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也不像是字,倒像是画在黄符上的咒。”晏淮清将东西平展在小几上,不太愿意去碰,始终觉得有些邪性。
李浔不忌惮这些,拈着翻了几遍,仔仔细细地观察。
“倒是小瞧了柳因了。”他心中想的是这个,“我不瞒你,当初他与我做了不少的买卖,我早知他对晏鎏锦不衷心,心中是有别的主意的,不过那时他的龃龉也正合我的意,便顺水推舟了。虽说后来是打算处理掉他,但……”
但谁也没想到,半路晏淮清举兵杀了出来,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羁押在大牢里的晏鎏锦趁乱而反,被看守的柳因借势而逃,虎视眈眈的南夷趁虚而入……颠覆了京都的天、改换了整个大晏的日月。
可这些话他没说,没必要说。
晏淮清却听出来了这些,抿了下唇,低声道:“如今的局面,确实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自己也时常琢磨这些,说到这里的时候,总觉得有愧疚与亏欠,愧对那些被伤的肱骨大臣、愧对在事变中受难的无辜百姓。
可李浔不爱听这些,他原本没继续说就是怕人多想。“不,你不要说这些话。”说着,握住了晏淮清发凉的手。“说到底,也是我对你有隐瞒。”
顿了顿,他又说:“我其实不信命,可时常又会觉得其实一切自有定数,或许天命本就是这样写的。并且,和物什不同,一件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在一切没有结束前不能妄论好坏,何况也常常没有好坏之分。”
“如果不是当初你举剑指向了我,或许南夷和晏鎏锦不会这么快地被解决,我可能也不得善终。”
这些话,他说的是真心的。
当初他没想让任何人好过,给自己想的结局也就是同归于尽。起码现在,他能体面一些。
说完,晏淮清的眉心舒展了些,抿着唇对他很淡地笑了下。“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是继续看吧,你……”你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坐近了些,轻啄了一下李浔的脸,低声道:“李浔,你真好。”
李浔挑了下眉,将人抱紧了怀里,嘴上还要逗弄一句。“朝中大臣知晓他们的陛下这么乖吗?”
“朝中大臣也不知道,彼时威风凛凛的司礼监掌印如今给我暖床。”晏淮清近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噎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闹了一会儿,才将心思放回正事上。
李浔又将那羊皮纸看了一会儿,羊皮纸上的朱砂红得诡异,仿佛炼了血进去,心下一凛,才迟迟地想起了一样被他们遗忘了许久的东西。
“重华,你可还记得《密诡簿》?”这羊皮纸上的阴森诡谲之感,与《密诡簿》中的极其相似。“我记得它不是残缺了几页?犹记得,彼时你还忧心那几页会不会导致生灵涂炭。”
晏淮清从他怀中坐起,沉吟片刻,起了身去里间,不消片刻,拿出了一本古朴的书来。
特地隔了一张手帕,看得出心中膈应得慌。
“当初你下了眉州,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我就把能用的都收了起来。”晏淮清将书放在了小几上,向他解释着。“你不说,我也险些要将它给忘记了。”
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纵使人再缜密,也终究会有乏力、考虑不到的时候。人皮傀儡一事过去了这么久,就算两人都知晓还算不得彻底地解决了,可也还是会优先地去考虑南夷和晏鎏锦一事。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总觉得得先将外患给铲清了,再来整治内忧。
“你当时说要将我关入大牢,那模样甚是无情,哪知竟然还偷偷地收着我的东西,我就知道你其实是舍不得我的。”李浔惯会蹬鼻子上脸,得了机会就要往自己脸上贴贴金。
晏淮清笑了下,没有应下,但也不算否认。
《密诡簿》在箱底放了许久,又盖了不少的灰,再加上书虫不懂得什么诡异不诡异的,照旧啃,故而这书一被挪动,就簌簌地往下落着屑。何论书的味道还不小,朱砂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臭味,上头的字像是凄厉的血迹,叫嚣着冤屈和恨。
李浔嫌恶地翻开了书页,没再仔细看前头的内容,径直翻到了残缺的那一部分。
拿着晏鎏锦给的那几张放上去比对了下,竟然正正好好的合适!
