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秦离繁来得及时,又恰巧看他这株野生灵草有缘,将他带回家洗干净,种进价值千金的瓷盆里,陪了他整整三个月,方把他的精神状态调理正常,救了他一条草命。
脱离苦海之后,云不意不再寻死觅活,渐渐适应当下的的生活,也从秦离繁口中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情况。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个架空王朝,国名天易。天翼2G网速不行,与它名字同音的王朝国运倒很绵长,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当代皇帝勤政爱民,不爱享乐,估摸着还能延续几十上百年国祚。
而在凡人王朝之外,另有仙魔妖鬼的世界,二者犹如两条平行线,多数时候泾渭分明,偶尔相交,才会留下一些绮丽玄妙的传说——譬如晚上用来吓唬不肯睡觉的小孩的鬼故事,以及一些两边世界都存在且可以接受的存在。
秦家家主秦方和他的孩子秦离繁是仙魔妖鬼一方仙的后代,云不意的真身灵草则是同时存在于两方的生灵之一。
天公作美,缘分牵线,让他们相遇在这茫茫人世。
云不意是在遇到秦离繁后才知自己是灵草,品种不详,生而有灵智,会修行,本体刀枪不入,多为富贵人家的种植,担看家护院的职责,不算烂大街,却也不稀罕。
洛安城是江南富庶之地,商贾富户着实不少,灵草自然比别的地方更多。
云不意比他的同类们稍微特别一点,能说话,灵力略强,加上经常被秦离繁带着上街遛弯,俨然已是洛安城一大奇景,百姓们看他如看街边的小孩子,这是他跳过身份转变心理失衡阶段,迅速接受现实的原因之一。
虽然如此,但云不意心里一直有个从不跟他人提起的疙瘩,就是他曾经栖身的那片沼泽。
穿越初期,云不意被沼泽环境折磨得间歇性昏迷,持续性疯癫,只觉得沼泽里闷热黏腻,臭气盈天,跟地狱一样可怖,却没有发现其怪异之处。
后来被秦离繁带离那里,他恢复清醒之后,才察觉自己那时的状态不对。
沼泽的恶臭,似乎不是普通的臭味,比起嗅觉上的伤害,那种味道更像是对精神,对灵魂的侵蚀和攻击,所以才会让他癫成那个样子,无知无觉地使用了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力量试图自尽。
云不意并不喜欢逃避,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状态不对劲后,他立刻就让秦离繁带着自己回到沼泽所在的地方,想要查个究竟。
然而诡异的是,那座山还在,沼泽却不见了。
确切地说,原本沼泽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片紫竹林,林中有小径,过路者甚众,每个从此地经过的人都说这里本就是竹林,从来没有存在过什么沼泽。
别说沼泽了,这座山的土质之坚实,哪怕连续下上三天暴雨,都积不出稍大点的泥水坑。
秦离繁大受震撼,云不意震撼得草茎差点木质化,麻了。
打那之后,云不意一直有意无意地留意洛安城周遭沼泽湿地的消息,秦方与秦离繁也在为他多方打听,却始终无果。
直到今日,这团泥水出现在厨房,出现在他们眼里。
……
“你确定……那东西昨日是羊肉的样子?”
秦离繁哆哆嗦嗦的询问让云不意回神,不回神还好,一回神他就意识到昨天自己吃的东西是什么,根系狠狠一抽,草叶蔫巴巴搭在了瓷盆边沿,犹如风干的海菜。
厨子脸都绿了,因为他也喝了一碗汤。
“是、是啊!”他结结巴巴地道,“肉是我切的,我烤的,我熬的汤,我还尝、尝……呕!”
他没能说完,就实在忍不住跑一旁扶着槐树吐去了。
云不意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一时间好他爹的羡慕。
他也想痛痛快快地吐一场!
秦方盯着那团黑泥,正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脖颈上一紧,低头看去,那讨债鬼含羞草伸长枝条缠了上来,以一种可能是想勒死他的力道捆着他脖子,三片草叶可怜巴巴地蜷起叶子尖尖,低头求救:
“我不行了,快救救我!”
秦方:“……”
这时,他的手腕也被人抓住,轻轻晃了晃,一扭头,果然迎上了自家傻儿子圆乎乎的狗狗眼。
“阿爹……”
秦方强撑着一身超然物外君子端方的气度,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抖开,不带烟火气地向前抛出。
那帕子飘飘摇摇落到了泥水之上,四角利落一收,将其整个包起来,回到秦方手中。
秦方拎着布团叹了声气,觑着云不意:“以后还嘴馋吗?”
云不意抬起中间的叶子,小声逼逼:“馋。”
上辈子因为生病错过了多少美食,他实在很难管住自己这张嘴。
“……”
瞥了偷笑的蠢儿子一眼,秦方面无表情地换个问法:“以后还乱吃东西吗?”
