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觉得,”他接着?问,“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张口结舌,讷讷半晌,终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隐藏心事:“……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像仓促行路的旅人?,在?未达目的地之前,永远心怀惶恐,不?敢停下脚步。”
因为肩头?担子太重,所以在?孑孓独行中将?自己?压迫成了另一个人?。
更何况这副担子是因他的痴妄而强求来的,若不?能心念圆满,此生?就?算白活了,到死也不?能安心合眼。
云长生?将?云不?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确定那是你想做的事,你要去往的目的地?”
云不?意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的,我确定。”
云长生?又问:“到了终点,有什么在?那处等你吗?”
云不?意睫毛轻颤,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淡然?移往旁边:“有,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要守住本心。”云长生?松开了摩挲衣角的手指,“你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一个风尘仆仆又陌生?的自己?,对不?对?”
“……”
云不?意轻笑:“先生?,你问了我许多问题。”
“它们本质上是一体的。”云长生?知道话题已尽,前路是天?堑断崖,再多行便过界了,是以起身告辞,“今日多番叨扰,大夫莫见怪。医者仁心,救人?之前请先医己?,云某言尽。”
说完,他拱手行礼,提着?药包走进雨幕。
云不?意目送他离去,耳边响起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摊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手,困惑地看着?手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它们凌乱排布,又隐隐泄露天?机。
云不?意想,变化之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的内心却浮起一个模糊的声音。他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感觉答案分明已在?脑中。
……
愈都的雨季实?在?烦人?,这雨下起来就?没个消停,阴沉沉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晴。
云不?意一早起床,犹如旧事重演,院子里再度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
他在?男女混合的争执里面无表情?地刷牙洗脸。
女声:“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伤势应该不?重。大哥,我要回去了。”
男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这伤可是你亲手捅的,血流了这——么多!你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就?要走了!?”
女声:“今日若不?是我,你早就?横尸街头?。这伤不?为害你,而为救你,不?该我道歉,而该你道谢才是!”
男声:“冷天?道你不?管管你妹妹?!”
冷天?道:“大哥,小妹说的甚是有礼,你且躺好,别让伤口再裂开。”
男声:“我……”
话音未落,云不?意“砰”一声踹门?而出,打断了院中的争执,他一反先前的淡定自若,叉着?腰横眉竖目,指着?院内三人?道:“你们没完了是吧?每天?都到我住处吵架,是其他地方不?够大,不?够你们发挥么?”
大夫一发怒,作为伤患的两人?顿时缩了缩脖子,嚣张的气焰被拦腰斩断,变得有一点唯诺。
吵架的主力是昨日才见过的常谙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冷天?道站在?中间替他们俩分别撑一把伞,自己?淋着?雨,满脸的无奈。
云不?意扫视着?安静下来的两人?,女子伤了手臂,常谙胸前有一道剑创。看着?都不?是轻伤,换做常人?早疼昏死过去,偏他们两个精力充沛,还能中气十足的斗嘴,很难想象——
很难想象,常谙胸口那道伤,会在?二十年后?要了他的性命。而女子手臂上的伤,也成了她余生?永不?退却的疤痕。
那是云不?意的母亲,冷焰,一个曾经在?杀手组织任职,后?来叛逃,在?逃亡途中生?下他才力竭去世的奇女子。
她的人?生?如同她亲自为自己?改的名?字,如烈焰焚烧,活得酣畅淋漓,死得从容自在?,哪怕身后?只剩一把余烬,握在?手里,同样温度灼人?。
云不?意眼眶微微发烫,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地走进雨里。
“先进屋。”他说,“再不?处理伤口,你们就?可以到黄泉路上接着?吵架了。”
看云不?意板着?脸的样子,常谙有种说不?出的怂感,忍了半天?才问:“什么是黄泉路?”
云不?意脑海中空白一瞬——对啊,人?死入忘川,黄泉路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疑惑,就?见冷焰抬腿踹了常谙一脚:“屁话!这时候你该问大夫为何冒雨出门?,不?是该让我们自己?进去吗?”
云不?意:“……你俩都给我闭嘴。”
冷天?道觑着?小先生?的神色,低低笑了一声。
屋内,云不?意先给常谙止血,再帮冷焰包扎,然?后?倒回去为常谙清理伤口、缝合上药,为了做到伤势痊愈后?不?留一丝隐患,连麻沸散都没用。
常谙在?鬼哭狼嚎里度过了这次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始作俑者冷焰不?但不?心疼,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直把云不?意笑得满心疑惑——这俩最后?到底是如何相爱的?
