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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近代现代)——余酲

时间:2024-01-09 10:09:44  作者:余酲
  然而根本避不开,空气里仿佛充满了一种名为“蒋楼”的因子,无论黎棠躲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关他的话题。
  XX大学全额奖学金获得者;在校期间就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参与过几个开源项目;Hackathon大赛的常胜将军;某App你用过吗,就是他主导开发的……
  散场的时候更是热闹,黎棠闪转腾挪,好不容易来到报告厅后门的廊道里清净会儿,有两个女孩来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又聊起了刚才报告厅里的演讲者。
  “我们整栋楼的女生几乎都来了,太夸张了吧。”
  “你不是也来了?”
  “跟风嘛,看看到底有多帅。”
  “看到没?我在后排只看到一个头顶。”
  “我也挤不进去,看朋友圈他们发的照片,确实很帅,不过……”
  “不过什么?”
  “他好像戴助听器的,不然听不见声音。”
  “啊,聋子啊……”
  听到这里,黎棠莫名没了玩手机的心情。
  两个女生还在讨论,一个怀疑演讲者能进XX大学靠的是残疾人优惠政策,另一个说好可惜,听不见的帅哥还算什么帅哥。
  正聊着,黎棠忽然上前,笑着说:“请问——”
  女生们转头,黎棠接着道:“原来现在的大学生,会把戴助听器的人定义为聋子吗?”
  说着,黎棠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那戴眼镜的岂不是瞎子?”
  两个女生错愕对视,尴尬地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本想再说几句诸如“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之类的,又觉得自己管太多,像个碎碎叨叨的迂腐老头,黎棠沉下一口气,带着礼貌的微笑,转身离去。
  短短几步路,差点走成顺拐。
  撑着报告厅后门的墙壁,黎棠即便背对着,也能猜到那两个女生肯定在骂他神经病。
  他也恼自己不争气。虽然不至于跟以前一样,难得硬气一回还浑身冒冷汗,可这样已经够丢脸了。
  这就叫没本事非要强出头。
  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呢?黎棠问刚才的自己,难道是想弥补七年前别人嘲他“聋哥”时,自己没能勇敢站出来呛声的遗憾?
  还是因为和从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是聋子?
  犹自恍着神,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那报告厅的门,谁想那门未落锁,手掌一碰便开了。
  眼一抬,面对的便是散场后空空如也的座位,讲台上尚未收走的演示部件,还有立在靠窗的讲桌旁的人。
  又是毫无防备的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思绪已被拉远。
  黎棠见过他穿校服,夹克衫,背心T恤,甚至什么都不穿……却是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深黑色的合身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给他增添一份少年时罕有的庄重沉稳,低调的暗纹领带锁紧衬衫的立领,掩住他凸出的喉结,却让黎棠忍不住回忆那起伏的触感。
  比曾经想象中的还要适合他。
  而他此刻正背靠讲桌,双腿微曲撑在地面,几分闲适的姿态,让黎棠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每当晚自习下课,独自一人穿过僻静的人行道,越过学校后门,转一个弯,便能看到少年背靠藤蔓攀缠的砖墙,偏过脸,嘴角扬起的笑容,比月色还要迷人一些。
  一时难辨今夕何夕,黎棠脚下生根似的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屋里的人也不平静。半个多月前刚通过被退回的礼物确认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再不见面成为了唯一的退路,可现在算什么,刚才听到的又是什么?
  蒋楼站直身体,望向门口。又怕吓到他,所以敛了眸,藏起探究,和那隐隐在发酵的渴望。
  “要看吗?”
  听到蒋楼的声音,黎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看……看什么?”他问。
  蒋楼下巴微抬,指向台上的演示部件:“你投资的机器人。”
  黎棠轻咬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吃药坏了脑子,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都这种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还是看一看吧,不然回去怎么向黎远山交代。
  况且说好公私分明,再像上回那样扭头就跑,才非君子所为。
  于是黎棠抬脚,走向前。
  脑海里生出更荒谬的念头,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七年前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他毫不迟疑、心无芥蒂地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少年。
  好像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51章 你快回去
  说是机器人,其实和黎棠想象中不太一样。
  从外观上看,这个机器人没有脑袋,仅由一块屏幕和机械臂组成。
  黎棠围着展台转了一圈,问:“它可以做手术?”
