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的耳畔忽然掠过一道水流入盏的清响。与此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袅袅蒸腾,闻之神清目明,让在座众人都精神一振。
云不意回头,就见云长生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书案后方,用旁边的泥炉烧水,在粗瓷壶中烹茶,分明是来客,却比此间?主人更?坦然自在,该怎么说呢……
是他印象里的师父做得出来的事。
嗯,印象里。
云不意摸摸鼻子?:“云先生?”
“我观小先生事务繁忙,又要给不省心的病人医治,又要整理?药草,又要誊抄医书,想是需要热茶提神。”云长生斜了旁边两位不省心的病人一眼,将倒好?的茶递给云不意,“所以?自作主张为你煮了一壶。”
“多谢。”
云不意连忙接过,茶水入口,温润中带着?一丝清冽,如同口含冰片甘草,确实对提神有奇效。
“惭愧。”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擅品茶,说不上?什么有见地的评价。”
云长生继续倒茶:“无妨。你喜欢就好?。”
常谙伸手试图蹭一杯:“长生,我……”
“闭嘴,手收回去。”不等云长生回答,云不意板起脸,看也不看他,“伤势痊愈之前,茶酒你都不能沾,口渴就多喝热水,热水包治百病。”
常谙“嗖”一下缩手,冷焰也因?为他肃然的语气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没有常谙嘴快。
妈耶,好?凶!
冷天道倚门冷眼旁观,见屋内除自己以?外的三人都被?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制得服服帖帖,心中想笑。
他终于?不像个被?人生目标操控的提线木偶,而?有了生气。
……
午后,云长生推着?轮椅上?的常谙上?街“钓鱼”,冷天道跟随策应,院子?里只剩下云不意和冷焰,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冷焰靠坐廊下摇椅上?打盹,那里原是琦姨的宝座,但琦姨这几日都在女儿家,所以?便宜了她。
云不意继续抄写医书,这回有云长生泡的提神茶,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只是仍时不时因?摇椅晃动的“吱呀”声出神。
他一出生,母亲便力竭去世,直到与父亲重逢,才知晓母亲的名字和长相。可惜那时天下大乱,他的亲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无人同他说过母亲的过往经历,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二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庄严神圣却陌生遥远的名词,一个如神祇般触之不及的概念。
如今,他与年少?的母亲重逢在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母亲”二字同样没有落到实处,他与摇椅上?的女子?可以?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可以?是相谈甚欢的朋友,更?可以?是擦肩不相识的过路人,但……
云不意张嘴,试着?无声唤一句“母亲”,却迟迟唤不出口。
他苦笑一下,并未发觉摇椅晃动的声音停了,直到身?后袭来一阵药香,女子?清瘦的身?影从头顶垂落,他才倏然惊醒,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冷焰。
她似乎对他抄写的医书很感兴趣,背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弯腰查看。
云不意有些不自在,正要往旁边退开,就见冷焰伸出食指按在“冷骨风”的“冷”字上?。
她的指甲干干净净,没有涂蔻丹,像一片修剪圆润的冰。
“这个字怎的缺了一笔?是落笔太急写错了?”
冷骨风又名萍蓬草,一种草药。
云不意微微笑道:“此字撞了家母闺名,故缺笔讳之。”
“原来如此。”冷焰笑眯眯点头,“避亲人讳这种小事,哪怕是读书人,也有很多都不做了。你还记着?,想来一定很爱自己的母亲。”
从心底反上?来的酸涩令云不意咽喉塞痛,他轻轻点头,说:“我当然爱她。”
冷焰粲然一笑,顺势坐到他旁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着?医书上?陌生的药草名字与药方,问他那些是什么、有何来历、有何用处。
这严重拖慢了云不意的誊抄速度,他却丝毫没有不耐烦,有问必答不说,在遇到生活中常见常用的药草时,还会展开多说一点。
若是母亲日后免不了逃亡,这些常识说不定能帮上?他的忙。
云不意天真又悲伤地想着?,讲解得越发认真仔细。
他却未发现,冷焰的提问虽没停过,目光却长久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她询问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转移云不意的注意,好?教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看他。
廊外阴雨连绵,更?远处,有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立在街角,伞身?遮面,伞上?用金色颜料涂抹着?一枝一枝无名的花,雨水从枝头滴落,那些花也似濡湿着?盛开,骄傲孤矜。
撑伞之人抬手,伞下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他似乎朝云不意的住处望去一眼,迈步要朝那边走?,但雨声里突然多出的利刃出鞘声让他止住了脚步。
“真麻烦。”
男人叹了口气,声线低沉,他握住伞柄的手一旋,伞面飞转,雨水朝四面八方疾弹而?出,化作最?锐利的刃锋,裁开雨幕,也裁开蛰伏暗处者?的身?躯。
院子?里,云不意正在给冷焰讲车前草的典故,冷不防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扭头望向门外。
血的味道……不会是云长生他们钓鱼钓劈叉,让杀手找上?门了吧?