经过这一遭都能爱上彼此,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不?太对劲?
云不?意想着?,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两个奇形怪状的字符——S,M。
嗯,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符的由?来和含义,但他隐隐感觉很符合自家爹娘的感情?之路。
终于将?两位伤者都医治好,云不?意在?水盆里洗手时,才发现冷天?道靠在?门?边,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掩着?口鼻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喷嚏。
云不?意顿了顿,从旁边架子上取下干净的毛巾和自己?的外衣一并朝他抛过去,心里顺势琢磨起风寒药方的用量。
冷天?道接住这两样东西,用毛巾擦了擦脸、头?发和手,而后?抖开那件外衣在?身上比了比,轻轻一笑。
一听到这自带三分嘲弄的笑声,云不?意就?开始闹心:“你笑什么?”
“我笑……如此朴素‘简短’的衣物,还是大夫自己?穿着?较为合适。”
说罢,冷天?道将?衣服丢回去,正巧将?只穿了单薄衣衫的云不?意从头?到脚盖住。
“……”
云不?意默默扯下外衣披在?肩头?,衣摆略略曳地,再面无表情?地看向冷天?道。
以冷天?道的身高,这衣服最多只到他的小腿,而自己?即便踮脚,也只及他的鼻梁。
开个屁药方,他自生?自灭最好!
云不?意生?平第一次不?想对某人?做仁心妙手的医者,而是夺魂取命的死神。
暗自瞪了冷天?道一眼,云不?意坐到已经疼得阿巴阿巴的常谙跟前,替他缠上绷带:“二位的伤缘何而来?”
常谙闻言,幽怨地看向冷焰,冷焰只是冷笑,因忍痛而翘起的脚尖抖了抖。
“这个蠢材——”冷焰指向常谙,“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在?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无月’中榜上有名?。我是无月组织的杀手,平常专接诛杀恶人?的委托,为了救他特地破例拿下杀他的任务,又装作失手,伤而不?杀,暂解他的危机。可怜我那从未失手的杀手名?声,就?为了他,没了。”
常谙冷哼:“你早告诉我们你隐姓埋名?做杀手的事儿,我今天?也不?用挨这一剑,演演戏就?行了。焉知你是不?是故意的。”
“演戏?演戏就?想在?无月组织那儿蒙混过关,你当里面的杀手跟你一样傻?”冷焰白他一眼,“你不?真的伤得厉害,我怎么对组织交待?若是交待不?过去,我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我是想救你,不?是给你陪葬。”
“……”
常谙被驳了个无言以对,嘴里咕哝:“身份暴露,这杀手你不?当也罢,想铲奸除恶也不?必用这种办法啊……”
冷焰:“嗯?!”
常谙闭嘴。
云不?意在?一旁听麻了,又是一件真相出乎他意料的旧事,而且奇怪的是……
“这种秘密你们在?我面前直言不?讳,真的合适吗?”
他有点绝望。
冷焰看了看云不?意,又看了看门?边懒散擦头?发的冷天?道:“我哥哥说你值得信任,所以我相信你。”
云不?意望向冷天?道,想听听他又要说什么逼话。
“不?用感动?,我不?是信你。”冷天?道没有让云不?意失望,慵懒的语气听起来依旧那么令人?恼火,“我是信自己?的眼光。更何况你的医术这么好,用一个绝不?能被泄露的秘密将?你拉上贼船,我们很赚。”
常谙一愣:“啊?我们是贼船?”
冷焰又踹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夫竟然?很配合地问了我们受伤的原因,他真的如哥哥所说的那样,既善良,又好骗。”
“妹妹,闭嘴。”
看着?这一屋子不?靠谱的家里人?,尤其是那个讨人?厌的舅舅,云不?意缓缓吐出一个字:“……靠。”
决定了,他今年正月一定要去剃头?!
