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物换物,你总得还我些什么来。”李浔俯下身,又凑近了一些。
李重华则微微侧头,没敢和对方对视上。
这李浔不是个寻常的阉人,许是学过些和南疆巫术、奇门遁甲相似的秘法,特别是精修过蛊惑人的手段。
哪怕是他这样心中别无他法的人都难以抵抗。
但还是回答了李浔的问题,“掌印想要些什么?”
李浔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个字,像一团没有任何形状的云雾,扑在他的耳侧又迅速飘散,什么都无法捕捉到。
“什么?” 由此他迫不得已看向了对方,“掌印说了什么?”
但李浔却没有再复述,只是看着他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说:“你待日后,便会知晓了。”
他微微蹙眉,还没想透,身后小径就匆匆忙忙地来了一个提着灯的东厂番役,径直走到了李浔的跟前行了个礼。
“掌印,督主那边儿查出了些东西,请您去看看。”
“这次倒是快,较之从前,有些长进了。”
李重华觉得李浔这话说得老成,但仔细想想司内还要唤他一声师父,又觉得如此也正常了。
“走吧,去看看都查出了些什么东西来。”李浔终于松开了李重华大帽的帽链,迈步走在了前面。“又是一场好戏听,这可比今夜的《升平宝筏》有意思得多了。”
帽链的珠玉是暖的,李重华握了一下,很快又放开了。
司内找的盘问人的院儿离后园儿不远,出了月洞门拐几个弯就到了,只是那条路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月色变得越发地稀薄,所以地上也只有模糊的树影。
许久未住人的宅子,外头捯饬着再好,这些无人踏足的小院儿也是枯败的。进了院儿门,一股湿气混杂着陈木的气味钻进李重华的鼻中,呛得他打了个喷嚏,扰得歇在枯枝上的雀儿被惊走了。
“殿下,殿下,妾是冤枉的,妾是冤枉的啊!”
甫一靠近正厅,李重华就听见了一妇人凄厉的哭喊声,如此大的声音,他在院儿外竟然半分也没有听见。多听了几耳之后,竟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李浔甩了甩袖进了厅,“呀,这是怎地了?怎哭得如此凄惨?”
一开口,厅内嘈杂的声音也就都停了。
“问殿下安。”李浔行了个潦草的礼,惹得其他人倒是给他躬了身。
李重华后脚跟了进去,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挤在了这一个算不得大的正厅当中,呼出的气将这片地儿都暖热了。
晏鎏锦已经坐在了主位,司内、赵磐和宁渊都未落坐,毕竟周围的都是自己的同僚,虽说官阶大小各有不同,但到底不太合适,而这小小的地方也摆不下那么多椅子,不如一同站着。
这些人情世故,李浔自是不必遵守的,甚至没问过晏鎏锦的意见。
“来人,看座。”他走到了下位,就有东厂的太监给他搬了一张太师椅来,这次李重华倒是没能得这个利。
而厅下正跪着一个发丝散乱、满脸泪痕的女人,被扯坏的步摇散落了一地。
“怎么,见着我来了,冤也不喊了?”李浔手肘撑着扶手上,拖着自己的下巴懒懒地看着那个女人。“还是见着我了,就没冤了?”
经这么一说,那女人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嚎啕着往李浔这边跪着走了几步。“掌印,掌印,妾……”
“诶——”李浔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看向了司内。“你说说,这是什么人啊?又搜查出了些什么了?”
“李掌印。”大抵是对李浔自作主张、反客为主的行为不满,晏鎏锦微微蹙眉开口想打断。
李浔难得又寻常地再次落了其面子,“怎么,殿下是想代替司内来解浔的惑吗?哪里能劳累殿下呢?还是司内说。”
李重华眼尖地发现晏鎏锦的眉尾抽了抽,也敏锐地感知到李浔的心情莫名又变差了些。
明明入院儿之前还是好好的。
“这位夫人是大皇子殿下的妾室,名叫荣兰。”
司内这话一出来,李重华便明白了方才那种熟悉感是从来的了,眼前跪地求饶的荣兰,不就是今夜在假山石边和宫外的男人苟合的女人嘛?
