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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近代现代)——余酲

时间:2024-01-09 10:09:44  作者:余酲
  “……”黎棠有片刻无语,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沁晗意外地没有追问黎棠和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提及过去,而是问:“他现在什么样子,有没有变成油腻大叔?”
  虽然以蒋楼目前二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也谈不上大叔,但苏沁晗说,当年同届的好几个帅哥,包括顶着班草头衔的那几位,无一例外在大学期间横向发展,并且事业尚无起色,头顶已成不毛之地。
  黎棠觉得她夸张,苏沁晗把上回同学聚会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黎棠扫一眼,愣住,斟酌之后评价道:“还是国内的水土养人。”
  连周东泽都比高中时胖了一些,除却工作压力,应该也有减少体育锻炼,疏于身材管理的关系。
  苏沁晗更加好奇蒋楼现在的样子:“快让我看看,让我心理平衡一点。”
  她仍对当年追过蒋楼的事感到膈应,如果蒋楼“长残了”,她便能更理直气壮唾骂他相由心生,也不会对当年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值。
  黎棠给她一个关键词,让她自己在网络上搜。
  搜出来第一则视频就是,短短三分钟的视频苏沁晗暂停,退回,又暂停,再退回,足足看了一刻钟,用作为美妆博主的火眼金睛,拿着放大镜去挑剔,想尽办法找茬。
  然后半晌无言,发出真诚的疑问:“……他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驻颜秘术?”
  整场午饭,苏沁晗都在给自己洗脑——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
  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响彻整个校园的音频,是由谁录下,由谁送到广播室。
  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只会更加深陷阴影。
  苏沁晗不敢提,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过分关切的眼神,黎棠淡然道:“没关系,我现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触。况且,当年的事不能怪他,是我咎由自取。”
  苏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圆,透出更深的忧虑:“小棠……”
  “嗯?”
  “你不会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
  黎棠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不是苏沁晗口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往事非但不会磨损消逝,反而会愈发深刻清晰。
  偶发的闪回和幻想症状,在医学上被称为“创伤再体验”。和恋痛癖一样,是一种明知道回忆会带来痛苦,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伤疤,不断去回顾当时的疼痛的病。
  这病症在他出国之前就初显端倪,后来是父亲黎远山不惜代价地找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甚至让张昭月去英国“陪读”半年,才让他的病情得以稳定。
  黎棠知道,这个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费钱,更难养了,所以学成回国后面对父亲的各种要求和指派,哪怕他内心反感,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天,面对黎远山在电话里指示,黎棠说了“不”。
  黎远山不可置信道:“你是被下了降头,还是鬼迷了心窍?”
  “都没有。”黎棠说,“我只知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合同已经签了,款都放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言而有信也要看对象!”黎远山骂道,“当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你还没吃够教训吗,又上赶着往坑里跳?”
  原是黎远山出国回来后关心起他与人合开的养老院,顺便看看投资公司那边的情况,这一看,发现最近投的那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的创业公司,核心技术负责人竟是蒋楼,顺着一查便知道,这家伙还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黎棠和蒋楼之间的事,包括那段音频里的另一位主角是谁,黎远山在事发后才知道。当时要不是张昭月极力阻拦,黎棠又以死相逼,他断不可能轻易放过蒋楼。
  忍一次已经够憋屈,黎远山哪忍得了
  第二回,当即就命令道:“马上终止合作!我要弄死那兔崽子,要让他在业内声名狼藉!”
  “您打算怎么做?”黎棠平静地说,“要把当年那件事重新拿出来,闹到满城皆知吗?那恐怕不止他,连我和您,整个黎家都会一起声名狼藉。”
  “就算这样,您也不在乎吗?”
  到底是劝住了。
  黎远山纵然自私傲慢,却不是傻子,且不说真要公开往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单论废除合约,就要赔偿一大笔违约金。
  名利双失的事,黎远山绝不会做。
  等他冷静下来,黎棠又拿ROJA那边刚发过来的康复机器人项目资料,用可见的收益前景来安抚他,黎远山纵然还是有气,倒也不再过多置喙。
  最后,黎远山冷哼着提醒:“让其他人去对接,项目结束就赶紧断了联系,放聪明点,别再给人骗了。”
  挂掉电话,黎棠慢慢地趴在桌上,脸埋进手臂间。
  呼吸由重转轻,毛孔也不再分泌汗液,只剩一个“骗”字不断在脑海盘旋。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辜,都觉得是我是受害者?
