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安慰自己,还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不会强迫万径做什么,也不会暴力地将情绪宣泄到对方身上。
“阿爸,你心跳变快了。”趴在身上的人开口,说话引起的震荡透过紧贴的身躯传来。
他们拥抱彼此,身躯紧贴,手脚交缠。
然后香港漫长的夏日终于过去,在似是而非的秋天之后迈入寒冬。
新历十一月七,农历十月十二,立冬。
冷空气南下,席卷华南地区,香港也受影响,气温一夜之间跌了快十度,海风吹起时,湿冷深入衣衫骨头。
但即使是这种时候,香港该下雨还是会下雨。
韩江雪看着客厅墙上挂的日历越来越薄,感慨这一年过得快。他换下了夏天常穿的短袖短裤,穿上了帽衫和运动裤,如果Mary看见,一定会笑他十年了还是这件衣服不带变,可能还要反问他是不是“扮后生”。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最近很火的电视剧。韩江雪去菜市场买菜或者到楼下打麻将的时候总是听见老人家聊起。
男主角正在同女主吵架,吵得声嘶力竭,接着画面闪烁,镜头切到女配角的脸上。
韩江雪顿了顿,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直到画面切走的那个瞬间,他终于记起当年在那个光线昏暗的KTV包间里曾经见过对方。
事实上,韩江雪和阮丽也只有那一面之缘,彼此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仅仅是因为她当时和万径走得比较近,韩江雪才隐约有些印象。他记得那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具体什么模样却记不清了。眼下这张脸出现在屏幕上,也并没有唤起多少记忆,只是直觉和从前比起来,那张面庞似乎更精致了,有种精心打理过的美丽,却少了一些生气和灵性,更似一个仅供欣赏的美丽装饰。
不过韩江雪记起自己倒是从Mary那里听她提起过几句这个女孩。
Mary说她九九年参加新秀唱歌比赛,成为了那一年的季军,如愿签约唱片公司成为歌手,随后就在公司的安排下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唱片。
不过看样子,她的歌唱事业并不顺利。
雨点被风投掷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就在风雨声中,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这种风大雨大的日子,家里竟然有人上门做客。
“二哥!”阿飞坐在沙发上,身上夹带着一股冰冷的湿气。他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笑容中隐隐有些紧张。
韩江雪给他倒了杯热水,问:“乜事?”
阿飞接过水杯捧在手里,有些欲言又止,韩江雪没有催他,而是在一旁坐下,给自己沏起了茶。
等一壶茶沏好后,他终于听见阿飞说:“大佬,我想回老家了。”
能让对方找上门来亲口说的,当然不可能是只想回去几天,或是几个月。
“原因?”韩江雪问。
“我外母走了,老婆家里只剩她一个,所以我想……回去陪着她,”这话说完后,阿飞自己似乎觉得不太好意思,摸摸鼻子,眼神有些躲避地干笑了两声,却又继续道,“我跟我老婆一起大的,她以前帮过我很多,所以我就想,我以后要赚钱让她享福。”
韩江雪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阿飞在他的沉默中肉眼可见地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出声。
良久,韩江雪终于啖完了杯里那浅浅两口茶水,这才开口,说:“好,知道了。”
阿飞愣了愣,大概是做好了韩江雪要盘问他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应允了。不过他很快就他反应过来,感激地抓住韩江雪的手,说多谢大佬。
临走前,他站起身,直接朝韩江雪深深鞠了一躬。
韩江雪摆摆手,说:“社团的规矩你清楚,日后自己多保重。”
作者有话说:
扮后生:装年轻
外母:岳母
终于有空了,于是神志不清地更新了。
第六十九章 | 69. 苦昼短
【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二〇〇三年春,沙士病毒爆发,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全球警报。
救护车的警笛在夜半的城市街道回荡,各间医院的急诊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门开开关关,伴随着走廊上匆忙的脚步声、担架床四个轮子在地砖上滑动的震颤、呼吸机运作的滴滴声,一个又一个病人被送入抢救室。
一夕之间,生命的进程仿佛被摁下加速键。
而比病毒蔓延的更快的是恐慌。
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仍在持续增加,其中不乏各行各业的从业人员,更有医疗人员。
一个,两个,十个,六十个……然后幼儿园、学校在政府的命令下纷纷停课,休闲娱乐场所也不许继续开门,统统要拉闸歇业。
整座城市几乎停摆。
幸好这一年,新义安的白道生意早就步入正轨,即使没了赌档、凤楼、夜总会以及海外走私的各种灰色收入,仍然可以在疫情期间为社团带来相对稳定的收入。虽然这些收入和之前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但有总好过没有。
Mary流年不利,不幸中招。她先是咳嗽,然后是呼吸困难、头痛发热,接着浑身都开始酸痛。韩江雪打电话给她时,几乎要辨认不出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
“你冇事啊嘛?唔得就快去医院啦。”他好心劝道。
“你明知我最憎去医院了。”Mary嘶哑着嗓子回答道。
