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蒋行舟伸手要将他的斗笠掀开一点,那只手在空中被阮阳挡了下来。
“没怎么。”阮阳道。
蒋行舟不放心,又看了他两眼:“云梯在那边。”
阮阳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那好,那我和莲蓬就在那个草屋那里等你,你小心点。”
三人来到谷壁边上,阮阳将蓑衣和斗笠都摘了下来,交给蒋行舟,随后沉舒了口气。他并不是一阶一阶地爬,而是乘着风向上跃去。
不知是不是没了树的遮蔽,上面的风更大些,蒋行舟总觉得阮阳的身影有些飘忽,有点像失了魂向的风筝,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一样。
霎时,天上又落响雷,而阮阳的身形则随着这声响雷猛然一震。
风筝终于断了线,竟从半空中快速地坠了下来!
蒋行舟脊背一僵,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心——!”
只见阮阳在空中翻飞了几下,借助云梯总归是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又尝试着往上跃时还是失败了,便只好重重落在地上。
蒋行舟被他吓得心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连忙上前,这才发现阮阳面色潮红,眼神转动也有些缓慢。
蒋行舟倒抽一口冷气:“你毒发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阮阳的气息有点沉,“你等等,我能上去。”
说着他望向崖顶,竟是要再次运功。
“你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蒋行舟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怒目高喝,“你不要命了?!”
“我没有——你干什么?!”阮阳只觉得面前天地颠倒,而后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了蒋行舟的肩头。
蒋行舟不由分说扛起阮阳往草屋处走,一边走,一边问莲蓬:“你还记不记得老大夫给他开的药方?”
他走得很快,莲蓬要小跑才能跟得上,“记得的记得的!”
她天天熬月月熬,早就将那药方里的药和用量背的滚瓜烂熟了。
“速速找找这谷里有没有!”
“哎!”
阮阳在蒋行舟的肩上挣扎着,但蒋行舟虽未习武,力气却是大得惊人,手臂紧紧箍在阮阳的腰上,一手捞着他的双膝,阮阳挣扎了几下竟还是纹丝不动。
这个姿势顶得阮阳胃里翻滚,他拍着蒋行舟的背喊道:“你放我下来!”
蒋行舟没理他,“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张药方,你的毒不能再拖了!”
“你放我下来,我帮你找!”
“你越动弹毒发得越快,你到底能不能别逞能了!”蒋行舟怒不可遏,阮阳早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要惜命要惜命,说得天花乱坠,出了事第一个往上冲的还是他。
蒋行舟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来,这种无力感很快便化成对自己的悔恨,又化成对阮阳的愤怒,激得蒋行舟血气翻涌,恨不得一掌掴向阮阳的臀。
到了草屋,蒋行舟也顾不得冒犯打扰那一套虚礼了,将浑身湿透的阮阳往榻上一撂,而后便满屋子找能煎药的东西。
阮阳看着蒋行舟忙碌的身影,有些不是滋味,但蒋行舟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此时正在气头上,他不敢插嘴。
莲蓬回来了,有几味药她没找到,但总归是找到了能替代的,应该也大差不差。
蒋行舟架起了锅,莲蓬坐下烧火,将药材一一放进去,没有扇子便趴在火堆旁用嘴吹,一张脸都被熏得黑乎乎的。
“熬好了你盯着他喝,少一口都不行!”蒋行舟面色铁青地戴上斗笠,又把腰间藏着的面具拿出来交给莲蓬,让莲蓬想办法替阮阳贴上。
“大人要出去?”莲蓬一愣,从灶烟中抬起脸。
蒋行舟没回答她,匆匆向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雨中。
他必须要找到那张药方。
阮阳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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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子村内,小厮和阿南皆是惶惶不安。
周村正踱步过来,给二人手中一人塞了一杯热汤,而后犯愁地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又走了。
“村正,”小厮叫住他,“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不好说啊,”周村正捋着胡子,“我们这潮湿,一下雨就是三五天,看这势头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了。”
“那怎么办啊!”小厮要急哭了,“我家老爷可不能死!”
他揪住阿南的衣领:“都怪你姐!非得去摘那劳什子的破药,掉下去了吧!”
被这么一骂,阿南哇的一声就哭了,抽抽噎噎道:“她说那药对元大侠有用的,她,她她她也不想掉下去的啊!”
