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揣度一番,厅内众人对杨持的态度更是瞧不上:既要攀上傅家,现在站在向繁这里给孟堪卖好,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一天,傅掩雪会将之弃如敝履,到那时候,不知道杨持还有什么逞威风的脸面?
“杨持哥,你不要逞能……”安盈担忧地拉住了杨持的手,可她被杨持眼中的情绪所震慑。
杨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站出来帮孟堪。
可行动比脑子更快,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众人瞩目的风暴中央。
他本来想解释,因为孟堪是向繁的好友,向繁是给他机会和出路的顶头上司。现在正是他表现的机会,帮他们挡酒,自己只有利没有弊。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在岳扬的践踏下,孟堪和他一样的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孟堪的父母也曾在土地上不舍昼夜地打拼。
岳扬的侮辱让他出离愤怒。
这世界是巨大的斗兽场,每一个人是被命运操纵互相蚕食的猛兽,他们之中或许有胜者,或许有输家,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稳坐高台睥睨众生。
生而为人,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赞同大山里的人也是人。他能做的不多,他的声量太小,但或许,帮助孟堪算一件。
“岳少,请让我来替孟先生喝吧。”杨持挡在了孟堪面前,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岳扬眯起眼睛,阴沉地打量着杨持:“你算什么东西?”
立刻有人在岳扬耳边耳语。
“哦——原来是傅掩雪的小情人?”岳扬拔高声音,拉长语调似乎就能将“恍然大悟”之后的揶揄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你不在傅家好好伺候傅掩雪,来这里给孟堪出什么头?”停了半秒,又不痛快地补充,“傅掩雪真是瞎了眼了,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偏偏找你这种不入流的。”
杨持没什么特别,“傅掩雪”三个字却是平地一声雷。
安盈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杨持哥,你是……你是……”
傅掩雪的情人?!
那些暧昧的伤痕,价值不菲的衣服,还有青年时不时躲躲闪闪的目光……如果是“傅掩雪的情人”,那么一切疑惑都是说得通。
“安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杨持捏紧了玻璃制品,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狠狠扎在他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吞咽着,仿佛嘴里被塞进了无数把沙子。
“岳扬,你不用管他是谁。”向繁的声音将杨持捞出来,“既然杨持愿意替孟堪喝,你就让他喝。”
岳扬重重地哼笑道:“孟堪,前有向繁,后有傅掩雪的人,都来给你出头,你真是命好。”
孟堪心跳如鼓,浑身上下血液都在发冷。
他一把抓住了杨持的手臂,摇着头。
杨持静静地回视他,低声苦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
“果然从山里来的。”
“这样子不知道怎么会被傅掩雪看上……”
“说不定是那方面会玩儿呢?”
“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针对杨持身份的讨伐变成了对他和傅掩雪之间关系的不堪想象。
安盈从无比惊讶中回神,她愤怒地瞪视着周围的人,这里不再是一场名流云集的宴会,而是一个扭曲的、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群人,总是需要选择一个人成为“话题中心”来进行党同伐异,上一个倒霉蛋是孟堪,而现在是杨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巩固他们上层区别于底层的不同,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这样团结出来的利益联盟,实在是太可笑。
她抓着向繁的衣袖想要求助,向繁却摇摇头。她看向杨持,男人脸上泛起红晕。
他醉了,却依然挺立在旋涡之中,仿佛丝毫不会吞噬进去。
像一株长在山里的树。
风吹雨打,岁月变迁。可能会枯萎,可能会被摧残,却永远不会主动折腰。
“继续。”
杨持会喝酒,只是除了往年大年三十除夕夜,素日里也不会去碰。
他从来没喝过香槟,比起白酒的“辣”,啤酒的“涩”,香槟是更加醇香和酸甜的——但并不代表不醉人。
第二杯、第三杯,一杯接着一杯递在了杨持手上。
他不发一言,一杯接着一杯全数灌进了肚子里。
“杨持哥,够了!”安盈想要制止这场闹剧,却不料杨持一个不慎松开了手,酒水打湿了昂贵的外套。
“杨持,可以了……”孟堪浑身颤抖,“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杨持转过头,顶着绯色的脸,给了孟堪一个安心的笑容:“……你就当我是为了向你示好吧。”他看上去醉了,神志却依然清醒。
向繁沉默地看了一眼岳扬。然后脱下杨持的外套,将自己的换在他身上。
看好戏的人们对杨持的观望,在杨持闷不做声的每一次灌酒里达到了沉默的顶峰。闲言碎语也仿佛被酒精消解了,暂时地被搁置在一边。
岳扬冷着脸,他不曾料想到自己今天打算给孟堪的难堪,竟然被这么个男人半路“截胡”。
傅家向来清严持正,傅掩雪在外面养了一只“金丝雀”的事他早有耳闻——这个消息被傅掩雪有意遮掩,但只要有心,还是能发掘出蛛丝马迹。
傅掩雪的行为无疑是离经叛道的,他却庆幸地感叹“果然”。他们这个圈子,比起那些辛辛苦苦赚着稀薄薪水的人,多的是挥霍的本钱和极高的容错率,只要不闹出人命,又有谁能拒绝这些形形色色的诱惑?