他抬头与晏淮清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些振奋来,于是他又垂下了头,细致地贴了上去。
诡异之事便在此刻发生,那羊皮卷上用朱砂画的字符忽然产生了变化,宛如蠕虫般开始扭曲蠕动,速度还越来越快,于是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也更甚,与当初爆开的人皮傀儡不遑多让。
他抬手盖住了自己和晏淮清的鼻唇,不免骂了句,“真有够恶心的。”
李浔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密诡簿》中记录的,都是些阴邪之法,料想那蘸的朱砂也不是身干净的东西,含了多少冤魂的血泪,怕是数也数不清。
约莫一盏茶后,羊皮卷上的异动才停止,那些游走的朱砂线条逐渐拼凑成了字,原先怎么都看不懂,如今终于能窥见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了。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倾身去看,只见上头写着用凄厉的红写着几个大字:移运术。
名字取得简单,单是看名字就能猜测出几分这术法的作用来。两人不多说,继续往下看。
这移运术,说的是这世间有着一种术法,能将气运从一人移到另一人、从一事移到另一事上,只是转移气运终究是逆天而行,需起大阵。
这大阵要以生人为祭,供奉的生灵越多,那可转移的气运也就越多、越彻底,除此之外,还有四个阵眼。可这毕竟是邪阵,祭杀的人太多会导致怨灵暴乱,因此还需一气运加身的阵引祭天镇法。
两人具是一惊。
运,什么运?人的气运还是国运?
移,从谁的身上移?晏悯还是晏淮清?或者是已死的晏鎏锦?
谁施的这个阵?牵扯其中的柳因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阵眼是什么?阵引又是什么?这个阵画在哪里?到底有多大?
此法阵仗不小、花费的时间也不少,能做出来,那身份也必定不简单。
“是晏悯……”良久,晏淮清才张口。
“不。”李浔打断了对方,“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他一直都觉得他是天命之子。”
李浔自认为待在晏悯身边这么多年,对这个人还是有所了解的。
虽说晏悯是个恶贯满盈、自私自利的卑劣小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一个宫女生下的皇子能上位成功,是有本事的。而晏悯自己以此为耻也以此为荣,更是因为此事,自负地认为他自己就是天定之人。
“何况,他称帝这么多年,自诩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也没有必要做这件事。”
晏淮清也就点了点头,知道李浔说得在理。
但不是晏悯,又不会是晏鎏锦,那该会是谁呢?难不成这朝中还有什么暗藏起来的魑魅魍魉,尚未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晏淮清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中也就无意识地这么说了出来。
李浔听完后却是一愣,他敲了下小几的桌面。“许是有的?”
“嗯?”晏淮清回了神,抬头看向他。
“京都这场水被搅得太混了,是个人都里头掺了一脚,得了空的时候我也会捋一捋,发现除了晏悯、晏鎏锦与我之外,发生的这些事情里,还有别的人的手笔。”李浔垂眸,眼睑半阖,盖住了不少的戾气。“有时我也会觉得,其实自己也是他人局中的棋子,在被推着走。”
李浔并不虚荣是真的,可他也有他的骄傲,被人耍得团团转也会觉得气恼。
不过日子无趣,有人费尽心力地想要置他们于死地,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调剂呢?
“我猜测,这应该就是他的目的了。”说着,他抬眸虚空地点了点《密诡簿》,看向晏淮清时,眼中的也已狠戾退去。“只是到底是谁,现在还不知晓。”
晏淮清伸手抓住了李浔悬在半空的食指,紧了紧。“我是不是还没与你说过,我是怎么……怎么上位的。”
“是没有。”李浔挑眉。
他原先不问,是以为一切都是邬修明在暗帮忙,邬氏一个百年不倒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邬氏从前是保皇党,从不站队,所以一众人争来争去也不会将他算在内,但假使邬修明真的想要下场,也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将废太子扶持上位。
可现在听晏淮清的语气,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可还记得云锦阁的那个掌柜,柴源进。”晏淮清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这个人不简单,且不说那时你我追查人皮傀儡时,在秃鬼山下见过他,也不说他店中售卖香囊一事,就说那时我去买螣蛇戒指,他便对我百般暗示,像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份。”
“刚开始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子卯叔被南夷大将军抓走没有音信,泠河不愿与南夷和亲自刎,而太师始终认为不应当一蹴而就、需顾全大局,再加上看到了你暗室中的那些东西,我一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便联系了他……”
作者有话说:
