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山神是不会做梦的。
可没过多久,一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祂,那不是梦。
祂,怀孕了。
祂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山神,从来都不靠生育来传承。
但祂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祂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给祂带来什么,祂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想要在这个无比寂寞的山林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曾经给祂讲过一个名叫哪吒的孩子的故事,他的母亲怀了他三年才把他生下来。
可他却不知道,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更久的时间。
久到祂已经不再去数日升月落,不再去看冬雪夏花。
慢慢的,祂发现,自己变得虚弱了许多。
到了后来,祂已经不再能爬上高高的树杈,不再能和麋鹿赛跑,不再能跃进冰冷的小溪捉住四散的游鱼。
祂只能静静地躺在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山洞里,看着洞外苔藓渐渐爬满了洞顶。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降生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祂拖着自己近乎透明的身躯,踏上那条熟悉的小道,踉跄着走下了山坡,走进了人间。
祂将这个一直昏睡着的孩子放到了那座道观的门口,然后,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敲响了沉重的大门。
祂的身形渐渐消散在了风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祂看见道观的门缓缓打开。一声啼哭在黑夜中响起。
——
“这就是……我在那个幻境里看到的全部了。”赵平云轻声道。
“师兄……”赵平云看着林懿墨,眼角闪着泪花,“你还记得清明法会那天,我去见过师父最后一面吗?”
林懿墨怔了一下,随后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见到师父,他和我说了些话。”赵平云仰起头,凝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让那即将流下的泪水回到眼眶之中。
“先前我不太懂,但现在,我都明白了。”
“师父他……”赵平云顿了顿,轻笑着摇头,“不,或许,我应该叫他父亲了。”
“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我生来就注定会遭遇不公。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因为———我本就不该存在。”
“我不是凡人,也不是山神,我的血脉为天地不容,对于任何一方而言,我都是个灾祸。”少年的眼眶通红,泪水不断地落下,不论如何快速地抹去,都会在下一秒重新流到脸颊上。
林懿墨看着少年这副模样,心里也很是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便只能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一派胡言!”忽然,一个冷淡至极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屋内的两人同时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林暃正靠在门框旁边,双手环胸,满脸的不屑。
他刻意地越过了林懿墨,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冷漠地盯着赵平云。
少年本就有点怕他,被这种像是大型猫科动物捕食一样的眼神盯着,竟是连眼泪也不流了,呆滞着坐在位置上,大脑一片空白。
林暃哼了一声,迈开他修长的双腿,走到两人身旁,一屁股坐在林懿墨的对面,优雅地翘起二郎腿。
“小东西……”他抬眼看了一下呆呆的赵平云,发出一声冷笑,“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啊?”赵平云一时没听懂林暃话中的意思,满脸疑惑地抬头,却恰好对上了林暃的眼睛,瞬间觉得自己处在数九寒天之中。
他飞快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害怕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着林懿墨的方向靠去。
然而,这却惹来了林暃更加凶狠的目光。
林懿墨瞥了一眼对面的林暃,无奈地撇撇嘴,悄悄地伸长腿,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一下男人的小腿。
男人立刻意会,不情不愿地挪开了他不善的目光。
“小东西,我且问你…………”林暃冷冷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该存在?”
“就因为你的母亲是山神,而你的父亲只是个凡人?”
“我告诉你,若不是你母亲当年拼死把你送到东山观,若不是你父亲用自己的功力保住你,你以为自己还能顺利长到今日?”林暃翻了个白眼。
“况且……”他接着用刻薄的语气说道,“什么天地不容,你真以为天地能看得到你?”
“小东西,你可知道那朱儒的幻境有多可怕?”林暃看了一眼林懿墨,“若非我们心有感应,恐怕就再也无法走出那片天地了。”
“而你呢?”林暃问道,“你不过是做了个逼真的梦,和睡了一觉有何分别?”
“若非是你那分属于山神与凡人的血脉在其中搅合,凭你那点功法,想突破幻境?做梦去吧。”
“我、我……”赵平云的眼里仍旧噙着泪花,只是不再落下,像是一滴凝固在眼角的泪痣。
他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少年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似乎能够透过这张人类的面庞,看见数十年前那位自由地穿梭在山林之间的少女神祇。
良久,少年终于想通了什么。他抹去了眼角的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从长凳上站起,对着林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多谢林师兄。”
“这里可是有两个姓林的……”林暃若有所指道,“你谢的是哪一个?”
“那……”赵平云抬起脑袋,思考了一下,略带胆怯地对林暃道:“多谢……师嫂?”
