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懿墨点头,苦笑一声:“是啊,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我老爹为什么会早死了。”
梦中的事,发生在去年的冬天,林懿墨的父亲林海潮去世前。那时,林懿墨还在S市读研究生,整个枫江镇中,唯一有能力抗衡异兽的,只有林海潮一人。
林懿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爹死前会是那副油尽灯枯的样子,为什么对自己的病情绝口不提,为什么留下遗嘱,一心要让林懿墨远离家乡。
林海潮不像林懿墨,他不是神树转生,也没有林暃的帮助。他默默无闻、一生庸碌,却在那个寒冬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孤身一人,保护了整个枫江。
而最后,他也如白枫山上的枫叶一般,凋零在了萧瑟的寒冬里。
林懿墨忽地苦笑了一声,伴以长叹。
他起身,走到窗前,将厚重的帘布拉开。
S市的不夜天将他的面庞照亮,连深邃的眼眸中也尽是明光。
“枫江镇是没有这样的夜色的……”林懿墨直直地望着窗外景象,声音低沉,“那只是个小镇,虽然人不算少,但却没什么夜生活。”
“我在S市上了七年的学……”他说道,“其实说起来,其实我对S市远比对枫江镇要熟悉。”
“我只在枫江镇里上过三年的小学,后来,就转学去了昙江市区。”
“枫江观偏远,我从前都只住在学校里,不经常回家。到了后来在S市上大学,回去的时间就更少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那座小镇。”林懿墨的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看不清情绪。
林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青年的身边,默默地聆听着。
“就像……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爸那样。”
“我从前只觉得我爸是个普通人。他没什么大志向,只是一心守着那座道观,一守就是几十年。”
“他也不是个太勇敢的人,遇上歹徒,第一反应也是逃跑。”
他伸出手指,缓慢地在玻璃上画着什么。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盛夏的暑气也没能改变这扇落地窗冰凉的触感。
他在画符,一个简单的、入门级的清心符———那是他幼时,父亲交给他的第一道符。
“小时候,我有段时间很中二,总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应该要行侠仗义、驱除妖魔。”林懿墨眼中似有怀念。
“可我爸听了我的这些志向,却是把我给臭骂了一顿。”
“他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容不下这样的人了。”
“可是……”林懿墨抬起手,在玻璃上抹了一下,将那个刚画好的符擦了个干净。
“老爹……”林懿墨笑了,可一滴晶莹却在不知不觉中从眼角滑落,“你自己怎么倒是抢了我的志向啊?”
肩头忽然传来一点重量,伴着暖意,渗透皮肤,渐入心头。
林暃无声地擦去林懿墨的泪水,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陪着他。
他们站在繁华的人世间,低头,是万家灯火,抬头,却不见满天繁星。
……
在天亮之前,林懿墨终于再次睡着了。
只是,他心里杂乱,连睡颜都是皱着眉头。
他的脑中还有些疑惑,已知的信息还不足以解答。
但好在,他又做了个梦。
——
这一次,是在枫江观里。
只是,眼前的这座道观有些老旧,有些萧条,远不如今日的盛况。
这是半年多前的枫江观,是林懿墨记忆中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未变过。
而在这个梦里,在枫江观的前院里,在大殿的神像之前,一场无声的屠戮正在进行。
一只巨大的猛兽被困在其中,千丝万缕的金线将它牢牢捆住,令他动弹不得。
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在期间穿梭,他脚踏罡步,口中默念着咒语,手上不断挥出符纸。
他不停地走着,不停地念着,不停地挥着。
金光越来越亮,猛兽的挣扎却越来越微弱。
到了最后,他忽而站定,从袖中抽出一柄质朴木剑,在空中狠狠劈砍。
只一下,金光大亮,猛兽的身躯如陶瓷般片片剥落,又被很快碎成畿粉,散在空中。
木剑坠地,其人亦随之跪倒。
鲜血从他的七窍涌出,头发瞬间变作霜白,面庞爬满皱纹,四肢无力干瘦。
短短一瞬,从壮年跨向老年。
他跪在地上,没有急于擦去血迹,而是颤抖着伸出手,用自己的鲜血在地上描摹着什么。
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画得断断续续,画得精疲力竭。
当他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时,他嘴角的鲜血已然将道袍的领口浸湿了大半。
视角拉近,林懿墨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用于混淆的符咒。
符成,血光冲天。
他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却还是撑着自己干瘦的身躯,抬起那颗沉重的头颅,将目光投向远方。
他看的正是林懿墨的方向!
