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邸内。
院子在白天看起来有些格外的清冷寂寥,下人不多,只有几个干粗活的丫鬟们,在洒扫庭院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上两眼。
少城主今日带回来的这个人,她们从前可没见到过,指不定会是什么大人物呢。
模样瞧着长得倒是十分俊俏。
只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样子。
像是她们少城主从外面强抢回来的一样。
鲛人的目光凶神恶煞,带着极强的怨念,像是要吃人似的。
府邸中突然多出这么一个成年男子,惹得那些小丫鬟们有些不适应,她们只是单纯的看了几眼,便不敢再多看。
好凶的人,跟她们家少城主一点都不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长廊。
不急不慢地走到角落里的书房。
许词自然而然的接过从鲛人手里递过来的东西,他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到了书房,一边往架子上堆,一边懒散地开口:“你怎么跟着我就走啊,不怕我把你卖了?”
鲛人抱胸冷笑:“你还不怕我把你吃了呢,我又怎么会怕你把我发卖掉。”
桌案上摊开的书页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哗啦地响声,上面墨迹斑驳,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像蚂蚁一样。
而许词在街边摊买的竹蜻蜓、风筝、小香扇等小物件几乎摆满了整个桌案,他像是从来没有认真逛过街边小摊似的,看见什么感兴趣的都出手购买。
但如今他把玩着手里的小东西,新奇感早就得到满足,可总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幼时陈映兰管束他管得很严,几乎所有许词想做的事情、甚至是想要吃的东西,都经过严格把控。
整得许词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当大少爷,还是在当皇帝了。
今日鲛人跟在他身后,让他把所有幼时曾经见识到的、不能被满足的东西全都大肆采购了一番。
少年盘腿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他捏住那支竹蜻蜓,端详着这小玩意儿的构造与纹路。
窗外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洒在他的发端,衬出那双眼睛平静而温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其实已经买不到幼时想玩的那只竹蜻蜓了。
只是报复性的购买,想要弥补心里的遗憾而已。
扔下那只小巧的竹蜻蜓,许词拈起手中的毛笔,突然转头看向鲛人问道。
“你有名字吗?”
他还从来都不知道鲛人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孤僻桀骜的少年眉眼如刀刃般锋利,但却始终一人隐匿在不见天日的深海里。
许词看到他的身边,既无亲朋,也无好友。
只身站立在漫长的光阴里,踽踽独行。
所以,阿故这个名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少年捧着脸好奇地看着一旁的鲛人,他的面容洁白如玉,睫毛乌黑浓密,不停地眨动震颤着,里面的情绪纯粹而单纯。
谁料鲛人却陷入了沉默,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怔愣与茫然:“名字?我没有名字。”
但非王族,海中诞生的鲛人几乎都没有自己的姓名,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的性命于王族而言卑微如草芥,没有被铭记的价值,自然也就没有被赋予姓名的必要。
第一百四十章 许词的过往
不知晓内情的许词听到鲛人的回复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鲛人从出生起就被唤为阿故的。
可若是他没有名字,那么又会是谁给他取的名字呢?
许词出神的片刻,鲛人的情绪又开始不满起来,他不喜欢看到站在他跟前的少年神游天外。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许词身上便会透露出来一股奇异的气质,神秘而又缥缈,仿佛他只是套用着别人的躯壳匆匆一瞥,路过这个世界一样。
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湖。
里面倒映出世间万物,却照不见鲛人的影子。
于是鲛人很不喜欢他出神的样子,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眼前只剩下一个无神的躯壳。
他脸色很差的在许词眼前挥挥手,示意这家伙快点清醒过来:“你在想些什么呢,魂都飞走了!”
于是回过神来的许词笑笑。
少年斟酌着开口,他其实有些犹豫,但还是试探着小心问道:“那你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吗?”
鲛人傲娇的撇嘴,昂着头,眼底尽是世界上只有我最狂拽酷炫吊炸天的傲慢,他的声音冷酷无情,自以为十分帅气:“我才不需要呢!”
