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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近代现代)——余酲

时间:2024-01-09 10:09:44  作者:余酲
  毫无预兆的,走道尽头的房间门打开,里头的光漏出来,将整条走道照亮。
  黎棠几乎是惊喜地站直身体,迎上前:“妈妈……”
  张昭月似是惊讶于黎棠出现在门口,冲他笑了笑:“怎么上楼了,不去招呼你那些朋友?”
  “他们自己玩得挺好的。”黎棠说,“今天厨房做了好多菜,有您喜欢的……”
  张昭月没等他说完:“那你们玩吧,我喝口水就睡了。”
  说着,张昭月走向二楼的客厅,在水吧台接了水,就返回卧室。
  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光线被吞没,像蜡烛插在蛋糕上骤然熄灭。
  徒留一缕青烟,和黑暗中几近颤抖的呼吸。
  黎棠枯站在那里,不知过去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首都号码,接通后,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是李美琪,曹洋的女朋友。”
  “……有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曹洋远一点?”电话里的李美琪语气愤怒,“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这几天尽忙着给你选礼物了,订了那么贵的蛋糕……”
  “我没跟他说。”
  “你不说他上赶着给你准备礼物?他对我都没这么上心,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是啊,黎棠想,我就是这么不要脸,明知人家根本不记得,还是一遍一遍地往上贴。
  夜色渐浓。
  晚上九时许,蒋楼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的电话。
  打到第三次他才接,接通了也不说话,等对方先开口。
  那头环境嘈杂,但他这里足够安静,所以依然能听清。
  “……是蒋楼吗?”
  “嗯。”
  “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来?”
  连声音里的委屈,都听得分明。
  蒋楼没有回答,对面等了一会儿,泄气般地不再追问。
  电话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那我去找你。”
  一只蚂蚁自桌角爬上坑洼的桌面,蒋楼拿起窗台上的蜡烛,倾斜,让蜡油滴落。
  “找我做什么?”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你确定吗?”蒋楼问,“要来找我?”
  “嗯,我要来,现在就来找你。”
  一滴,两滴……终于有一滴正中目标,将那陷在坑洞里的蚂蚁覆盖。那蚂蚁几乎没来得及挣扎,就在迅速凝固的蜡油中肢体僵硬,不再动弹。
  “好啊,那你来吧。”
  我已经无数次警告你,也给过你机会。
  是你不珍惜。
  半个钟后,黎棠穿过被踩出一条道路的灌木丛,走在上行的泥路,裤脚被蹭脏也浑然不觉。
  反正那些伪造的淡然,假装的不在乎,还有精心营造热闹假象,都已经被摧毁了。
  他变成了一个装有愤恨,不甘,嫉妒,还有求而不得的容器,等到满溢出来,所有人都会来看他的笑话。
  在他十七岁生日这一天,灾难般的一天。
  脚步快得如同逃窜,黎棠循着印象一口气跑进巷道,抬头,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蒋楼站在门口,仰面遥望夜空,听到声音后,不紧不慢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让黎棠一霎屏息,邈远的霓虹映在蒋楼浓黑的眼底,扑朔得像是投入一片深海。
  那是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独属于蒋楼的领域。
  而黎棠徘徊在这片领域的边境,未知的前路让他迟滞地萌生怯意。
  茫然中,他甚至不知道,蒋楼是怎样走到他面前,又是怎样抬起手,温热指腹自他眼下揩过。
  一向沉冷的声音也变得温暖。
  “怎么哭了?”
 
 
第11章 都怪你
  若不是蒋楼提起,黎棠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迟滞的羞赧,他胡乱地抹一把眼睛,泪水在脸上抹匀,随着蒸发速度加快,凉意迅速漫了上来。
  “我,我……”
  黎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都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何至于这么难过?为什么在难过的时候,要来找蒋楼?
  仅仅因为蒋楼也是造成他难过的原因之一吗?