又是晏鎏锦的妾室,还是晏鎏锦的妾室。
他忍不住看了坐在主位的晏鎏锦一眼,对方倒像是并不在意这个外室的生死、也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眼神暗中朝李浔的方向瞥了好几眼。
怕被李浔看见又产生什么不该有的联想,李重华也不多看,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哦?又是我们殿下的夫人?”李浔哼笑一声,转着脑袋看向了晏鎏锦。“殿下好福气啊。”
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李浔都总爱唤作她们夫人。李重华却关注到了这个。
“掌印说笑了。”像是终于找着了话头,晏鎏锦又开始暧昧不清地转移话题。“若掌印喜欢……”
“诶——”李浔装模做样地客套起来,“浔是个阉人,哪来这样的福气?何况……”
他狭长的眸子转了一转,停留在了赵磐的身上,半眯的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起码李重华没有看见。
“何况赵指挥使方才不是也说,没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浔也就不自讨没趣了。”也只是那片刻短暂地停留,他又看向了荣兰。“还是解决眼下的事情要紧,毕竟是人命一条呢。”
司内和赵磐发生争执的时候他没说太多,一个动作就将赵磐乖乖制住了,临到这个时候又挑出来讽刺一二,赵磐还是什么都不敢说。
“继续,发现了什么?”
“在荣夫人的身上,发现了个断了穗的步摇。”司内很快地接了话,几乎没有给晏鎏锦说话的机会。“与在小塘旁拾到的一对比,也确实是整一件的。”
不让说也好,李重华也不喜欢听到晏鎏锦的声音。
李浔只是反问,“所以你认为她是凶手?”
“妾不是,妾不是啊!”荣兰听到李浔的反问急急地应答,已经跪扑到了李浔的脚步。“妾这辈子都没杀过生,哪里敢杀人啊?”
“求求掌印还妾一个清白,求求掌印!”
晏鎏锦的妾室,求李浔还她一个清白,这场面李重华看得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人世间的荒唐事,也确实太多了。
“夫人要是没做过,东厂和大理寺自是会还夫人清白的。”李浔直直地与荣兰对视了一眼,“夫人莫怕。”
荣兰的情绪莫名就被他这一句话安抚到了,渐渐地从方才那样惊恐、慌张的状态中趋为平静。
她又看了李浔一眼,李重华也跟着看了一眼。
而后她就重新跪到了厅的正中间,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努力稳着还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妾是冤枉的。”
“冤枉?你……”晏鎏锦又准备开腔。
但再次被李浔打断,“宁寺卿,审案吧。”
李浔不开心,李重华这次能够肯定了,因为半分面子也没有给晏鎏锦留了。
按理说今日围在厅上的都是大皇子一派的,但偏偏李浔这样的做派他们也没有敢站出来说些什么的,中看不中用罢了。
怕是今日之后他们都又要承受晏鎏锦的一番怒火了。
但不开心的不仅是晏鎏锦,李重华看见司内的嘴角也抿着往下压了压,气弱了几分。
暗自将周围的人都看了一遍之后,宁渊也开始审起荣兰来了。
“按大皇子所说,你今夜不应在此的,那又为何会来此?”
“得了皇子妃的特令,想凑个热闹的,都可以来。”荣兰回答得算是不卑不亢,“许萍也是的。”
宁渊审案问话的时候面上没有表情,但和李浔不同,是个公正宽厚的长相,故而让人不会惧怕。“你认得许萍?”
“她为殿下生了个庶长子,大家都是认识的。”
“那你也认得她的母亲了?也就是今日溺死的那个。”
荣兰几乎是不暇思索地回答道:“她的母亲,那不是她的养娘吗?”
厅内沉默了一瞬。
仅仅是这一瞬,就又让情绪平复下来的荣兰变得慌张了起来,但宁渊还在面无表情,也还在问。
“所以你认识她的养娘?”
“我,我……”荣兰看向了李浔,可李浔比面无表情的宁渊更为冷淡,只是托着下巴淡淡地看着。
“听人说,你与许萍争论过几次,因为什么?”
荣兰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你曾使过些手段,让她险些滑了胎,是这样吗?”
她还是回答不出。
“你也曾威胁过,要弄死她为最在意的养娘,可有这回事儿?”
宁渊这一句一出来,荣兰便又崩溃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大家最近都在读什么书呢?