  “可以。”蒋楼介绍说,“可以利用5G网络操控,完成高精度的动作。”
  “那之前我在医院里见到过的那种,呃,有头的……”
  “那是导诊机器人,我们创业初期就研发过一款。如果你想看的话……”
  黎棠忙说:“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又装模作样戳了戳机械臂上的“手指”,黎棠有一种外行人班门弄斧的局促。
  许是看出黎棠的无所适从,蒋楼在屏幕上点按几下,说:“你可以对它发出指令。”
  “……什么都行?”
  “可以试试。”
  黎棠便说:“唱首歌?”
  机器人没反应。
  黎棠又说:“跳个舞?”
  机器人纹丝不动。
  黎棠有些无语:“它能做什么?”
  “它目前还不具备娱乐功能。”蒋楼说,“最好给它一个具体的指令。”
  只好再想了想,黎棠说:“那……牵个手?”
  他想的是既然这个机器人只有手,那么基本的拉手动作,总能做到吧。
  话音落下,那机械手果然动了。它的四根“手指”咔哒咔哒地活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张开。
  黎棠几分不可置信地把手伸过去,搭在机械手的“掌心”,那“手指”又动了起来,关节缓慢地收拢,当真牵住了黎棠的手。
  “真的可以!”黎棠雀跃地转头,对上蒋楼的脸时,笑容微僵。
  过去和现在的界限,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意识到这一点,黎棠警觉地抿住唇,正要将手收回来,发现那机械手握得太紧,扯不出来。
  喊“松手”也没用,唯恐太大力把机器搞坏,黎棠挣扎了两下,便不敢动了,求助蒋楼:“这个怎么松不开?”
  蒋楼回到屏幕前,又按了几下,那机械手才张开四指,放开黎棠的手。
  一场虚惊,黎棠搓了搓手,故作轻松地说:“你们的机器人手劲儿挺大。”
  蒋楼不置可否,点击回收程序,让机械手缩回来,视线却落在黎棠白皙的手上。
  他曾在夜晚的公交车后排,无数次牵过这只手。
  当时的他绝对想不到,七年后的他,竟会对一台机器人心生羡慕。
  “那这台机器人,有名字吗?”黎棠问。
  蒋楼回神:“有。”
  “叫什么?”
  停顿片刻,蒋楼说了两个单词。
  不是英语,前面一个单词以M开头,后面一个单词是ROJA,那么应该是西语。
  黎棠没有按照常理询问是什么意思,而是笑了笑:“你们搞科技的,是不是都爱取这种叫人听不懂的名字?”
  蒋楼没回答。
  他知道黎棠听得懂。
  接下来,两人就上回在叙城说的需要算法支持的更精准的操控技术聊了几句,蒋楼并不卖弄本领,把原本复杂的内容讲得尽量浅显,黎棠这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眼看演示会结束已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同事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棠正欲告辞,有人敲开了报告厅的前门。
  是风控部的同事,说李经理让他带话来,因为要载设备和资料回去,公司开来的三辆车都已经满了,问黎棠打算跟哪辆车,好叫其他同事让出一个位置。
  黎棠说:“不用了,你们先走,我打车回公司。”
  此时裴浩也探身进来,看见屋里的两人眉梢一挑,些许诧异。
  “我们这里还有空座。”他邀请道,“黎总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我们捎您一程。”
  当着大家的面,黎棠怎么能说嫌弃。
  只好撑起得体的微笑,跟随ROJA的一行人前往校外的停车点。
  ROJA总共来了四个人,裴浩,孙宇翔和另外一个人负责扛机器人。黎棠想上去帮忙,孙宇翔道:“咱们几个扛惯了这台设备,多一个人就不平衡了。”
  黎棠只好退下,和蒋楼落在后面,用目光默默护送比人还金贵的机器。
  ROJA开了两辆车来,其中一辆是专门放设备的商务车。他们把机器人运上座椅放倒的后座,盖上篷布,做好防护,裴浩绕行至驾驶座,拉开车门,道了句:“那我们先走一步。”
  另外两个人也跟上车去,利索地甩上车门。没等黎棠向他们挥手道别,商务车就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一直到那车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黎棠才反应过来:“……不是说还有空座?”