岳扬很好奇,什么人能入傅掩雪那种清高脱俗的人的眼?
现下一看,也“不过如此”。
在普通人中算是帅气的外形,在他们眼里实属平常,就连那个性格也不够抓人,本事更是无稽之谈——要真有本事,怎么会去给伺候另一个男人?
可令他没想到,这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竟然会为了萍水相逢的孟堪挺身而出。
如果对象不是孟堪,岳扬可能会嘲讽一句杨持“谄媚”、“脑子不好”。放着好好的傅掩雪不去讨好,跑出来给别人挡酒表忠心?
然而现在,他站在原地,看着杨持的手从杯林中穿行而过,一杯空了,两杯空了,三杯、四杯……
杨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孟堪,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说,这个向繁,许了他什么好处?
“……够了吗?”
杨持哑着嗓子,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杯酒水下肚,长时间未饮酒带来的是极强的身体反应:胃里翻滚,眼前金碧辉煌的大厅,像是一幅被扭曲的画作。水晶灯是一只通体发光的怪兽,而那些朝他观望的、身着华丽衣装的,是一群无声的鬼魂。
杨持宛如站在暴风眼之中,四周爆裂狂乱地扭曲着,而他紧扣着桌沿,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这些喝完,这件事就算结束。”岳扬心情复杂,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改变想法。
若是从前,他可能会思考得罪傅掩雪身边人的下场。
但是现在,既然傅掩雪从来没给杨持什么资源优待,那就证明在傅掩雪眼中,杨持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具宠物。
那他何惧之有?
傅掩雪怎么会为了一个玩具宠物来出头?怎么会和向来无冤无仇的岳家结下梁子?
他不明白杨持的用意,但却笃定地相信着他们这群人的“上层逻辑”:在利益面前,没有不能舍弃的东西。
一个小玩意儿,丢了也就丢了。
除非傅掩雪傻了,才会……
“岳扬。”
岳扬浑身一冷,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年轻貌美的青年出现在门口,一步一步,径直朝他们而来。
古老的钟摆,滴答,滴答。
周围的人不敢呼吸,如芦苇一般自觉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他们凝望着青年惊人的美貌,却畏惧着对方强势的气场。
世界阒寂无声。
“看来,“他声音极轻,却没一个人敢忽视,“岳家对开发区的项目势在必得啊。”
是傅掩雪!
傅掩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为了……杨持?!
第25章 你没有向我询问的资格
岳扬脑海中“嗡”的一声!
宛如某场巨大爆炸之后,世界处在一种短暂的空白之间产生的迷幻脑鸣。
从来不参与这种聚会的傅掩雪,竟然真的会为了杨持出现在这里?真的是为了杨持?还是正如傅掩雪那句话,是为了“开发区的项目”而来?
岳扬微微仰视着傅掩雪,那双堪称是“双瞳剪水”的眼睛里只有寒意,没有给予任何可以供人讨价还价的柔情。
岳家和傅家的确没有仇怨,原因很简单:大名鼎鼎的岳家在傅家面前,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岳家,根本没有同傅家说话的资格。
就算是他们的上层圈子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
如果说岳家处在中游,还算有些分量,那么傅家就是这个圈子的金字塔尖。傅掩诤是金字塔尖的领头羊,傅掩雪更是当仁不让的天才棋手和实战家。
岳扬几乎没和傅掩雪见过面。
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小自己好几岁的天之骄子,上一次公开场合露面还是在处理那一桩意外事件上。岳扬并不关注事件的真相,可他妈却忍不住将他和傅掩雪的果断进行对比:“多和傅家的孩子学学吧,上次你也是碰上了员工工伤,怎么就处理得那样糟糕,给人搞到媒体上了?”
