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仙尊握了握空空的手,低低道:“你对我有所求,便是好的。”
“您可别说大话了,我在这幻境呆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出去的办法,您能行吗——”
薛琳琅话未说完,只听得耳边一阵电闪雷鸣,强悍无匹的雷灵力像是雄狮的利爪把逼真的梦境撕得四分五裂,有如损坏的画布在空中飘散。
薛琳琅:“好,您很行。”
裴准:“叫师父。”
薛琳琅:“叫你爹都可以,爹。”
裴准:“……我没有你这样叛逆的儿子。”
怀梦破碎之后,薛琳琅便从梦中苏醒,他睁开眼睛,裴准就站在自己的床边,眼神中充满审视。
裴准说:“我倒是忘了问你,在梦境中如何能伤得了苏安晏?”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梦里他看到我,就对我又亲又摸又抱的,我一时慌乱,趁他不注意,就用剑捅了他。”
“又亲又摸又抱?”裴准的脸色蓦地黑下去,“就算你在梦中是成年男子体态,心智却还是个幼童,他真是个畜生。”
薛琳琅又问:“他是不是宫女们说的断袖啊?又或者说,龙阳之好?这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弄啊,也会和父皇与母妃一样生出小宝宝吗?”
“小孩子少打听这些不正经的东西,当心天打雷劈。男人和男人之间,断无可能,哪个不长眼的敢觊觎你,就做好魂飞魄散的准备。”
裴准想,前世裴焰的悲剧始于喜欢上一个男子,这辈子得从小抓起,让他步入正轨,即便不能娶个蕙质兰心的女修,也得在人间为他找个品行端庄的贵女。
反正不能再是男人……谁敢染指他的小徒弟,他就杀了谁。
薛琳琅看他严肃得令人发指,自觉这玩笑开得无趣,罢了罢了,本来他也只想用些童稚之语转移裴准的注意力而已。
出了怀梦这事还没完,苏安晏此时定然躲在京城某个角落,裴准刚要离去捉拿,被小皇子扯住了腰带。
“什么事?”
薛琳琅冲他眨眨眼,乖巧地笑了笑:“你要去帮我报仇是不是?带上我一起。”
“小孩子看什么打打杀杀的场面,在宫里好好休息。”
薛琳琅:“可是师父,若不亲眼看到他吃苦头,我做梦都不敢做了,万一他又来梦里找我怎么办?”
他这一声师父叫得软软糯糯,可爱乖巧到了极点,宫殿里纱幔重重,光线暧昧,更衬得他肤色雪白,眉眼柔柔,天下再不找不出比这更惹人怜爱的孩子了。
裴准的手又悄然而至,想去摸摸小徒弟的头……
啪!
薛琳琅像拍苍蝇一样把他的手拍开。
小皇子笑眯眯道:“你还没帮我教训他,不准摸。”
裴准:“……”
裴准直接上手捏了捏他的脸。
“好。”
说罢,一阵蓝光闪过,薛琳琅竟然在他手中连同变成个半掌大小,神情呆呆坐在他的掌心,像个价值不菲的袖珍人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藏在我的衣襟里,我带你出宫。”
小小琳琅哭笑不得,他前阵子才偷跑出皇宫,是该避避嫌,不过藏在裴准衣襟里什么的,也太亲密了,不合适吧。
“我要坐在你头顶。”
——
大魔素来喜爱人类欲望强烈之所在,这家百盛赌场是京城最大的地下赌场,一日流水过百万,既有一掷千金的贵胄子弟,又有用命换钱的赌鬼老千。
平日里这地方已然是乌烟瘴气,人头攒动,今天更是疯狂至极光是赌右手赌左腿的都鲜血模糊地抬出去十几个,不少人卖儿卖女抢着签字画押都要继续赌下去。
“疯了,这群人都疯了……”
上瘾的赌徒们双眼泛红,神色贪婪至极,紧紧盯着荷官的一举一动,不停地舔舐着干燥的嘴唇,比妖魔还像妖魔。
就连赌场老板都被吓软了手脚,他绝望地看向顶楼——
前些日子他迎来了一位贵客,贵客问他愿不愿意更多人的来他赌场赌钱,上更多的人成为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赌鬼?