林懿墨看到,他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如火般炽热,又如水般平静。
林懿墨与他隔着时空对望,在某个时刻,他甚至觉得,对方其实是能看见他的。
……
在林懿墨仍旧沉浸在那双眼眸所含情绪的时候,画面忽转。
林懿墨看到了自己。
纯白的病房里,另一个自己正在哭泣。
而就在那张病床的上方,正飘着一道灵魂。
他比寻常魂魄更淡、更虚弱,几乎要与白墙融为一体,只消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尸身,再转头看着床边的林懿墨,看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看着他们宣布自己的死讯。
然后,他露出了笑容,张开了双臂。
他就这样消失了。
而同一时刻,那道留在枫江观中的血符隐约闪烁,再化作许多道小符,飞向远方。
林懿墨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找不到林海潮的魂魄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段往事了———他用自己的魂魄,抹去了一切。
他是个默默无名的人,从前如此,往后亦然。
作者有话说:
回收一下老爹的伏笔,这一章写得磕磕巴巴的,还望见谅。
另:向所有先烈致敬。
第99章
第二天,林懿墨在生物钟的鞭策下,准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嘶——”
他艰难地爬起来,晃晃脑袋,甚至能够感觉到混沌的脑浆像一条条虫子一样在不断地穿梭,发出阵阵钝痛,令人无法思考。
林懿墨叹了一声,锤了几下床,终于放弃了挣扎,无力地躺回了枕头上。
等他像条咸鱼一样躺好之后,林懿墨才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他翻了个身,看向身旁———林暃此刻睡得正沉,连他方才发出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
这可太罕见了,要知道,林暃这家伙大约是把睡眠全都分给了小黑,不论是什么时候,林懿墨都只能见到一个清醒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睡颜。
林懿墨半撑起身子,好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林暃的脸。
林暃纹丝不动。
林懿墨挑眉,嘴角上扬,连头都没那么痛了。他看着林暃平坦的额头,玩心渐起。
……
半个小时后,林暃睫毛抖动了两下。
还未等他睁眼,他便感受到额头上似乎被放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哗啦——”
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林暃的脸给埋了进去。
林暃:?
他忙抬起手把东西拨开,疑惑起身。
他一下子便盯上了坐在旁边故作无辜状的林懿墨,以及被他慌忙堆在身后,企图遮掩的一堆小饼干。
林暃:??
林暃歪过脑袋,一时搞不清楚这家伙究竟做了什么。
但很快,林暃就在林懿墨的手机里看到了答案———林懿墨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拿小饼干在他的脸上堆高高!
林暃:……
林懿墨:心虚ing……
林暃:“算了,你开心就好。”
说完,他乖乖地躺回了小饼干堆里,闭上了眼睛。
林懿墨:?
两人玩闹了一阵,等林懿墨堆起的小饼干大厦又一次轰然倒塌之后,两人才终于说起了正事。
“我方才并非在睡觉……”林暃解释道,“而是又去见了祖师爷。”
“又?”林懿墨抓住了这个字眼,“你之前也去见过?”
林暃这才想起来,林懿墨已经没有上一次的记忆了。
“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林暃连忙把话题拉回来。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可知道,为何中元那天你还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林懿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瞳孔微震:“你是说……是祖师爷在背后推动?”
这答案听上去似乎有些离谱,但仔细想想,却也是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有超脱了凡尘的存在相助,他怎么能看到魂魄消散的林海潮,又怎么能在梦中回顾本不该被人记住的事实呢?