平心而论,岳扬下放去自家公司,做的事情不比傅掩雪少,反应速度不比傅掩雪慢,可就是因为指令层层往下传达得不到位,受伤员工没有得到及时的安置,对方家属一怒之下选择了媒体曝光。
这件事让岳家一度陷入舆论风波,没有人会指责那些藏在中间的人是如何阳奉阴违,矛头只会直指岳家。
同样性质的事故,岳扬却在和傅掩雪不曾会面的情况下,输得一败涂地。
而如今,傅掩雪的情人站在面前,主动要替孟堪挡酒,这难道不是上天送来给他泄愤的机会?他没有能力和傅掩雪抗衡,杨持倒是自找上门。
在这个圈子里,除了杨舒景那般真的攀上向家小姐的玩意儿,还没听说过因为一个不重要的玩物和圈内人结仇的。
他审视着杨持,表面上是作践孟堪,但他心里清楚,不过是借由羞辱杨持来进行对傅掩雪的嘲笑。
——一个这样莽撞、愚蠢的男人,竟然是傅掩雪的东西?
实在是可笑至极。
但就是这样一个各个方面都不惹眼的男人,偏偏能让向繁多看两眼。他起初认为那只是杨持的极限,却想不到,傅掩雪竟然真的会出现。
带着一种睥睨凡尘、不容染指的威压。
仿佛这里不再是宽阔豪华的宴会大厅,而是一个逼仄到令人无法喘气的房间。
岳扬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喘气了。
“……傅掩雪,你什么意思?”他攥紧拳头,指甲快要陷进掌心,“怎么,开发区的项目,你们傅家也要来分一杯羹?”
傅掩雪轻扫他一眼:“在任何事情尘埃落定并且圆满结束之前,保持警惕和‘嗅觉’,是基本要求和素养。”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岳扬的质问就像是落进水中一般悄无声息。“这一点,为什么还需要我在这里给你上课?”
从主导全局的上位者,到被轻松反制的下位者。
仅需一段从门口到这里的距离。
岳扬狠狠喘了几口气:“傅掩雪,你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想要开发区的项目,还是只是为了你的情人?”
“很重要吗?”傅掩雪冷淡地反问,“你没有向我询问的资格。”
语调不轻不重,只如蜻蜓点水一般略过。
看好戏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傅掩雪这何止是“高傲”?简直就是“目无下尘”!
仿佛在他眼中,无数人向往的岳氏集团,和路边蝼蚁一般无足轻重,就算被车轮碾压致死,他也丝毫不必向它们告知。
岳扬冷下脸,怒极反笑:“既然如此,我也想问杨持杨先生为什么要在我和孟堪的事情上横插一手?”
这话无疑是将矛盾转移到杨持身上。
明眼人都能听出岳扬这话下面的嘲弄:如果杨持不“横插一手”,那自然不会被他为难。杨持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完全是咎由自取。
“傅掩雪,傅少爷,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你的小宠物,为什么不把他系好绳子呢?”岳扬冷静了三分,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放他出来到‘勾搭’别人,也是你默许的?”
既然傅掩雪出现在这里不给他台阶下,那他自然也不会给傅掩雪好脸色。
杨持为什么会跟着向繁一起到这里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人在乎;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向繁和杨持之间“亲密”的举动,看着向繁将自己的外套搭在杨持的身上。
一开始大家为了看热闹,没人关注那个可有可无的小动作,而现在,既然傅掩雪也到了现场,那这件外套就成为了杨持和向繁“关系特殊”的证据。
毕竟若非关系特殊,向家的大少爷为什么不带着别人来,偏偏带着杨持来参加这场晚宴?若非关系特殊,又为什么把自己的衣服借予杨持穿上?
原本再正常合理不过的动作,都像被一个一个放大镜抓出来反复审阅批判,为的就是应证“傅掩雪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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