他回答是。
他作为赌场老板,反而是最不爱赌的,因为他自己都知道这个东西害人不浅。可他不知道,当他答应贵客的提议时,就已成了赌鬼。他赌的不是钱,是人心。
利欲熏心的赌鬼如何,作壁上观的老板又如何,都是大魔手中的玩物罢了。
裴准到顶楼的时候,苏安晏正在运气疗伤,他虽然脸色苍白,却看得出细细整理过一番,不至于太过狼狈,不远处的金丝檀木圆桌上甚至还提前摆好了各色美味糕点,什么琥珀核桃、绵绵白玉糕,很明显,都是为小孩子准备的。
为可能前来问罪的小皇子准备的。
只可惜,小琳琅他没来啊。
他都想好了如何解释梦中的一切了。
苏安晏唇角微勾,露出个风光霁月的笑来,倒也不必与裴准多费口舌。
他站起身,手中一把折扇霍地打开,白玉为骨,雪绢为画,其上画的是一风姿卓越的年轻男子,正是裴焰的模样。
“既然琳琅不在这,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想杀我?裴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下面那群赌鬼已中了我的孽欲,你若敢杀我,下面那群赌鬼就会自杀,噬魂蝶遍布长安街各处,这街上四千三百五十口人会成为它们的点心。”
他笑面春风,微摇折扇,好似折子戏里的风流才子,说出来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
裴准没有动怒:“这是你惯用的手段,我不奇怪。我也知道,你想在这一世的阿焰面前装得温柔良善,像前世那般,再一次让他对你动心。”
苏安晏勾唇一笑,他自觉在这个被阿焰嫌弃憎恶的师尊面前颇有优越感。
“不错。前世阿焰便爱我如命,甚至不惜扮成狐妖来报复我,我是魔,最懂得爱恨共生的感情,我们之间的缘分,虽然说是孽缘,却也是怎么都斩不断的。”
“你这个观点,我不同意。”
苏安晏笑道:“同不同意,哪是你说了——”
笑到一半,他表情错愕。
小皇子从裴准衣襟里探出头,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像只在裴准怀里乱拱的小狗。
“这辈子不会对你动心,只会对你动手了。”他挥挥拳头。
“裴准,你敢和我玩阴的?!”苏安晏勃然大怒。
小皇子看他神色狰狞吓坏了:“嘤嘤嘤,叔叔你好坏,叔叔你是大魔头!”
苏安晏:“……”
虽然但是,叔叔这个词真的好伤人。
苏安晏深深看他一眼。
“琳琅,阿焰,殿下,我虽是天下人眼中的大魔头,却独独对你一往情深。”
“甚好,我喜欢你这句一往情深。”
裴准清冷的嗓音自他不远处传来,竟是利用薛琳琅让他分心,不知不觉到了他的身边。
见裴准挥鞭,苏安晏立刻去挡,谁知对方竟不是想要攻击他,而是把一个蝎子状的什物扔了过来,那玩意一接触到苏安晏的皮肤就猛地向他体内挤进去——
应该躲,不该挡的。
苏安晏捂住自己的手臂,白皙的皮肤下鼓鼓涨涨,像是有一只蝎子在他身体之中四处游走,那蝎子速度极快,再加上苏安晏受了重伤,立即趁虚而入,钻进了他的心窍。
“我在怀梦里看到了你当年是如何谋划给阿焰种下断魂之毒,今日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蛊毒的滋味,可好?”
苏安晏闭了闭眼,他见多识广,自然马上猜出这蝎子是什么东西了。
绝情蛊,斩断一切情思,一旦对心爱之人涌现爱欲,便会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苏安晏出奇地镇定:“裴准,你在我面前玩这些,无异于班门弄斧。我堂堂魔主岂会被这雕虫小技困住。”
说罢,他平静地看着小皇子。
没动静。
一点也不疼。
根本无事发生。
裴准你就大失所望吧。
薛琳琅想了想,甜甜一笑:“安晏哥哥~”
“噗——”
苏安晏喷出一口鲜血,捂着抽搐的胸口,浑身颤抖,不由得半跪下去。
裴准:“…………”
杀伤力这么大?
偏偏薛琳琅好像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一口一个安晏哥哥叫得比最上等的蜜糖还甜呢,所谓乐极生悲,他本身就变成了个袖珍小人,一个疏忽,竟然从裴准的衣襟上跌落下来,反应机敏才险险抓住他的衣袍,像吊在悬崖边一样吊在那里。
裴准:“…………”
他好像理解了。
他把小皇子从衣襟上取下来,放到掌心中。
小皇子心有余悸,抱着他的大拇指不撒手。
“呼~你的虎口好硬。”
裴准:“那是茧。”
薛琳琅:“师父,你耳朵根红了哎。”
裴准摸了摸,偏过头。
“嗯。”
第39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三十九天
一日前。
九华山脚,小雪,微雨。
山脚下的茶汤摊子又迎来了今日第五十七位僧侣客人,摊主和儿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近几日为何有如此多的僧人去山上参拜,这少说也得三四百个了吧?