“有了名字,就相当于有了累赘与牵挂。”
而他自诞生起便注定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睁开眼睛时便苏醒在幽蓝的能量光团中,那仿佛来自天地规则的力量被幼小饥饿的鲛人所捕获,一点点吞进肚子里。
他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多么足以颠覆众生的力量,但是鲛人从来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
于是他张扬跋扈,打遍了所有的挑战者后,在深海之底成为一方霸主,这样的战力哪怕是放在鲛人王族中都举世无双,无可匹敌。
他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自然是无拘无束。
可海底幽蓝昏暗,失去一切规则束缚与管教镇压的鲛人觉得生活格外枯燥,他在一次风暴中被卷到岸上,才知道了原来陆地上竟还有一个世界。
虽然那些两脚的小东西们格外脆弱,可是他们的手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比海底的一切都精致多了,薄如蝉翼的冰纹瓷器、栩栩如生的木雕飞鸟……
而如今,鲛人看到了比那些瓷器玉雕更为精致的少年人,他呼吸都不自觉的在许词面前放轻,可是这人大大咧咧的似乎根本就没在意过。
许词:“……”
好好好,原来竟然只是他一个人多愁善感了。
亏他刚刚还以为这家伙会因为没有名字而伤心难过,感情只有他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以为对方十分脆弱的小心灵。
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会儿,许词缓过劲儿来,便安静地趴在桌案上摸索着那堆奇怪的小玩具,他的童年从来不被允许丰富多彩,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路过门口外面那条街。
那条街上似乎摆满了整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们,有会跳舞的小人儿,还有可爱的毛绒玩具……它们脸上挂着喜盈盈的笑容,朝许词露出可爱的模样,可是许词每次都只能匆匆经过。
他从小到大,拥有的唯一一个玩具,就是五岁那年从邵府逃出去,在街头看到的那个铁皮玩偶。
当时的许词只是好奇的驻足观看了片刻,陈映兰便命人买下将它送到了许词的屋子里,可是后来的许词跟她关系降至冰点后,陈映兰便一直同他冷战。
他便没有机会再拥有人生中的第二个玩具。
可是说句实在话,如今灵魂已经十九岁的许词重新拨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儿,他的目光已经再也亮不起来了,他不是那个五岁的柔软爱哭的小孩子了。
许是鲛人在他旁边,许词其实没有那么难过,他只是觉得好遗憾,想要把那些失去的快乐全都找回来而已。
鲛人不是很理解他的行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这个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像是背后灵一样跟在许词身边的大鱼让他感到安心。
无论他漂泊到哪里。
无论他在哪个年龄段孤独。
都会有这么一个倚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既是朋友,也是爱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复杂而沉重,种种交织,不可一言以蔽之。
于是许词捉着那只草蚂蚱,自言自语起来,他声音淡淡:“其实我自幼便没有什么朋友,亲缘寡淡,人缘淡薄。”
积压在心头多年的郁结被他亲自打开,里面还透露出未彻底凝结成块的疤,稍微触碰一下,便会引起深入骨髓的疼痛。
鲛人意识到少年似乎是要吐露心事,他面上不显山露水,两只耳朵却竖起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许词口中关于自己的往事。
他对许词的过往太好奇了。
“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有所图谋。”
那个本来只是贪嘴他一块糕点的姑娘,那个想同他春风一度的花花公子,还有在舞厅中遇到的纯白山茶花,想要为他生个孩子拿到陈映兰给的报酬。
脸庞清绝的少年沐浴在阳光里,明明他的脸色健康红润,可不知道是不是鲛人的错觉,总感觉许词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仿佛这具身体是纸做的一样。
他似乎有些太拘谨客气了点。
鲛人有些古怪地想道。
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观众,他懂得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出声,什么时候沉默,现在显然还不是他开口询问自己内心疑虑的时候。
“所以如果是你的话,在你看来,人类庸庸碌碌一辈子,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幼时,想要的无非是朋友、玩伴。
长大一些,便是想要前往更广阔的天地去行走,见识与家乡不同的风土人情。
可是我好像一件事都没有成功完成过。”
他落寞的眼神落在窗棂上,仿佛透过薄薄的纸窗看向外面。
阳光正盛,微风徐徐拂过树梢。
他似乎是从来都没办法离开这座城。
但是许词一直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耳畔不时响起沙沙的声音。
无形的沉重枷锁落在他双肩上,波澜壮阔的海水化作无形的屏障,街道上人声渺渺,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悠远的像是从天边落下的低语。
神经被折磨的脆弱而敏感,许词睁着眼睛,里面写满了脆弱与迷茫,无论他将来注定要背负什么样子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
被莫大的孤独与虚无的命运包裹缠绕,如坠深海的恐慌感四处蔓延,许词挣扎着拍打水面,晃动的视线中,四处观望却找不到一处落脚栖息地。
似乎,整个世界都有这么一个江城而已。
“你想这些干什么?”