他一哭,小厮也忍不住了,跟着大哭起来:“我早说西南是个破地方了,老爷还不信!老爷啊——!”
二人哭成一团,周村正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便只好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事到如今,周村正也只能这么说了。如果这雨就这么下着还好,如果雨势再大,山谷又本就狭深,四面八方的雨都往那边淌,则势必会有洪涝,到时候……
周村正不敢再往下想,也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让两个年轻人平白多添担忧,摇了摇头,拄着拐杖走了。
第21章 太岁(3)
山川为脉,人心可解。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提到了山川,蒋行舟便一路顺着谷中交错纵横的溪流走。
风声嘶哑,树木在狂风中摇摆,吱吱作响,仿佛是受尽折磨的灵魂在呼号。
雨就这么下了一天,原本潺湲的溪流渐渐变得湍急,水位也涨了上来,小溪很快变成了小河,洼地也聚成水潭,走着走着便无路可走了。
如果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或许能走出这个山谷,但如今连下游的水位都涨到了胸膛,若是雨再下几天,这山谷很可能就会被淹了。
蒋行舟折了个树枝拄着,迎着湍流过河,就在要上岸时,他脚下一滑,身形一个不稳便要栽向河中,他眼疾手快用树枝一撑,好在没有失去重心,树枝却应声而断,锋利的枝端在地上戳了一道印。
蒋行舟表情空茫茫地看着这道泥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他脸上的表情才慢慢生动起来,提起那树枝又画了几下,随后恍然大悟。
待到水涨之时,谷中原本没有水的地方也会汇成溪流,此时整个谷的高地川流便如同人的肌肉筋脉,如果能知道脉络的走向就能知道这个“人”呈现什么姿势,便能得知心脏的方位,人心可解人心可解,那些遗物很有可能就埋在那心脏的位置!
但这谷确实太大了,要靠他和莲蓬两个人摸清所有脉络的走向恐怕不现实,而且水位也一直在涨,必须要赶在心脏被淹之前找到遗物才行。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蒋行舟不敢耽搁,将自己的推断说给莲蓬一听,二人便从茅草屋为出发点,一点一点记着水流的方向,而后再回到草屋画在纸上,来不及去的地方就只能靠硬猜,如是又过了两三天,终于大致还原出一个人的样子。
好在阮阳这次刚有毒发的迹象便开始喝药,到现在毒性都没有彻底爆发,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是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意识也朦胧了不少,蒋行舟对他说话他都基本不回答了。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看看。”蒋行舟收回目光,拿着那张纸对莲蓬道。
草屋坐落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水暂时还没有淹过来,但出了天女花林,外面的光景和两三天前简直天翻地覆——饶是平地,水也已经漫到了小腿,原本就有溪流的地方更是水势汹涌,再拖一拖便没法走人了。
二人小心地避开流水里带来的断木和碎石,每一步落足都很是艰难。
倾盆大雨几乎要掩盖了前去的方向,耳畔只能听到雨声和哗哗的流水。黑云密布,雷声轰鸣,山谷两侧的峭壁在倾盆大雨中涌现出数不清的瀑布,水势汹涌,如怒海翻腾。雨点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仿佛飞溅的刀锋,刺痛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们顺着图纸一路往北,来到了一处极其狭窄的地方,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地。
蒋行舟道:“左边。”心脏在左边。
放目看去,连日大雨,有的树就这么倒了下来,横在去路当中,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下来!
蒋行舟试着搬开那些横木,但横木一动不动。
蒋行舟万分笃定只有这个地方了,他接受不了其他可能性的代价。
如果他猜错了月白衣服的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那这几天二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能让他重头来过的机会!
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乌云,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蒋行舟转头对莲蓬吼道:“你得先上去,回村子里去!”
“不行不行不行!”莲蓬疯狂摇头。
“你先听我说——”
“我上去了你们怎么办,况且我这手也上不去啊!”
“上不去也得上!”蒋行舟道,“如果这里没有药方,我还得去其他地方找!”
莲蓬下定决心:“那我就跟你一起找!”