而且……也没见到过他们下山啊。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这和尚长得慈眉善目,倒是好说话的长相,不像之前从东北方向来的几个武僧,凶神恶煞的,普通人不敢多嘴。
“大师,这山上是否在举办佛法大会?要不然,这大冬天的,怎么不在自家庙子里带着,都往九华山走。”
摊主忙递过去一碗温暖的茶汤。
大师接过茶汤,并不急着饮用,佛修比道修更为推崇苦修,他只着僧袍袈裟,连斗篷都未置办一件,风雪染白了他低敛的长眉,风姿动人。
“你可知,尘世禅宗五十三门,佛法最高深是哪一门?”
摊主儿子抢先回答:“家喻户晓,普陀岛栖凤寺嘛,我还听闻那泉月主持是世间最通透之人,一手医术妙手回春,佛祖拈花一笑,他用仙法救人之后,亦会飘落昙花花瓣。”
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本该去学堂读书,可惜脸上天生长了一个不堪入目的红色胎记,大半张脸都被覆盖了去,只好帮着父亲做小生意。
“非也非也,百年前尘世并无禅宗五十三门,佛修千千万,皆在圣林探讨佛理,修著佛经,本无意踏足人间,后来裴焰仙君堕魔,烧毁圣林,所余僧人方才四处苦修,出世入世,开门立派,斗转星移,衍生为现在的五十三门禅宗。”
摊主正听得起兴,那僧人却慢悠悠低头啜饮一口茶水。
“所以说,天下禅宗皆出于一门,拥有共同的来处。而你说的普陀岛栖凤寺也不过是其中得到传承较强的一个分支,泉月主持更是不值一提,远远称不上世间最通透之人。”
说罢,那僧人轻轻放下茶碗,摸了摸摊主儿子的脸,继续上山去了。
“这年轻和尚,口气倒是大,一张嘴把他们禅宗最厉害的人物贬低得一无是处,自己也不过是个四处化缘的小沙弥罢了——”摊主笑道。
“爹!爹!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变好了!我的胎记,不见了!”
摊主儿子从水缸中窥见自己的脸,没有狰狞的红色胎记,原来这张难看的脸也能称得上清秀,顿时热泪盈眶。
摊主又惊又喜,心中不由疑窦丛生,拉着自家儿子好一阵查看,忽在他的衣袍里找到几瓣雪白清香的昙花花瓣。
他连忙去寻,那僧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风雪之中。
——
九华山山顶,禅宗五十三门的主持皆已到齐,这些盛名远扬的高僧,说出去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信众济济的人物,现在却神情虔诚地围坐于一株菩提树下,风雪愈来愈大,金色的光芒愈来愈盛,上百诵经声一同祈福祷告,最终汇成一道光柱,注入菩萨神树体内。
那参天的菩提神树,隐隐发着金光,在这寒天冻地里仍旧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根处深埋着的,便是死去佛子的伴生舍利。
金光最盛之时,菩提神树骤然失去生机,树叶枯黄凋零,飘落一地,瞬间变成一棵枯树。
“成功了!快把佛子挖出来!”
“僧袍袈裟在此,快递过去。”
“虽说古籍上确实记载过供奉舍利,扭转阴阳之事,但亲眼所见,仍觉得不可思议……”
邱谨疏忽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神智也有点不太清楚,就看见好几个闪闪发光的光头在眼前晃来晃去,满脸关切,语气焦急,想来是圣林的同门罢……
不对,他明明被裴焰杀死,连心脏都被挖出来烧成灰烬,为何还在人世?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百年前的那一刻。
心痛,愧疚,后悔和悲伤。
琳琅……阿焰……他……
锦斓袈裟加身,五佛冠帽覆顶,僧人站在枯树下,风雪中,新生的躯体还未剃度,飒飒寒风撩动他披散在身后的墨色长发,雪色映照他高挺的鼻梁与慈悲的眉眼,皎月照水般如梦似幻。
邱谨的如瀑青丝在一群光头里显得格格不入,明明他才是众僧的大长辈,只看外表,却像是他们的小徒或者孙辈。
他眯着眼睛在他们之中打量半晌,也没找出一个熟人……泉月主持百年前倒是见过,那时他还是圣林扫落叶的行脚僧,如今竟也是一寺的主持了。
物是人非,不外乎此。
众僧兴奋道:“能不能让我们看看那个?就是传说中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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