鲛人出声打断了他,眸光里控制不住的金芒闪过,不知道是出于安抚、还是纯粹不想看到少年这副迷茫的模样。
他定定地注视着少年飘忽不定的眸子。
目光冰冷坚毅。
仿佛要将那些犹豫迟疑都扼杀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自己活成什么样子都是你说了算的,无所谓成功与失败,这条命始终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你既然想要去做什么,就去做。
每天想着这些眼下不可得的东西,你当然会难受的胡思乱想。”
第一百四十一章 镜花水月
鲛人不会说些什么体贴甜蜜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锋利冰冷,径直切入人的内心最深处,将人最隐秘的欲望、犹疑剖析开来。
“你说你一直渴求得到的东西都未曾得到过,可是你长这么大以来,你真的什么都没学会吗?
那些你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难道不能够让你变得更强大,挣脱这个囚笼吗?”
天生骨子里的好斗嗜杀,让鲛人十分不理解许词的这种犹豫迟疑。
在他简单的思维里,无论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全都杀死毁灭就行了,反正他凭借着自身与生俱来的强大实力,一路以来就没碰到过敌手。
年轻且单纯的鲛人横行霸道惯了,他在目前为止短暂的岁月里,还尚未经历过任何挫折磨难,
心智简单纯粹的他,还不能够与许词共情。
许词笑了笑。
轻轻的笑像是花瓣坠落水面,他眉眼柔软如同落花拂水,看起来让人觉得心生宁静。
只是那眼底淡淡的忧愁隐得更深,他叹口气,收敛起纷乱的思绪,又重新套起那层温和平静的躯壳表情来。
他觉得鲛人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是那是属于他的道路,不是许词的。
而那于深海升起的巨大金色眼睛,撕裂波涛,冰冷地审判众生,用无比强大恐怖的力量破开海面,去吞噬江城。
凡人之力,渺小而微茫。
这是如今的鲛人,永远也不能理解许词的原因。
他还尚未经历那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思绪慢慢从那宏大的浩劫中抽离出来。
少年的眼睛中带着轻浅的笑意,他突然凑上前去,两只手猛地捏住如今鲛人的两颊,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许词笑意盈盈,眼神顺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滑动,一路延伸落在鲛人的起伏的脖颈处:“前些日子捉到你的时候,你可还是一副稚嫩可爱的孩童模样,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
这般亲密的接触直接让对方脸红心跳,鲛人整个人的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形容不出来这种脑海中晕晕乎乎、滚烫火热的情绪,只知道从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像岩浆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的发疼。
鲛人脑子都幸福的有些懵圈。
他绞尽脑汁想要描述出这种具体的感觉,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
凭借他的经验,这个感觉就有点像、有点像他受了重伤还接受挑战,被敌人一掌震到后脑勺的感觉。
又晕又模糊。
看周围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不过许词带给他的感觉要更舒服一点,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很疼,像是在礁石上晒太阳一样,又温暖又舒适,灵魂都格外放松。
鲛人的耳垂都开始染上血色,但是他本人显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只觉得耳朵尖有点烫烫的,时不时抬起手揉搓一下。
他本来又冷又别扭的语调都维持不住,说话的气势都弱了下来:“要、要你管啊,这只不过是我们鲛人的生长习性罢了,到成年期后就会分化而已。”
紧贴过来的许词声音暧昧,仿佛能滴出水来一样,他的眼神里藏着似有若无的小钩子,勾起的唇角愈来愈弯。
“哦~是吗?”
“那你们一族成年后,与成年前会有何不同呢?还是说,只有外表会发生变化……”
鲛人两只手频繁地抬起搓着耳尖,在许词的注视下紧张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现在与自己平时那副冰冷暴戾的模样判若两人,像极了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哦,不对。
他现在兴许连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是什么。
于是,以为自己这是被挑衅的鲛人瞬间像是被点着了一样,他顿时脸色便沉了下来,迅速地反驳道:“当然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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