  连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是犯罪中的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从头至尾都是。
  我只是希望往后的岁月,他可以不那么辛苦,可以过得顺遂一些。
  两天后,黎棠力保ROJA的事,不知被哪个同事传了出去,传到叙城那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黎总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老黎总大吵一架差点断绝父子关系”的离谱版本。
  一大早,市场部那边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一会儿裴总表达谢意送来花篮上书“感谢黎总大发慈悲给我司融资”几个大字,一会儿孙总致电道谢,并发出口头喜帖,邀请各位于本周六晩光临叙城大酒店,参加他的婚礼。
  齐思娴直接把这消息发到了公司群里,呼吁道:咱们包个机一起去吧!
  黎棠已读未回,心说要不把我卖了,看够不够买一架私人飞机,刻上公司的名。
  晚些时候,李子初有事不在总经办,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黎棠不得不走过去接听。
  一声“找哪位”,换来对面的一段静默。
  有时候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短短几秒,黎棠就知道对面是谁了。
  哪怕最后,还是那头的人自报家门:“是我,蒋楼。”
  声音那么沉,又那么近,让黎棠不得不将听筒离远一些,以免再与某段回忆连接。
  他“嗯”一声,尽量轻松道:“蒋总不会也是来道谢的吧?”
  “不是。”蒋楼说,“我来找你。”
  他叫他“蒋总”,他却不叫他“黎总”。
  为什么,黎棠想,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那天借用他的肩膀,让他以为……
  黎棠发现自己没办法在不谈公事的情况下与蒋楼正常对话,于是尝试展开话题:“关于那个康复机器人,资料里显示……”
  “以后不要再帮我。”蒋楼说。
  话被打断,黎棠的脑袋空白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蒋楼接着道:“不要帮我,也不要对我笑,更不要对我说‘抱歉’,我怕自己误会,以为你其实没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
  黎棠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讨厌我,或者,恨我。
  初见时,黎棠就发现蒋楼身上有一种矛盾感,热闹与寂静,善良与冷漠。
  曾短暂地把这敏锐的直觉,归功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的共感,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天生天化的,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
  因为黎棠不仅能明白,甚至产生过分毫不差的念头——
  嘴里说着要你恨我,心里也要你继续记恨我,又无法不矛盾地希望,你其实没有那么恨我。
 
 
第53章 两个人
  上回演示会结束后,把黎棠送回公司,蒋楼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在首都多待了一天。
  那一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首都的街头步行,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大学就是在首都念的,创业之后也经常来首都出差,但念书时他极其忙碌,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校园周围,后来又有心躲避,每次都来去匆匆,不敢多做逗留。
  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来看首都,看黎棠长大的地方。
  他甚至去了当年第一次看黎棠弹钢琴的少年宫。受到各种培训机构的冲击,少年宫如今门可罗雀,远不如当年热闹。
  岗亭处的门卫也不再是当年的老大爷,刷着短视频的中年男人听说他想去大礼堂,眼都没抬地说:“这里的礼堂早两年前就废弃咯,现在听音乐会都去市郊的音乐厅。”
  即便如此,蒋楼还是走了进去,沿着记忆中的人行道,一路行至灰扑扑的、几分破败的圆顶建筑。
  上次来已是十七年前。
  隔着围挡,透过布满尘土的玻璃往里看,依稀能看见一排排座位,拔地而起的舞台,还有垂落两旁的幕布。
  记忆闪回当年,身穿礼服的小男孩坐在台上的钢琴前,美妙的琴声自指尖流泻,彼时的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并不知道两人的命运已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一起。
  他只知道台上的小男孩会发光,像星星,让他自觉形秽,无所遁形。
  又想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小男孩,把他拉进来,陪自己一起。
  后回到叙城,蒋楼一门心思投入工作,本就以高效率闻名的技术部在他的带领下,研发速度又加快好几倍。
  裴浩欣慰之余又怕他太拼,认为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公司的发展还是要从长计议。
  蒋楼就听劝地休息,拿出手机,点进名为Cynthia齐的个人短视频账号。
  这是添加过联系方式后,后台自动推送的“可能认识的人”。蒋楼手机里原本并没有这类短视频APP,是为了研究大数据推送的算法才下载的,没想注册第一天,就刷到齐思娴的账号。
  齐思娴酷爱记录生活,除了每日饮食和运动打卡,最多的就是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碎片视频。
  而有关工作的视频中,经常会出现黎棠的身影。
  蒋楼就这样一条条往前翻,看见黎棠开会发言时认真的侧脸,接待来宾时堆笑的容颜,也目睹到他在出差的飞机上精疲力倦,还有在聚餐时举着酒杯发呆走神的片段,齐思娴配文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在为何发愁,又在思念着谁?