  身旁的蒋楼看向旁边的一辆SUV,说:“我们有两辆车。”
  黎棠愣了一下:“我还没考驾照。”
  回国四个月,一直在忙公司的事,住处离公司又近,实在没时间,也没必要学驾照。
  蒋楼便绕行到车子的另一边,为他拉开副驾车门:“我来开。”
  坐在陌生的车上,看一眼驾驶座正专心开车的蒋楼,黎棠有一种“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茫然。
  察觉到他的视线,蒋楼目视前方:“放心,我有驾照。”
  黎棠噎了一下,心说我也没怀疑你无证驾驶。
  他只是忍不住想,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时间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足以让原本亲密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对彼此不再熟悉。
  可还是会好奇,驾照是什么时候考的,提前完成学业的话,不是应该很忙吗?
  当交换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去英国,而不是IT方面走在世界前沿的美国?
  这些年还在打拳吗,身上是否还总是带着伤痕?已经把妈妈还给你了,为什么你好像还是孤身一人?
  车刚开出大学城,黎棠接到李子初的电话。
  “你跟ROJA的车走了?”
  李子初嗓门吊得高,黎棠赶紧捂了捂话筒,侧过身:“不是说咱们的车上没空位吗。”
  “那你也别跟他们的车走啊,不怕被带到监控死角杀掉吗?”
  “……”黎棠一惊,“你别胡说八道。”
  大概是意识到蒋楼在旁边,李子初稍微收敛了音量,出言却依然直接:“区区六年,你就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
  黎棠小声提醒:“七年……”
  “我管他六七八九十年,当年他接近你就抱有目的,他骗了你,把你弄得那么惨,你都忘了吗?”
  黎棠干咽一口空气:“你现在一个人吗?先别说了……”
  李子初停不下来,机关枪似的的输出:“谁知道他这会儿接近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真敢,真敢给他的公司融资?我们喊你一声黎总,你就真是当自己是霸道总裁,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无往不利?跟他比你还嫩着呢,他有多阴险狡诈你没领教过吗,你这么笨的人怎么算计得过他?还不听劝,到时候自杀上吊寻死觅活的还不是你?”
  早就领教过李子初的牙尖嘴利,但自重逢以来,李子初一直把他当弟弟照顾,唯恐他想不开似的,言语措辞都避免过于犀利。因此憋了太久,这会儿又实在气不过,一爆发就爆了个大的。
  黎棠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他有种被扯开遮羞布的惶惑,那些他拼命遮掩的过去,竭力粉饰的太平,好像被李子初的几句话就轻易击垮。
  此刻才惊觉,其实那些回忆,挖开美丽的外皮,内里都坏掉了。
  坏到流出脓血,反复结痂,被提及时的痛仿佛是撒下盐粒,再用刀刺穿,伸进皮肉里翻搅。
  坏到连周围的好肉都被感染腐败,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怎么能忘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回忆,都是假的,都是蒋楼为了让他沉沦而设下的局。
  那么现在呢,来到我身边的你,是否和以前一样处心积虑?
  接着刚才的好奇,继续往下想——
  为什么送我玫瑰项链,为什么要给你研发的机器人取名MARIPOSA ROJA?
  MARIPOSA ROJA,红色蝴蝶。
  ROJA,红色的。
  你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乱吗?
  还有,为什么不笑了?
  是因为还恨着我吗?
  胡乱应付完电话,放下手机,黎棠目光垂低。
  身旁的人侧过身,似乎要说什么,黎棠先他一步:“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黎棠已经无暇去关心身旁的人怎么想,他突然很想吐,身体开始不住地发抖,像当初割开手腕之后那样。
  可能是堵车了吧,他想,首都的晚高峰那么堵,很容易晕车。
  而且今天没吃药,药物戒断初期,总是不太适应。
  他合上了眼睛。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醒来时,黎棠发现眼前的都蒙上了一层薄雾,一切都看不分明。
  朦胧昏昧之中,忽然出现一只蝴蝶,它自画面的边缘飞过来,飞到画框中央,停在某个人修长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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