云不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了不了!”
秦方轻哼一声,屈指敲敲他的枝叶,等他老实收回去,才领着他们回书房。
当然,离开之前他顺手给厨子留了一瓮梅花雪水,让他喝一口,余下的用来清理厨房和小仓库,这才救了快吐到虚脱的孩子一命。
……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
金色的枫叶迎着阳光金灿灿地悬在窗头,秦方让秦离繁把云不意搬到窗下书桌上,自己则去书架后取了一把干柴,添进炉子底下,重新生火烧水。
沐浴着秋日晨间的太阳,云不意缓慢吸收刚浇进盆里的梅花雪水,伸出打卷的枝条接住一片枫叶绕着玩,骨子里渗出绵密的懒散愉悦之感,令他精神放松,昏昏欲睡。
炉下的火苗烧了起来,沿着干柴枯枝的木纹噼噼啪啪地烧开,飘起如雾如云的朦胧轻烟。
云不意迷糊之际,乍然闻到随风荡散的香味,略感熟悉。脑筋稍微一动,已经搂着枫叶趴下去的身体再度支棱起来。
秦离繁去沐浴更衣了,书房内只有他和秦方。
秦方挽袖净手,听到“咻”的一声动静,眼皮也不抬。
“又怎么了?”
云不意没有回答,探出一枝草茎游向桌子另一侧的红泥小火炉,尚未靠近便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捏住。
秦方无奈:“你能不能安分些,有点身为草的自觉?我点的灵火万物皆可燃,也是你能靠近的?”
云不意顺势绕上他的手腕:“秦方,你烧水用的是什么柴?这香味我之前闻过!”
“松涛湖畔长的小重山,晒过一阵,烧起来便有类似松香的气味。有些高门世家的子弟嫌松香味道太清冷,便用小重山代替,寻常人家可用不起,你在哪儿闻过?”
秦方不以为意,随口问了一句,只当他是在上街遛弯时路过,或被秦离繁带着拜访了哪处富贵人家,偶然闻到的。
云不意指向不远处的包子:“茭菱巷的早点摊。”
秦方:“……?”
早点摊烧小重山?
谁家孩子又闹莫欺少年穷了?
第三章
阳光照进茭菱巷,老槐树下清影绰绰,像一方天然的玉屏。
早点摊收摊了,年轻摊主把桌椅炉灶往树后方一藏,附近都是熟人街坊,也不担心被过路的人顺走。他背起烧剩的干柴,提着一屉特意留的白菜猪肉馅包子,七拐八绕地回了家。
柴门半掩,他推门的动静惊醒了睡在屋檐下的黑猫,猫儿支起脑袋,一双碧绿的眼睛追随他进屋,直到屋门关上,才又蔫蔫地趴回原位。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一只瓷碗递到黑猫面前,里面放着几个肉团,是剥了面皮的包子馅儿。
男人重新关门,微耸的肩膀沉沉耷拉下来,扭头往前走几步,一束日光从侧面窗户斜打在他脚边,光与暗泾渭分明地隔开,他被牢牢挡在后者之中。
他看向前方,正对门的墙下放着一尊牌位,上面没有写名,却贡了香烛茶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可见牌位前定是日夜香火不绝,尤为用心。
男人上前收拾早已凉透的贡品,将九个包子分别放在三只盘子里,重新点上香烛。旋即取来一个铁盆,将带回家的干柴折成细长段,一段一段点燃,投进盆里烧。
一时间,房内回荡着枯枝折断、燃烧的脆响,袅袅轻烟伴着冉冉松香飘散,云蒸霞蔚一般围绕在牌位周身,不像祭奠,倒像古书中记载的,上古帝王以返魂香引爱妻入梦,再续前缘的场景。
虽然传奇只是传奇,这一幕也仅仅是像。
“喵……”
温软的猫叫在门外响起,原本沉默烧树枝的男人回了神,淡淡回头,就见虚掩的门不知何时已被那只黑猫顶开,圆乎乎的猫头蹭进门缝,翡翠似的双眼直溜溜瞧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这只猫眼里看到了担忧与无奈。
“你……”
“叩叩叩——”
男人神色微动,正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他眸光闪了闪,重归沉寂,起身开了门闪身出去,再把门合上,动作又轻又快,连以敏捷著称的猫都反应不过来。
但黑猫对屋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尾巴一卷坐在门边,目送他走向柴门,捏着充当把手的枯藤拉开。
“吱呀”一声轻响,风与阳光卷着金色的微尘吹入门槛,覆上男人脚边的苔痕。
黑猫眯了眯眼,只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的清隽端方,手中拎一方巾帕缓慢擦拭手指,如同拂拭精美的玉器。
矮的秀气讨喜,束发的带子在头顶张开两只对称的折角,像轻盈的蝴蝶翅膀,又似尖短的猫耳。
后者怀中抱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瓷盆,盆内一株含羞草随风摇曳,两侧的叶片倒卷贴着中间的茎叶,茎上那片叶子向后微仰,端的一副叉腰昂首挺胸抬头的……嚣张?