“你和你弟弟的命都是元少侠救的,你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
莲蓬怔怔地盯着蒋行舟看,只觉得那双眸里有着无尽的严峻,他的模样也一改往常的儒雅,一字一顿里全是不容置辩。
莲蓬还要劝,却见雨幕中,从二人身后闪去一道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越过一众横木,晃晃悠悠的,像一只兔子一般跳了上去。
意识到那是谁之后,蒋行舟的眼睛瞬间发红,面目紧绷,声色俱厉:“阮阳!!!”
这声音混着咆哮的水声很快就消弭了,但莲蓬却听得一清二楚,愣在原地。
蒋大人叫他阮阳??
元大侠竟然是……那通缉令中的罪王之子,阮阳?
阮阳过了很久才回来,他没穿蓑衣,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颊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蒋行舟慌忙上前,将他一把揽过:“你怎么样?”
阮阳并不怎么样,他本来距离毒发就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又是尾随二人一路走来,又是驭轻功折腾了这么一遭,已然是到了界限了,痛苦之色几乎盛满了他的眼睛,嘴唇干裂,齿龈都隐隐透出了乌色。
然而阮阳死死抓住手中的东西,任凭蒋行舟掰都掰不开。
阮阳只能看到蒋行舟满目通红地冲着自己喊,他微微闭了闭眼,一种刺骨的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手中是一本残破的书,上面满是泥水,纸张很脆弱,阮阳几乎要将书都捏碎了。
蒋行舟见来强的不行,便只好贴在阮阳的耳边大声道:“阮阳,听话!松手!”
这样下去不行,好容易得来的药方怕是要毁于一旦。
阮阳的毒已经侵入脑中,但他努力拉扯着自己的神志,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神色间竟然是蒋行舟看都看不懂的冷漠。
蒋行舟一愣,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又见阮阳陡然松手,他便顺手一接,这才将那书拿了过来。
还不及看那书上写的什么,只听阮阳深吸几口气,压住浑身的剧痛,道:“这不是解药药方,蒋行舟。”
蒋行舟下意识落目,快速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类似于日志一般的东西。
“我看到这上面有你老师的名字。”阮阳的语气有点古怪。
“是你老师……给我下的毒。”
“你老师和他们是一伙的,蒋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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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阳方才说完那三句话后便不省人事,浑身的绞痛让他蜷缩在一起,蒋行舟一路将他抱了回来。
躺在榻上的阮阳痛得将嘴唇都咬出了血,蒋行舟小心地掰开他的齿关,在之间塞进一块干净的布。
而后,他草草读了读那本日志,那日志年代久远,完整保留下来的纸页只有十数页,通读过去,没有解毒的药方,却见到了老师的名字——
“偶遇一志士,曰吕星,遂交为友,畅聊医术人文。星仕从天家,为御医,乃赠之以太岁。”
其后,还有关于太岁的详细记载,甚至连如何通过太岁制毒都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
这高人的师父明确表示,他认识蒋行舟的老师,也就是吕星,并且在畅谈中分享了这个太岁的用法,甚至还将太岁赠予吕星。
吕星知道这个毒方,且他也得到了太岁这一味药,而且吕星获罪的根本原因就是给前太子下毒,那种毒和阮阳身上的也是同一种,也就是说……
再说阮阳,阮阳知道他有个老师,知道他老师的名字,也知道他的所有动机,这些都是那个故人告诉他的。
阮阳在骗他吗?
那个故人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是谁告诉阮阳这些的呢?
还是说……这世上真的存在上辈子这么一说呢?
阮阳真的死过一回吗?他上辈子认识自己吗?
惊雷暴雨像是落在了蒋行舟的脑中,蒋行舟此时觉得头要炸了,所有的思绪都聚成一团乱麻,斩也不是,理也不是。
“蒋行舟……”一声微弱的呼唤拉回了蒋行舟的思绪,转眼看去,阮阳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和颤抖,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定在忍受锥心的疼。
蒋行舟将那块布重新塞了回去,生怕他咬到舌头,“阮阳,你等我。”
“我要……蒋行舟……”阮阳的思维已经变的混乱,眼前的场景几经流转,又是前世,又是今生,他胃里一阵作呕,生生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看着这样的阮阳,蒋行舟觉得心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默不作声地擦去阮阳唇角的黑血,将所有事抛之脑后,将斗笠往头上一扣,重新投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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