然而因感染沙士病毒死亡的人数还在每日增加,如今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唔好死撑,医院该去就去。”
韩江雪苦口婆心地劝她,可惜Mary态度坚决,大有宁愿死在家里也不要踏入医院半步的决心,到最后韩江雪也拿这位大龄问题儿童没办法,只好采取迂回战术,打感情牌:“那我去给你送药,你在家记得按时吃。”
“你唔好过来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Mary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更虚弱了,“我们社区爆发性疫情,好多人都病了。”
“我唔去唔通睇住你咳死?”韩江雪反问,“阿鬼有家室,这些事又不好麻烦其他人,只得我喇。何况我清楚你住边。”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终Mary败在了韩江雪的道德绑架下,闷闷地开口:“算了,我会去医院的。”
与此同时,有消息称首富也不幸感染非典,情况十分危急,似乎撑不下去了。
消息一出,大家纷纷讨论,说病毒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身家上亿的富豪也没有办法。
遑论天灾或人祸,反正世界陷入一片动乱。
同样是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傍晚六点三十四分,张国荣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一跃而下,随后被紧急送往玛丽医院进行救治,然而在经医生检验入院前已不幸死亡,终年四十六岁。
七日后的四月八日,头七。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而遗体也将在结束后送往歌连臣角火葬场进行火化。
哥哥生前的各路亲朋好友,家人爱人统统着一袭肃穆的黑衣出席葬礼,全港媒体报社也顾不上疫情,纷纷赶到现场,只为拍下这位风华绝代的巨星化为一捧灰前最后的场面。
这件事对Mary的打击很大。
彼时她已去过医院,病情靠着药物治疗和强健体魄有所好转,却因为偶像的离世,精神再度陷入一蹶不振之中,成日将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更是连打电话也不接。
韩江雪不是张国荣的粉丝,更不追星,不过送殡那日还是看了电视台的转播。他望着电视上一双双哭红的眼睛,还有那浓到似乎要化成实质从屏幕里流出来的悲痛,忽然感到有些恍惚。
在他印象里,上一次声势这么浩大的明星葬礼,还是九五年邓丽君离世。他意识里总觉得九五年还很近,仿佛才刚过去没多久,仔细一想却已经是八年前了。一些人,一些事,冥冥中被烙上了时代的印记,在消逝的时候也一同带走了一份过去的记忆。
“人都要死的,有什么大不了,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捧灰喇。”霍亦恩看着电视新闻,发表了尖刻点评。
“你到底是来做乜的?别同我说只是来看电视。”韩江雪对着沙发上的人问道。
霍亦恩吃完一根蛋卷,拍拍手上的碎屑,终于开口问说:“你知道前段时间许永燊病危的消息吗?”
韩江雪自然知道,并且对此也毫不意外。其实首富的身体自从九〇年起就不太好了,六年前更是曾在其位于深水湾的豪宅中突发中风,幸好当时发现及时,漏夜送入了跑马地的私立医院救治,最终抢回一条性命。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常住在医院里,极少在公众面前,据说这些年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今年传出他感染非典进了ICU的消息后,大家都觉得他可能撑不过去了,以至于那段时间隔三岔五就有小报说首富已经病逝,只是许家一直没有对外公开。结果两天前,许家终于有了正式回应,向各界和广大媒体辟谣,说首富虽然不行感染非典,但在医院的全力抢救下已然脱离危险,如今需要好好休养,希望各位不要再猜测。
“怎么,你有八卦能讲给我听?”韩江雪听霍亦恩这么问,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点说法。
“《三国演义》读过吗?”他一边说,一边又从元朗蛋卷的铁盒里拿了一条蛋卷,“《三国演义》第一百〇四回,诸葛孔明伐魏,于五丈原知自己大限将至,然大业未成,遂点七星灯向天续命,说‘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结果魏延闯入帐中报信,阴差阳错熄灭了本命灯,以至法术失败。最终诸葛孔明因积劳成疾,病逝五丈原。”
韩江雪沉默片刻,说:“莫非你想说许永燊也这么干了?”他虽然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论者,但如此玄幻的事情若是真的发生了,一时半会也很难相信。何况霍亦恩是医生,这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更离奇了。
“那怎么会。我只是想跟你说,当时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医院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三次,到最后院长亲自出来劝,说都这样了,不如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结果许泽晖坚持要让医院救人,没想到还真救了回来,”霍亦恩耸耸肩,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地问说,“你说许泽晖做乜非要救他呢?生死有命,明明他们也不是父子情深。”
然后到了六月底,世卫组织将香港从疫区除名,持续半年的疫情终于结束,社会也慢慢开始恢复往日的秩序和生机。
油麻地的一间茶馆内,一把吊扇正在旋转,搅动着浮满灰尘的昏暗光线。
李伯用滚水烫了烫茶杯,一边冲茶一边问说:“阿雪,近来如何?”
