤动:“师兄,我别无选择。”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季允的每一次发音都像敲击秦顾的鼓膜,他终于从这个迫切而充满占有欲的姿势里察觉出了什么,但怒火却先一步占了上风。闫扇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秦顾用力一推,扬起手——
啪!
季允被扇得侧过脸,目光闪烁,似乎已经惊呆了。
秦顾气喘吁吁:“毁灭城邦,屠杀无辜,就是你说的别无选择?”
这半月,他见过太多废墟和遗骸,听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每闭上眼,人们绝望而麻木的脸庞都让他夜不能寐。
为了什么?
他将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当做棋子,妄想自己的死能够换来万世安泰,可现实何其讽刺,几乎让他无所遁形。
这终于爆发如火山喷涌的怒火,究竟是在恼季允,还是在恼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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