但———
“林暃……”林懿墨抬头,目光深邃,“祖师爷干预了人间事,会受到天道的阻拦和反噬吗?”
林懿墨有些怕,祖师爷显灵自是好事,但如果因为他的事情而让祖师爷受损,他倒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
“放心吧。”林暃听到林懿墨的问题,却是微笑了一下。
他眨了一下眼睛:“你猜猜,为什么祖师爷不一早便让你知道,而是选在如今才把一切告知于你?”
林懿墨脑中灵光一闪:“中元节!”
“没错……”林暃打了个响指,“中元地官赦罪,魑魅魍魉横行,在那样的日子里,多一个不存在的魂魄也并不惹人注目。”
“而且,我们如今已经离开了昙江。”林暃补充道,“此并非祖师爷所镇之地。”
林懿墨的眼中明亮,接着林暃的话说道:“有谁能想到,会有一位神明大费周章地将目光落在在异乡,用如此周折的方式,将一切都藏在梦中,隐晦地对信徒做出回应呢?”
“祖师爷不愧是祖师爷呀。”
——
接下来的一整天,林懿墨和林暃都在忙碌的活动安排中度过,直到晚会结束后,他们才回到了酒店。
“呼——”林懿墨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自己摊平铺在了松软的大床上。
他挣扎着翻身,让自己的脸露在外边,然后伸出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
“笑得我脸上肌肉都酸了。”他小声嘟囔着,决定以后再也不立什么温和暖男的人设了,太累了!
不过……林懿墨的脸上却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笑容。
他还是第一次和林暃一起站在那样亮的灯光下、那样多的镜头前。林懿墨的心里升起了一阵隐秘的欣喜,就好像树木依赖阳光雨露,神木纵享世人祭拜一样。他将其融于自己的血肉,化作养分,令神木之实在心间生根发芽。
而另一边,林暃却像是丝毫不知道疲惫一样,任劳任怨地蹲在地上,收拾着行李。
他们明天一早就要赶回枫江观了。
林懿墨休息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便也起身来帮林暃收拾。
“可惜啊……”他一边关上行李箱,一边叹道,“我原本还想带你在S市逛一逛的。”
“但现在知道了那些事情,还是该赶快回去…………”他耸耸肩,“指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了呢。”
“总是要做些防备才行。”
——
他们这一防备,就是几个月的转瞬即逝。
“咦,下雪了!”被厚重的棉袄裹得像个粽子的洛知苒好奇地张开手,接住几片小小的六角冰花。在落入手中的那一瞬,它们便已化作水汽,消散在了寒风之中。
雪花很快变大了,从纷纷小雪,到鹅毛大雪,仿佛只一瞬间的功夫,院落里便已被银白覆盖。
女孩顶着一头雪白,搓着手跑到廊下。她从围巾中露出半张脸来,兴奋地看着从空中飘落的片片雪花。
她的身旁,依旧穿着道袍的少年轻轻抬手,为她掸去了浓密头发上已被热气融化成滴滴水珠的雪。
前院里,林懿墨和林暃也如两个小年轻一样,并肩站在廊下。
昙江不常下雪,但枫江观地处山间,气温相较城中要冷上一些,湿度也大,因而几乎每年都能看见些雪花。
不过像今天这样大的,倒也是少见。
“等雪再下一会儿,我们就能堆雪人了!”林懿墨的眼睛亮亮的,“我已经好多年没玩过这个了。”
“好啊……”林暃笑着回应道,“那我给你打下手,咱们堆一个最高的。”
听他这么一说,林懿墨于是真的开始在脑海里构思起雪人的模样来了。
不如堆只猫?林懿墨想着,便把目光投向缩在他脚边的小黑。
小黑猫抬起头,叫了一声,熟练地撒了个娇,蹭了蹭林懿墨的腿。
好,就按照小黑的样子来堆!林懿墨敲定了主意。
他正要开口和林暃讲述自己的构想,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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