第43章 【肆拾叁】自证陷阱
“是,我是说过这些话、也做过这些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我杀了人!”荣兰说的这句话,几乎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魂魄的一半。
这一半脱离了她的肉体,被她狠狠地掷在了地上,但留存在肉体中的另一半却和摔在地上那一半一齐破碎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为何会在假山石旁有你步摇的尾穗?”晏鎏锦没有展现出荣兰半分的怜悯,他只要真相,一个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真相。
又或者其实他有情绪,只是这个情绪是不满、是厌恶、是不耐,因为今夜发生的这些荒唐事情都与他相关,由此他苦心经营的颜面不再干净。
一问到这个,荣兰就又哑了火,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我是……”
“是什么?”晏鎏锦问她,面上的表情有些阴冷。
“今夜你确实去过那地,是与不是?”宁渊没让晏鎏锦继续问,他常常要比其他的人冷静和客观。
荣兰躲开了晏鎏锦的问题,也躲开了他的眼神,转而回答后者。“是……”
“为何会去到那里?”
那地方无光无景的,这样热闹的筵席和寒冷的天,去到那里确实没什么道理。
但李重华也去了,很没有道理地去了,所以他比寻常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好回答,但荣兰没有回答好。
因为荣兰确实心虚。
“妾,妾是去了……听人说小塘那边有荷花……啊,不是。“荣兰慌不择言地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只是我想赏花,走着走着就到了那。”
她说话一着急,便顾不得什么自称的规矩了,但索性此时也无人在意。
“人是你杀的?”晏鎏锦又很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自把案件交给宁渊审以来,李浔都在扮演一个合格的旁听者,即使这个时候东厂有权越过大理寺去做些什么。
然而晏鎏锦做得很差,频繁地插话、频繁地挑弄起荣兰的情绪,仿佛对这个寻找真相的过程厌烦至极了,只想快点结束,于是草草定罪。
“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说你去那里是做了什么?谁又能证明你就真的没有杀人了?毕竟你的步摇穗在那里。“像是忽而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与平日里展现在大家面前的不太相符,晏鎏锦终于多说了几句找补的话。”你知道的,阿兰,本皇子比旁人都希望你没有,毕竟……”
“告诉本皇子,谁能证明你没有杀人?在场的各位有能证明的吗?”
听到这一句,李重华才茅塞顿开,他霎时明白了为什么晏鎏锦会如此急迫地逼荣兰认罪。将事情简单地归纳为对方好面子、怕麻烦,是他的自满也是他的无能,当初他输也确实应该。
晏鎏锦与其母妃蛰伏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是一个蠢才,从一开始,从发现许萍养娘的尸体开始,晏鎏锦就打算将李重华拉下水。
他的侍卫不知死的是谁、凶手是何人,但能证明他李重华去过那里。
晏鎏锦确实不需要真相,他要的只是达成目的。
如今看似是在给荣兰一个机会,事实上这是一个将李重华拉下水的陷阱。
但晏鎏锦为什么可以肯定荣兰见过自己?或者说,晏鎏锦哪来的底气认为对方会指认自己。
不过是下一瞬,晏鎏锦就用言行给了他答案。
“重华今夜好像是去过那里,你可见着他了?”这些话是对荣兰说的,但视线却放在了晏鎏锦的身上。“若是你见着了重华,说不定便能洗脱嫌疑了。”
一个被逼到了绝处的、即将背负上杀人凶手恶名的女人,如今给了一个洗脱嫌疑的机会,她便会疯狂地抓住,进而忽略了这是一个陷阱。
到底也做过几日夫妻,晏鎏锦却在荣兰最绝望的时候不加掩饰的利用,不知是说他心太狠,还是根本就没有对她有过什么情与爱。
此次是他没能及时察觉到晏鎏锦的手段,但反应过来之后李重华也不大慌张,这事情经不起推敲,估计对方也只是顺手推舟做的局。最多给他泼点脏水,不过现在的他,反正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而且说是泼到他身上的脏水,其实名声会更臭的还是李浔。
李重华没什么所谓。
但荣兰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没顺着晏鎏锦的话往下说。
“妾没能见着重华公子。”她说,“妾今夜是去了小塘边,但当时什么人也没有的,妾去之前还见着许萍那个养娘了,就在园子里,和许萍一起!”
得到了这个回答,晏鎏锦脸色难看了许多,最终却又不能发作。
而那头的宁渊听到了与案件相关的,旋即开了口。“什么时辰?”
“酉时三刻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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