  想起那天半路停车休息时,黎棠说的“弄错了”,蒋楼不敢深想。
  见过他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样子,如何能接受他心里念着别人?
  因此听说黎棠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父亲大吵一架,蒋楼心里压抑着的渴望之火迎风而燃。
  他没办法不多想,也无法再忍耐。等到裴浩送去花篮,孙宇翔也电话致谢,他在重归宁静的下午,拨通了黎棠办公室的号码,怀着一丝“或许你没那么恨我”的期盼。
  而黎棠显然听懂了,哪怕蒋楼并没有把话说完。
  “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黎棠在电话里说,“帮你的公司,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按照合同,把该做的做好就行。”
  蒋楼听进去了,卯足劲搞研发,没两天就让医疗数据库在黎远山的疗养院投入使用,第一个版本的康复机器人也顺利问世。
  研究部惊叹于ROJA的速度,李子初问他们是不是有百来个员工,黎棠想了想,说:“十几不到二十个。”
  李子初震惊:“他们不会做了个空壳机器人来糊弄我们吧?”
  其实按说融资流程走完之后,投资方坐等分红即可,但ROJA那边的项目已经和疗养院深度捆绑在一起,为保证可持续发展,必须要做好后续的考察监督工作。
  于是这回也跟上回一样,研究部要求ROJA那边把机器人送来首都,做一个简单的操作演示。
  孰料会在“送来”上出问题。
  机器人属于贵重精密器械,为防止运输途中受损,ROJA那边还是裴浩和孙宇翔亲自开车运送。
  恰逢今年寒冬,华北地区大雪纷飞,车刚开到与首都交界的H省边缘,部分高速路段封闭,结了冰的国道屡发车祸,拥堵异常。裴浩他们被堵在半路,无奈之下给黎棠的公司这边打电话:“老天不让咱进皇城,只能请各位老爷挪两步,亲自来国道边上看了。”
  黎棠立马派了车,自己也跟去现场。
  结果带的发电机因为低温运行故障,折腾半天也没用上,等道路通了进入首都地界,已是华灯初上。
  黎棠很是过意不去,忙完之后要请大家吃饭,ROJA的几位却火急火燎要走。问干吗着急走,孙宇翔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明天结婚……”
  恍然想起还有这茬。
  人生大事耽误不得,开车回去变数太多,趁这会儿雪停了,黎棠赶紧差人给他们定了机票,当天夜里就飞回叙城。
  孙宇翔终于破涕为笑,去往机场的路上盛情邀请各位同去,说特地留了一张桌,与其他宾客互不打扰。
  况且人家在路上奔波三十来个小时,差点放新婚妻子的鸽子,不给这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黎棠和李子初还是孙宇翔的老同学。
  多重BUFF叠加下,这场可去可不去的婚礼,变成了非去不可。
  天气原因,刚加过班,次日又是假期,先前还嚷嚷着要包机去叙城的同事们都瘫在家懒得动弹,这次代表众人去婚宴露脸的便只有黎棠和李子初二人。
  再带上各自的“家属”——李子初那边是霍熙辰,听说李子初要去叙城,霍熙辰主动收拾了换洗衣物一起去;黎棠这边则是苏沁晗,她在首都工作两天玩了两天,回程还有老同学陪同,别提多快乐。
  听说孙宇翔的妻子名叫李媛媛,苏沁晗问:“是不是那个个子小小的,长一双笑眼的漂亮妹妹?”
  孙宇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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