  好在,蒋楼并没有追根究底。
  他拉过黎棠的手腕,那里还包着纱布:“快下雨了,进去吧。”
  从未见过如此多雨的秋天。
  屋里,黎棠捧一杯热水,望着雨点密密匝匝打在破碎的窗户上,开始回忆这个时候的首都该是什么模样。
  落叶,尘沙,干燥的空气,干裂出血的嘴唇。
  第二次进到这间屋子,黎棠有了些不同的感受,叙城的秋远比首都湿润,因此冷也是阴湿的冷,皮肤尚未察觉,寒气已经钻进毛孔,沁入骨髓。
  打了个喷嚏,面前的烛火猛地晃动,映在墙面的火光也跟着扭曲。坐在折叠桌前的蒋楼望过来,黎棠歉意地吸了吸鼻子:“……打扰了。”
  虽然,这话好像应该在进门时说。
  蒋楼带黎棠进到里屋,那里朝南,窗户密封性也好一些。
  却也更暗了,霓虹灯火自东北方向来,南边靠山,树影在浓稠夜色中参差招摆,让人有种身处深山丛林之感。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里经常停电。”蒋楼将外面的蜡烛拿进来,随手插进一只杯子里,“可能今晚都不会恢复。”
  黎棠“嗯”了一声。
  那杯子口宽,蜡烛歪斜,蜡油在桌面上滴出硬币大小的圆,蒋楼又将蜡烛抽出来,底部按在蜡油上固定。
  黎棠聚精会神地看着,忽闻一声轻笑。
  透过摇曳火光,蒋楼看着他:“没见过吧?”
  没见过总是停电的房子,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照明方法。
  黎棠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无知,抿了抿唇,正色道:“现在见过了”
  即便如此,黎棠仍然觉得,待在这间小房子里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为了好人缘计划筹算,不必为了显得合群融入吵闹的环境。哪怕被打碎的面具之下,是一副庸俗而冷漠,贫乏且无趣的灵魂。
  可还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窥探。
  在多如牛毛的好奇中,黎棠选了一个意图不那么明显的:“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黎棠坐,蒋楼坐在床边:“是啊,自从出生就住在这里了。”
  “出生”两个字,让黎棠理所当然地想到:“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话题转换并不自然,甚至有种迫切的激进。蒋楼或许察觉到了,又或许没有。
  “十一月九号。”他说。
  黎棠顿时惊讶:“你生日比我晚?”
  然后忽然想到什么,“我比其他人早一年入学,那你比我大一岁。”
  “不。”蒋楼语气平静地说,“我曾经休学一年,所以比你大两岁。”
  两年,之于年过半百的长者来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之于正在过十七岁生日的黎棠,是比人生中的九分之一还要长的长度。
  比他大两岁,意味着自己刚出生的时候,蒋楼就已经可以摆脱辅助自行走路,多半也已经学会说话。
  而几乎所有小孩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已经……
  “为什么休学?”黎棠从来没有这样期盼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因为……”
  他看向蒋楼的左耳,那耳廓形状完整而漂亮,因此很容易让人忘记它不具备听音功能。
  “耳朵”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兜里手机振动。
  黎棠低头去看,是同班的一个男生打来。
  “准备切蛋糕了,寿星你去哪儿了?”
  “你们吃吧,我……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好吧好吧,话说你看到李子初和霍熙辰了没?”
  “没有,怎么了?”
  “他俩刚才差点打起来。”
  “……怎么会?”
  黎棠眼中的李子初虽然耿直到有点低情商,但待人一向友好和善,很难想象他跟别人起冲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里的男生也很懵逼,“两人出去好一会儿了,一直没回来。”
  “电话打了吗?”
  “打了,没人接。”
  “那我也联系看看。”
  挂断电话,黎棠立马给李子初拨过去,打不通,又给李子初发微信消息,自然没有得到回复。
  霍熙辰那边也一样,处于失联状态。
  黎棠脑袋里一团乱,给家里司机打电话,让他帮忙去附近找找,又联系阿姨,请她代为招呼家里的客人,如果他们要回家就帮他们叫出租车。
  这边安顿完,那边司机刚好回电话,说在小区的草坪上找到二人,一切平安。
  总算能松一口气,黎棠放下手机,抬头往向床铺方向,蒋楼已经不在原处。
  门口屋檐下,一条黄黑相间的小狗疯狂摇尾巴,肉乎乎的前肢一下一下地往前伸,是在乞食。
  蒋楼蹲坐在门槛旁,手臂搭在膝盖上,手里的火腿肠掰得只剩一小段。
  黎棠走过去,看着眼前的一幕颇为惊讶:“你不是不让喂吗?”