第三十六章
太顺利了。
云不意坐在庭前誊抄医书时, 脑海中冷不丁冒出四个字。
是的,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想解决为师父和父亲的情谊埋下隐患的“故友之死”, 他们便自发带着?云团上?门求救。
他想治愈导致父亲死于战场的旧日陈伤,父亲与母亲便一受伤便登门求医。
他不知旧事内情却想知道,旧事的亲历者?便亲口将真相告知,甚至演练给他看。
云不意有些恍惚地想,此番岁月回转,与其说是他改变了什么,弥补了什么,不如说因?为他想改变, 想弥补,所以?所有事情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我思?故我得吗?
云不意忽然想到这句话,虽然句式怪异,却很是符合现状。
他正沉吟着?, 大门冷不丁被?人拍响,门外的常谙一面拍一面大声说道:“小先生,小先生?我们又来找你换药啦!”
“……”
云不意无奈搁笔, 过去开门, 就见冷焰左手被?绷带吊着?, 右手在门上?拍打, 满脸无语。
伤口受创的常谙则坐在轮椅上?,作为她的声替喊得中气十足,精神抖擞, 丝毫没有重伤之人的自觉。
冷天道与云长生站在轮椅后方, 不知商量着?什么, 看见云不意,倒是默契地同时缄口, 还一左一右拽了常谙头发一把。
“哎哟!”常谙的脸皱成老苦瓜,“你们说话就说话,别总是一言不合就上?手,给我留点当大哥的尊严好?么?”
“我们无法为你留不存在的东西。”云长生推着?轮椅进门,经过云不意身?旁时向他礼貌颔首,“小先生。”
云不意回以?微笑,并无视了后面跟来的冷天道:“常先生,你作为杀手组织的目标,总是这般高调,每日招摇过市,当真没问题吗?”
冷焰不知是不是太听她兄长的话,对云不意格外信任,甚至到了知无不言的程度。
她答道:“小先生放心,这是我哥的计划,拿这蠢东西当饵钓鱼呢。”
云不意不笨,一转念便明白了:“你们想钓出更?多接任务的杀手,再让他们任务失败,好?为冷姑娘之前的失手打掩护?”
闻言,冷焰讶异又惊喜:“小先生,常人得知此法,最?先想的是用他钓出幕后想取他性?命之人。你是如何直接跳过第一层,往深里想的?”
因?为比起知道凶手身?份,我更?在意你们的安危。
这个念头从云不意心头流过,面上?却只是一笑:“我的思?路一向与常人不同。所以?,你们的钓鱼行动可有成效?”
说着?,他半是试探,半是试验地在心里想:希望是有。
“当然有啊!我都做出这么大牺牲了,再没有成效像话吗?”常谙在轮椅上?抖腿,仿佛心中住了一台缝纫机躁动的灵魂。
“你牺牲什么?”云长生反问,“计划是天道想的,解决杀手的人是蘅落,你只负责坐在轮椅上?被?我推着?在大街小巷中行走?,何来牺牲一说?”
常谙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厚脸皮道:“在轮椅上?坐一天也很累的好?吗?更?何况我还是伤员!”
云长生优雅地白了一眼,为免被?气出好?歹,索性?转移注意力,四下打量,无意间?将目光投向云不意书案上?的茶水。
粗瓷茶壶,杯盏甚至是陶制,至于?内中盛着?的茶水,不必说,跟街边小摊两三文一大碗的粗茶没甚区别,说不定口感还要更?粗糙苦涩些。
毕竟……
云长生看向云不意,他正蹲在常谙面前为其换药,手上?动作轻柔仔细,可见医术精湛,也颇有修养,与那一身?朴素的布衣几乎称得上?格格不入。
毕竟,他这位“小先生”一看就不是擅长对自己好?的人。
想着?,云长生的衣袖扫过案旁软垫,非常自然自在地坐了上?去,将壶中残茶泼向角落,从袖里取出了一袋茶叶。
云不意对此毫无所觉,帮常谙和冷焰换完药,他擦擦额前的薄汗:“你们的伤恢复情况不错,再到我这儿几天,之后就能自行在家换药了。”
冷焰摸了摸绷带末尾的蝴蝶结,像在撸兔子?耳朵,笑得开怀:“那我可以?带着?药到小先生家里换吗?不牢小先生动手,我可以?自己来。”
云不意无奈:“这是为何?”
冷焰抬头看他,唇角笑容灿烂得令他心头一跳:“因?为我喜欢这里。这个地方有让我安心的气息。”
“……是吗?”云不意笑了笑,“病人的心情也会影响伤口恢复,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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