第47章
「师嫂」这两个字眼像两把重达千斤的铁锤一样砸向林暃,男人处变不惊的脸忽然垮了下来,就好像是两边的嘴角都被坠上了秤砣一般,眼看就要掉在地上了。
“你说、什、么?”林暃一字一顿地问道,属于人类的牙齿紧紧地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阵冷风适时从窗外吹来,原本温暖的室内立刻冷了下来,伴着林暃吃人一般的眼神,像个冰窟。
就连头顶刚装上不久的电灯泡也在这时忽闪了一下,把本就害怕的少年吓了一跳。
“我、我……”赵平云根本就不敢再看林暃了,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结结巴巴了几下,一片空白的大脑却怎么也想不出连成片的话来。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简直就要埋在自己的胸口里。
“对、对不起!”他憋了许久,最后还是只说出这一句道歉的话来。
“扑哧。”还没等林暃开口,坐在一旁的林懿墨先笑出了声。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林暃的身边,伸出手拍了一下男人紧绷的肩膀。
皮肤相互接触的那一刻,林懿墨明显地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肩部的肌肉便放松了下来。
“好了好了,”林懿墨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似是嗔怪地对林暃道,“你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我——”林暃显然不太服气,正想反驳他,但刚说出一个字来,便被林懿墨飘过来的略带威胁的眼神堵住了嘴。
“罢了。”他赌气似的移开目光,没好气道。
林懿墨这才赞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绕过男人,走到了赵平云的身旁。
“平云……”林懿墨细声细气地安慰少年,“不用理他。”
“今天你也累了,先吃完饭,然后就回去休息吧。”
“可我的晚课……”少年想起自己的课业,略有迟疑。
“放心吧……”林懿墨道,“缺了这一天祖师爷是不会怪罪的。”
“对了……”林懿墨一拍脑袋,指了一下少年攥在手里的木牌,“我还没和你说这东西的事情呢。”
“哎,林暃…………”他扭头叫了还有点不服气的男人一声,“你来说说这木牌的事情。”
“我?”林暃挑眉,有点不太情愿。
但最后,他还是迫于林懿墨的淫威,乖乖地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没什么特别的……”他冷淡地说道,“不过是因为你有东山的血脉,我便择了块东山的木头,给你雕了块象征。”
“这东西废得很,就算用血液和你定了羁绊,也只能让你短暂地附身在上面。除此之外,就没别的用途了。”
“至于为什么会发光——”林暃瞥了一下少年手里的木牌,扯了一下嘴角,“那是它在告诉你,该续费了。”
——
入夜。
春日里的夜晚并不像夏日那样热闹,也不像冬日那样平静。
偶尔,有飞虫从廊下的小灯边飞过,发出些清脆的鸣叫来;或着,是春日的夜雨不期而至,细密的雨滴落在叶与花上,沙沙作响。
林懿墨的伤还没好,身上总觉得有些劳累。做过晚课后,早早便回了房间。
林暃又拿出了他那些瓶瓶罐罐,想要帮林懿墨上药。
但这一次,林懿墨没放他进来,连想来凑热闹的小黑都一并赶了出去。
不过,等脱了衣服他才发现,这次的伤在脊背上,一个人实在是难够着。
两个不同的抉择在林懿墨的脑子里互相反驳,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那点莫名其妙的羞耻心,把林暃喊了进来。
房门「啪」地一下合实,房间里只能听见他们两个均匀的呼吸声。
林懿墨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自己的衣服,却忽然注意到了林暃直勾勾的视线,薄薄的脸皮噌地一下就红了。
“你,转过去。”他压下心里怪异的情绪,对林暃挥手道。
林暃乖乖听话。
林懿墨飞速把身上的衣服脱掉,然后转身,拿自己的脊背对着林暃,这才清了一下嗓子道:“咳,可以了。”
他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耳朵,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了他的背。
林懿墨触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红晕一下子从脸皮蔓延到了耳朵尖。
他连忙暗暗调整呼吸,想让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恢复正常。
但这似乎没有多大用处。
“想看看你的伤吗?”林暃忽然问道,他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林懿墨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按着他脊背的手移开了,那一小块皮肤瞬间感受到了空气的丝丝凉意。
紧接着,林暃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镜面,把它递给了林懿墨。
林懿墨接过一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背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青紫与红肿,几乎覆盖了整个脊背。
接近脊骨的部分要更加严重些,还有许多地方的表皮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鲜红血肉。
林懿墨只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连忙把镜子还给了林暃。
林暃收起镜面,冷哼了一声。
“下次还敢这样莽撞吗?”林暃没好气地问道。
“这、这次是个意外……”林懿墨弱弱地说道。
“呵……”林暃翻了个白眼,“上次是意外,这次也是意外,怎的你身上的意外就这么多?”
林暃说的上次,就是林懿墨在山路上遇到峳峳的那一次。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现在这样熟悉。
林懿墨知道林暃这是生气了。的确,这两次,林懿墨都用了自伤的办法,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但自己也伤得不轻。如果不是林暃的药,恐怕林懿墨上一次的刺伤都还没好利索呢。
林懿墨自知理亏,连忙认错:“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林暃不太相信,但也没再追究,只哼了一下,转身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药瓶子。
“对了……”林懿墨的脑子里还在回放着自己背上的惨状,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次我的背不疼啊?”
他还记得自己上次受伤的时候,虽然有药物止疼,但那些细碎的疼痛还是令他好几天都难以入睡。
林暃把椅子拖到了林懿墨的身边,把瓶塞「啵」地一下拔.出来。一股清新的草药气味在空中弥漫。
“怎么……”林暃边把药从瓶子里倒出来,一边道,“给你止疼还不好?”
“那我下次可就用上最烈的药了。”
“可别!”林懿墨连忙摆手,“我最怕疼了!”
林暃冷笑了一下,丝毫不相信他的鬼话,一巴掌把粘稠的药糊在了林懿墨的背上。
林暃的手在林懿墨的脊背上游走着,把药均匀地抹平。
药味越发浓郁,却并不难闻。也不知林暃是加了什么东西,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背上清清凉凉的,没过多久,那些药膏便被吸收殆尽,重新变回了干爽的肤感。
“好了。”林暃重新把药瓶塞好,脚下轻轻一蹬,就随着椅子一起退回了桌前。
林懿墨试探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背,发现原先那些破皮的地方都已经长好了,摸上去很是光滑。
林懿墨的眼里显出些惊讶和好奇来,有点想知道那瓶药的来历———这显然不是现在中西医能够做到的愈合速度。
他三两下套上衣服,转过身来,想要开口问问。
林暃见他有意没意地瞟着自己手里的药,还以为是林懿墨担心这药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没等林懿墨问,便先开口解释道:“放心,没有类似妖兽尸体这类东西,主料是白咎。”
“还记得我上次炼丹的事情吗?”林暃的表情有些复杂,大约是因为又想起了自己狼狈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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