黑猫困惑地眨眨眼,四只爪爪缩到肚子下方蹲成一团。
含羞草这种生物,真是让猫不能理解。
“秦少爷,灵草先生……”男人看着门外来客,面露茫然,“秦老爷?”
“秦老爷”三字一出,云不意没忍住笑出了声,脑海中秦方的形象顿时多了一把胡子一个将军肚,喜剧效果拉满。
秦离繁捂着嘴“嚯嚯嚯”地笑,被秦方横一眼才憋住,圆眼睛里满是笑意。
秦方忍了又忍,到底没动气,心平气和地拍拍自己,耐心纠正:“非我秦家人,请唤我秦君子。”
“……抱歉。”男人垂下眼皮,向他拱了拱手以示歉意,“不知三位到访所为何事?”
他行礼的姿态文雅,话也说得文绉绉的,跟市井摊贩这个烟火气很重的身份毫不匹配,甚至可以说此刻的他与出摊时候的他判若两人。
云不意常被秦离繁带着去他那儿买包子,却直到这一刻才看出他的这点特质来。
然而秦方并不讶异,盯着男人眼下的小痣看了一会儿,冷不防道:“玉家大公子?”
男人眼睫一动,又落了回去:“秦君子认错人了,我只是茭菱巷卖早餐的小贩,不姓玉,我叫阿棋。”
说着,不等秦方再说什么,他的手便搭上门板,作势闭门谢客。
“诶,小猫,你给我挪挪位置。”
门口三人正要进入僵持阶段之时,屋门边忽然传来清澈微沉的少年音,自称阿棋的男人触了电似的拧头,就看见云不意一根枝条不知何时游到了门口,在黑猫身前人立而起,口吐人言。
黑猫两只大眼睛盯他盯成了斗鸡眼,耳朵朝两侧下压,看上去又惊讶,又新奇。
阿棋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时应该上前阻止,所以云不意也没搭理他的目光,径直绕上黑猫的左耳朵,挂了一截下来在猫猫眼前晃悠,和它打商量:
“我闻到了,屋子里在烧小重山,味道特别香,现在给我一盆饭我能就着吃掉三碗。你让我再进去闻闻,就当饭前开胃怎么样?”
“喵呜……”
黑猫抖了抖耳尖,忍不住伸手扒拉他的枝条,屁股却牢牢蹲坐在门口,就是不挪。
云不意还想争取一番,阿棋就已经气势汹汹走过来,本想捉他的枝叶,手伸到一半又顾忌秦方和秦离繁,硬是拐了个弯将黑猫提溜起来揣进臂弯。
猫猫入怀的瞬间,阿棋一愣,随即眉敛目沉地横云不意一眼,眼下的小痣随着他怒气上涌愈发红得吓人,几乎要化成血点滴下来。
“秦君子,请管好你家的灵草。”阿棋沉声说道,“即便您是首富,也不该纵容它在普通百姓家里肆意妄为!”
“嗯,你说的是,是我管教无方。”
秦方微笑着在云不意主茎上敲一下,动作轻巧,声音还脆,没有十年敲木鱼经验练不出这个手法。
“谁教你的无故擅入民宅,快回来。小重山千金换一把,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喜欢这个味道,我让人买一车就是了。”
听听这讨嫌鬼说的,是人话吗?
云不意缩在盆里的两片叶子哐哐抽他手指,游出去的那片却浮到半空,与阿棋怀中的黑猫对视。
黑猫看了他片刻,眨眨眼,微翘的眼角弯起,仿佛两道笑弧。
得到答案,云不意用一根枝条在空中绕出了个一笔画笑脸,然后退回门外,顺势圈住秦离繁肩颈。
——如何?
秦离繁贴贴他的叶子,甩去一个眼神。
盆里两根枝条探出,左边“O”,右边“K”。
虽然不知道这图案的出处,但云不意从前用过,是肯定的意思。
见状,秦离繁点了点头,走到父亲身后。
秦方一直在暗暗观察阿棋,见他神色一松,不欲多说,抱着猫就要过来关门,便趁着他走路的功夫说出最后一句话:
“今日傍晚我会去松涛湖,如有需要,可往那处寻我。”
话音未落,柴门砰然关上,扬起的灰呛出他一声咳嗽。
秦方吸了吸鼻子,果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两个小没良心的笑声。
……
松涛湖畔遍植松柏,湖中淤积着多处小岛沙汀,长满了半人高翡翠色的小重山。晴日下,风动树影落了满湖波涛,风声水声婆娑入耳,浑然一体。
2/6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