  又掰一块火腿肠丢给小狗,蒋楼淡声道:“自从那天你喂过之后,它更爱缠着我了。”
  黎棠顿时不好意思,“抱歉,我——”
  “你抱什么歉?”蒋楼转过来看他,“今天你过生日。”
  黎棠愣了下,半晌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寿星有被赦免一切的特权。
  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特权,却是第一次有人用行动告诉他,生日这天,你是最大的,所有一切都以你开心为前提,哪怕打破原则,不合情理。
  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在悄无声息地散去。
  屋檐下还有块空地,黎棠一屁股蹲下,然后伸手去拿蒋楼手上的火腿肠。
  蒋楼躲开了:“就剩一口。”
  “我又不是自己吃。”
  黎棠嘀咕完,还是固执地要来最后一截火腿肠,亲手喂给小狗。小狗吃完还不尽兴,伸出舌头舔他手指,湿漉漉的,有点痒。
  “还有没有?”黎棠问。
  蒋楼摊开双手,表示没有了,黎棠忽然想到自己离家前那满桌的佳肴珍馐,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天做了二十八道菜。”黎棠伸出手到檐下接雨,“其中有一道酸辣汤,你一定喜欢。”
  “是吗。”
  蒋楼不置可否,看着雨水落在白皙的掌心,滑过不沾阳春水的纤长手指,再坠落。
  那清脆的敲击,仿佛有泠泠的乐声响起,一支熟悉又陌生的钢琴曲。
  仍旧听不清晰。
  他的世界总是一半喧嚣,一半死寂。
  一时无话。
  黎棠用雨水洗手,小狗又凑过来要舔他,被他躲开去。
  “别舔了。”他皱眉,“好痒。”
  系在手腕的松垮纱布随着动作彻底散开,眉间褶皱更深,黎棠几分不耐烦地去拽那纱布,被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率先扯过。
  蒋楼眉眼低垂,呼吸绵长而均匀,由于离得太近,启唇说话时,仿佛能感受到低音的共振。
  “怎么还没好。”
  是啊,怎么还没好?
  黎棠也问自己,随后诚实的回答:“都怪你。”
  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蒋楼将纱布缠好,系紧,顺势握住黎棠的手腕,站起身。
  黎棠被他拉着站起来,蹲久了的腿一软,踉跄着险些摔倒。
  本能地攀住身边的人,黎棠心说喝酒果然误事,今天的自己的丢脸行径到可以被发上同性论坛,标题他都想好了——死基佬装醉碰瓷直男帅哥,丑态毕露。
  除此之外,黎棠再次意识到,蒋楼力气好大。黎棠是见过他揍人的,没想到这手抓人都能让人腕骨生疼。
  虽然握得够紧,让人没有一丝摔倒的可能。
  等黎棠站稳后,蒋楼便松开手,接着转身往屋里走。
  “过来。”他说。
  黎棠自问不是乖顺听话的人,平时就算是来自师长的命令,他也不会无条件服从,通常都会经过思考,确认合理后再执行,非常具有辩证统一的精神。
  而来自蒋楼的命令,似乎可以跳过甄别的步骤。刚听到“过来”两个字,黎棠的身体就像被按下电源键般行动起来,跟着蒋楼往桌边走去。
  然后,看见折叠桌正中放着的小蛋糕。
  原来刚才蒋楼出去过,火腿肠是顺手买的。
  黎棠不是很确定地指那蛋糕:“给我的?”
  蒋楼看他一眼:“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过生日?”
  得到确认,黎棠仔细看向桌子——很小的蛋糕,大概只有家里那只的十分之一大。平平无奇的圆形,兑了色素的奶油质地过分平滑,肉眼可见的廉价。
  “只能买到这个。”蒋楼说,“不想吃就扔掉。”
  黎棠立刻上前,护住那小蛋糕:“别扔。”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黎棠闷声道:“……谁说我不想吃。”
  蒋楼回房间,把里头没烧完的蜡烛也拿出来,三根蜡烛无论怎么摆都有种难言的古怪,索性排成一排,提议道:“许个愿?”
  黎棠点点头,缓慢而郑重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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