“老样子,倒是李伯你,身体无大碍吧?”坐在一旁的韩江雪回答道。
“还活着就已经偷笑了,”滚烫的开水冲入茶壶里,茶香味一下弥漫开来,在袅袅热气中,只听李伯说,“今日找你来是有些话要转达,这几年社团的洗白计划进行得很好,你出咗好大力,但最近那件事,社团的叔父辈对你的处理方法不是很满意,所以希望我来同你谈谈。”
即是同样是叔父辈,也分话语权的轻重。李伯十五岁加入新义安,这期间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能安稳走到现在,甚至退得风光得体,自然在叔父辈之间也是最有权威的。所以但凡他们有不敢直接跟韩江雪提的话,首先想的就是让李伯来说。
至于刚刚提到的“最近那件事”,韩江雪心里也早就有数了,知道说的是他想切割社团在贩毒方面的生意。
“他们觉得这个决定太冒险,而且牵扯到缅甸那边的毒贩,不好解决。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李伯说着,将一杯沏好的普洱放到了韩江雪手边。
这话说得倒好听,但韩江雪十分清楚,这些黄土埋到脑袋的老家伙们对着决定不满,纯粹只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靠社团赡养,只有社团挣得够多,他们才能过得更滋润。
而贩毒的利润有多高,来钱有多快,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同样的,这门生意的风险也比任何其他的非法生意要高。
走私贩卖毒品不仅要面对缉毒警察的追查,更要提防那些毒贩的算计,比起黑社会,那些人更加没有道德和底线,因此负责管理毒品生意的人不仅头脑要聪明,心性要稳,还需要为人处事足够圆滑。而且,按规矩,做了这行生意的不能参加话事人选举,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人选管理这一块的生意是相当艰难的,这也是为什么李伯能在坐馆的位置上一路干到六十多岁才退。
现在李伯已经退休,手上的地盘和生意都交给了黑骨仁管理,唯独毒品生意这一块是由韩江雪亲手接了过来。
社团的洗白正在慢慢走上正轨,按照这个趋势,新义安必然不能像以往那样,大量走私毒品,从事非法行当。
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想要洗白上岸,就不可能总抓着那些通过非法生意得来的利益不肯放,更不可能还是照着之前的黑社会作风行事。何况,金三角的禁毒措施越来越严厉,毒品交易也在打压下逐步减少停滞。
韩江雪正是想借这个机会,一点点切割社团和毒品的联系。他预料到这会是件困难的事,会有各种阻力出现,但他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妥协。
在他看来,社团这群老家伙只不过是忘不了往日荣光,还沉浸在做黑社会打打杀杀就能上位,未发觉时代早已改变。又或许他们不是没有发觉,只是恐惧于秩序的更迭以及被时代抛在身后的显示,不敢面对捉摸不透的未来,所以便选择缩在最熟悉的地方,自欺欺人地觉得从前那一套还适用,一如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那些看着影子生活的人。
无论是因为什么,韩江雪对于他们的好感都十分有限。
他低头想了会儿,没有说话。同时开始反思自己这个话事人是不是当得太和善了。要知道从前陈孝平坐龙头位时,无论要说什么做什么,是半句话都不敢说。
韩江雪掀起杯盖,拨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良久,反问道:“李伯,你只是来传话的,还是也有想法呢?”
只见李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半晌,回答说:“你知道,我什么看法一直没变过。而且我年纪大了,不似年轻时那么够胆量,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剩下的这十几年,至于那些名啊利啊的,都不重要了。”
韩江雪闻言,笑着盖上了茶盏的盖子:“那麻烦你转告他们,要面还是要命,他们自己挑。”说罢,他起身就要离开。
“阿雪,”行至门口时,李伯的声音再次传来,将他喊住,“我知你是想大家好,但你又有多少把握能在这个同时代的赌局中赌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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