云不意说了一句“稍等”,正要出门查看,冷焰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诶,别急。”冷焰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外面有人守着?呢,别担心。”
有人守着??
云不意一愣,下一刻就想起方才云长生提到的那个名字——蘅落。
蘅落,玉蘅落。
他出生前就认下,结果到死也没喊过一声的……义父?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不意把玉蘅落的名字跟义父这个身?份联系起来后,就感觉浑身?别扭。
总有一种被?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第三十七章
过了一会儿, 雨中的铁锈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 正随风雨缓慢无声地弥散。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叩叩叩”,带着?奇妙的韵律感。
“嗯,事情解决了。”冷焰捏着墨碇,在砚台里生疏地研磨,“别担心,天道就快揪出那个想杀常谙的狗崽子?了。”
云不意下?意识点头,想想觉得不对, 又扶额道:“我担心什么。不过,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冷焰冲他一笑。
转眼已是傍晚,天边的阴云里透出一线金光,那是夕阳余晖, 在太阳落山这个时间段上为愈都人留的唯一一点仪式感。
冷焰陪云不意抄完半部医书?,云不意的嗓子?也快说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来接她的人是冷天道。
冷天道没有进门, 他似乎在刻意与云不意保持距离, 也很少与云不意交谈。
云不意曾经试图把他往好处想, 认为他对自己的“口才?”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不主动?开口,是为了不伤害到云不意。
后来云不意觉得这理由实在扯淡,加上冷天道里看外看都不是这种体贴性格, 索性就当他天生沉默寡言了。
“小先生, 我们先回去了, 明日再来找你换药。”冷焰扒着?门板,“对了, 明早我给你带早饭吧,你喜欢吃什么?”
云不意一愣:“不用麻烦,我……”
“送早饭啊?我看牛乳茶不错。”冷天道忽然说话,温温柔柔地将云不意从头打量到脚,然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毕竟我们的小先生还在长?身体。”
云不意:“……”
他觉得牛轧糖更好,可以黏住这家伙讨人厌的嘴!
冷焰仿佛没听懂冷天道的弦外之音,笑眯眯道:“小先生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让我哥哥付钱。”
云不意看看冷天道,冷天道耸耸肩。
“听闻城北的桂花酒庄出了桂花酒酿汤圆,我一直想尝尝,奈何?囊中羞涩。”云不意腼腆低头,仿佛在为自己有些过分的请求而不好意思。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冷天道出钱啊?那我明白?了,不求美味,只求最?贵!
“好好好!我明早给你带!”冷焰满口答应。
云不意依旧不好意思:“可是这汤圆很受欢迎,须得早起排队……”
“没事!”冷焰大手一挥,“让我哥哥排,反正也是他付钱!”
冷天道:“……”
云不意微笑道谢,冷天道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桂花酒酿汤圆……好。”冷天道将半边伞面移到妹妹头上,眉眼含笑,目光淡淡扫过云不意,揶揄道:“小先生酒量如何??”
云不意歪头:“不多,但?够用。”
“醉了会发酒疯么?”