因为今天少少的,所以明天还有的。
第167章 【陆拾叁】阵(下)
晏淮清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柴源进却像是等候多时,早知他会来。在听了他的来意之后也并不意外,只说这个忙能帮。
问他背后的人是谁,柴源进不答,问他需要什么报酬,柴源进又说不用。说帮他这个忙就算是各取所需了,让晏淮清无需介怀,还说日后是万万不会干涉朝政的,也让晏淮清把心放到肚子里。
唯一的一个要求,或许就是不要对晏悯做些什么。
但晏淮清就是再蠢,也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让人白得的好事,他也懂得与虎谋皮终究两败俱伤,可那时他的心中带着子卯生死未定的惧、带着晏泠河自刎的悲、带着被李浔欺骗的恨……各色各样的的情绪交错在了一起,就是知道这是一个坑,也忍不住往里跳了。
事后想起来,也有后悔过,可让他再来一回,他也没法儿保证自己不会再做出那样的选择。
再说柴源进,上次接二连三地擅自进宫,晏淮清终于是忍耐不住,最后将人驱除之后,便再也没见着过这个人了。
这些时日一直都在忙于南夷和晏鎏锦之事,倒忽略了这个人。
李浔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是握住晏淮清的手轻轻地吻了吻。
从前他只当是晏淮清错以为他不爱他;只当晏淮清以为他自己受了骗;只当对方心系天下苍生,其实也是想要那个位置的。如今看来,他以为的都是错,且大错特错。
李浔这辈子没少吃苦,却还是不太愿意设身处地去想那时的晏淮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自己每多想一分,愧疚与疼惜也就更多一分。
“不,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激起你的什么,你的字里行间,其实不比我快活多少。”晏淮清抬起另外的一只手,捧住了李浔的脸。“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柴源进这个人不简单。”
李浔勾着唇笑了下,偏头轻啄晏淮清贴在他脸侧的掌心。
“他是不简单,不过现在已经解决完南夷和晏鎏锦那边的事情了,可以分出心神来解决他们了。”他一边说,一边耍着无赖,凑过去将整个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了晏淮清的手上。“我们先要找出来,幕后之人想要移什么运,什么又是阵眼、阵引。”
“嗯。”晏淮清也惯着他,自己坐近了些,将肩膀伸过去给李浔靠。
两人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互相依偎着也不说话,旁的人只觉得恩爱缠绵,实则他二人心中都各自在理着这件事情。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混乱,得耗费些时间去捋顺。
思考了半响,李浔心中有了些猜想,于是开口道:“你可还记得秃鹫山那个万人白骨坑?”
“嗯,记得。”晏淮清点头。“你我应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坑中的白骨莫不是就是用来祭移运术阵法的生灵?”
李浔挑着晏淮清的发丝,放在指腹细细地揉搓。“我猜也是,照这么想的话,估计有不少的人皮傀儡,皮都是那里剥下来的,倒是让他们一石二鸟了。”
晏淮清一顿,半抬起身子问:“这人皮傀儡,莫不是阵眼之一?”
“不无可能。”李浔应答,却还是说:“但可能比较小,毕竟人皮傀儡可动且容易暴动,而阵眼乃阵法的之基,用这些东西做阵眼,风险很大。”
“你说得有理。”晏淮清也就又慢慢地靠了下去。
可沉吟半刻,又抬起了身子,扭着头看李浔。“那你可还记得重云山庄?”
“重云山庄?”李浔微微蹙眉,“你是想说地下行宫的那些人彘坛?”说到这里,他开始回忆一年多前在重云山庄发生的事情。
其实那段日子,最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晏淮清在那个陈旧的藏书阁中被窗外的寒鸦惊吓,最后倒在了玉壶碎片中,满身鲜血。他听了暗卫的消息前去营救,血泊中的废太子看见了他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双眼睛写满了惊恐和依赖。
拿到了《密诡簿》、回京都城后晏鎏锦拿玉壶碎片挑拨、雁音下蛊、人皮傀儡初现……后来又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那日在地下行宫的人彘坛,也就被盖了过去,显得不那么重要。
如今晏淮清一提,他才觉得确实是有几分联系的。
于是他又说:“地下行宫确实不简单,人彘坛也确实诡谲怪异。”
晏淮清却没顺着谈下去,转而说到了其他。“嗯……其实有件事儿我瞒了你许久。”半抿着唇,面上也说不上是心虚还是什么表情。“其实那日从地下通道出来,我在通道口瞧见了一个东西,那时你我尚未交心,就想着留在心中,日后能铺出一条自己的画的路来,顺势拿捏你。”
说着,又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不过后来也就没顾上了。”
李浔忍俊不禁,扶着自己的额头笑出了声。“你呀你呀,重华你倒真是……看来那时是我自负,轻敌了。”
“你别笑了。”晏淮清自己也不太想提这些,觉得那时的自己太不成气候了,于是伸手捂住了李浔的嘴。“我们现在正谈论正事,你岂能……岂能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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