“……不会。”
“会发也无妨。”冷天道在冷焰背上推了一把,将她到了嘴边的话堵回去,顺势带出下?一句:“我喜欢看。”
“……”
在云不意抬脚踹他的前一刻,冷天道施施然关上了大门。
站在原地瞪了门扉半晌,云不意生气?的同时,居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忽然很想当反派,这样现在就能冲冷天道的背影阴恻恻一笑,说:呵呵,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
琦姨不在家,云不意的晚饭是一份从附近小摊打包回来的凉面,面的味道一般,胜在量大管饱。
吃罢饭,云不意将堂屋收拾干净,又把琦姨的药材柜子?整理了一遍。做完这些,差不多也到了他平常休息的时辰。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月弯从黑云里探出头来,洒下?一片盈脉清光。
云不意到井边打水,弯腰抛下?木桶,井里的月亮就被砸成银色的碎片。他在糊成一团的光辉里将水桶拉上来,刚提出井口,就看见水底寒光一闪。
下?一秒,木桶被一削为二,井水泼了云不意半身,虎口上传来一阵钝痛,鲜血涌出破裂的皮肉,滴进脚边的水洼。
彼时,一柄银亮的薄剑探出黑暗,直划向云不意的颈下?血脉。他始料未及,错身想要躲避,第二柄剑便顺势刺出,正好迎上他闪躲的方向。
两把剑,封死?了他的自救路线。
是常谙他们招来的杀手?
惊险之际,云不意仍然没有停止思考,心底念头一转,剑锋已经逼近。
然而他并不惊慌,反倒停下?动?作,抬眼望向对面的墙。
千钧一发之际,月色忽然被无限拉长?,在云不意眼前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金属断裂的声响铿锵钻入耳朵,伴随而来的还有两声隐忍的痛哼。
云不意眨眨眼,就见墙上突兀出现了一道人影,一身玄衣,披散的黑发间配着?闪亮的金饰,衬得他肤白?如雪,五官浓艳。
黑金色的伞斜倚肩头,他从伞柄内抽出一柄细剑,那道月光般的剑意就是以此挥斩而出,剑尖半垂,指着?云不意跟前的两道身影。
云不意顺着?他的剑锋看去,那两人他很熟悉。
“二位姑娘,又见面了。”云不意并不惊讶于墙头那人的露面,而是半蹲下?来,看着?前方倒在一起的两个女子?,“这回,不需要我帮你们医治伤势了吧?”
“噗……”
最?先出剑,也是不久前被云不意所救的女子?喷出一口血,腰腹上的伤还未痊愈,从颈侧到肋下?就又多了一道细长?而深的新伤,伤口汩汩冒血,血肉模糊之下?,时更加严重的内伤。
云不意不用把脉都知道她的脏腑被外来内劲震伤,并伴随严重的体内出血,最?多还有半盏茶时间可活。
至于挡在她身前的“方玥”,已经被一剑断喉,断气?了。
“没想到啊……”女子?冲云不意一笑,喉间溢出血痰卡咳的咕噜声,“你竟然跟他们是一方的……”
“你们是无月组织的杀手?”云不意挑了挑眉,表达一点敷衍的惊讶,“我也不问你们为何?对我下?手。马上要死?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子?表情一黯,伸出浸血的手拽住他的衣袖:“我死?之后……能为我……们,立一座坟吗?”
“理由呢?”云不意不为所动?。
女子?咽下?涌到口中的血,却仍有一些从唇角滑下?。她用颤抖的手在胸前伤口处蘸了点血,在地板上留下?几道笔画。
这些笔画组成了一个颠倒的“虹”字。
“这是……报酬,够吗?”
云不意看向墙上的人,他收剑回鞘,沉默地点头。
“既然不想死?,”云不意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将地上的血字冲掉,“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
“人在……组织,身不由己。更何?况,谁说我不想死??”女子?躺倒在同伴身旁,闭上眼,露出惬意的微笑,“我每天晚上……躺到床上,都有一种……回到坟墓里的……踏实感……”
她低声呢喃,从这两句话里隐约可以窥见她平常奇妙的精神状态。
云不意屏住呼吸,等她说下?去,她却没有再开口。
她已经开不了口。
云不意在女子?的尸身前枯站半晌,缓缓叹了口气?。
他是仁慈心善的医者,墙上之人以为他要说什么悲天悯人的感叹,移开眼神,觉得这人多少有些无聊。
可没过多久,他听到的却是——
“我看得出你确实不太想活,毕竟身受重伤还要接这么危险的任务,简直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你二更就出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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