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才的手术中,她的出血量接近6千毫升,相当于全身换了一遍血。85%的重度烧伤,加上剖腹产的切口,每一块皮肤、每一道伤口都有感染风险。
特别是她的腿上,有很多三度烧伤形成的环形焦痂,需要切开减压,防止小腿神经的坏死和瘫痪。
宋喻明拿着手术刀,沿着她烧伤的皮肤表面切开,再固定、缝合,用敷料和纱布覆盖好。
处理到手腕的皮肤时,宋喻明发现了一件让他意外的事。病人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很长的刀伤,虽然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但还是能摸出鼓起的感觉。
像是……割腕的伤口。
宋喻明的心猛然一顿。
走出ICU,她的丈夫还守在外面。宋喻明把他叫到谈话室,告知伤情以及后续治疗方案。
男人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双手紧握,抚摸着无名指的婚戒。
宋喻明交代完情况,稍微停顿了几秒:“沈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周太太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您看出来了,”男人闻言突然攥紧了拳头,应声抬头,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我太太她……从初中开始精神状态就不太好。我们认识十几年了,结婚后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为了能和我有个孩子,她停了药,努力吃饭,甚至都会出门散步了。我们一直在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医生,她还能醒过来吗?你和我说实话吧。”
眼见最坏的猜想证实,宋喻明的心跟着沉了下去:“抱歉,这种事情我也说不准。”
突如其来的意外往往伴随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从急诊到烧伤科,宋喻明见过太多身心健全的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模样,更何况是一个破碎过的灵魂。
“先把周女士的病危通知书签了吧。”宋喻明从夹板上取下一张纸,填好信息递过去。
“又是病危通知书,”男人接过纸笔,颤抖地按出笔芯,“刚才儿科的医生也让我签了我女儿的。”
“看到你的女儿了吗?”
“看到了,6个月大的小女孩,浑身皱巴巴的,医生说才500多克,就一盒鸡蛋那么重。”
“这点月份的早产儿,能有五百多克已经很不容易了。”宋喻明听到这个数字,感觉好受了一点,“母亲和孩子都很努力呢,要对她们有信心。我刚清理好她的伤口,你再去陪她一会吧。”
在缓冲区消毒、换好衣服,宋喻明把他带到床前。
几十台机器同时运作着,跑动声、咳痰声此起彼伏。丈夫戴了两双手套的手和妻子满身的纱布握在了一起。
长年抑郁又被严重烧伤,这位女士似乎真的抓到了人生最烂的一张牌。
但能从她的腹中取出体重合格的胎儿,为早产的孩子争取一线生机,可以看出,她确实为孕育一个健康的生命,在努力地生活。
宋喻明无能为力。他只能希望眼前这位母亲,也能对自己也宽容一点。
简短的探视之后,急诊的医生把从孕妇手上取下的戒指和损坏的手机交给了丈夫。
崔鹏涛接到消息后从外地赶来了。几个科室聚在一起会诊,从晚上九点一直谈到了深夜。
除了孕妇,另外两名伤员的烧伤面积也达到了60%以上,情况不容乐观。
回到病区,宋喻明拿出手机,看到了程向黎两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怎么样了?】
【不知道。】宋喻明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疲惫地给他发去三个字。
他只知道自己今晚又要加班了。
不过,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简单的等价交换,能用一晚上守护患者平安,宋喻明也心甘情愿。
-
周语柔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没法说话也没力气动弹,只有每天20分钟时间,丈夫来探视时,情况才有所好转。
私接电线的车主以过失致人重伤罪被警方逮捕,但这一切也无法挽回三个家庭的悲剧。
她的丈夫暂时停掉了工作,每天在两拨医生之间辗转,像一颗流转于命运赌盘的骰子。
按照计划,伤后第三天,周语柔将进行第一次植皮手术。早晨七点多,手术正有序地准备着,麻醉室里突然传来坏消息——病人心脏骤停了。
宋喻明赶紧带着杭文萱过去,在麻醉医生和大家的努力下,心肺复苏二十多分钟,总算把人救了回来。
整场手术的气氛都很沉重,削痂阶段,宋喻明一直在计算出血量,最后还是因为出血太多,提前结束了手术,只完成了一组对侧肢植皮。
和家属沟通情况时,宋喻明的心情很复杂。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他其实很清楚哪些人救活的可能性更大。
有些事情注定难以挽回,作为医生,宋喻明能做的不多,只能保证用对每一次药,然后祈祷命运的天平能稍微向他们倾斜一点。
伤后第十天,周语柔最终因为伤势过重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在一个雨后的傍晚离开了人世。
最后一次抢救,科室主任亲自出马,一行人围在床前按了五十多分钟,奇迹还是没有发生。
从抢救室出来,宋喻明换掉了湿透的工作服,找到了在病床前失魂落魄的家属。
他的手里攥着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放着他在NICU录下的视频,贴在爱人逐渐冰冷的身旁。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宋喻明双手握在身前,对着病床鞠了一躬。
“我能接受,医生。”男人垂着头,喃喃道,“也许不是我的东西,怎么都留不住吧。”
“我先不打扰了,你再和她待几分钟。”宋喻明看着手里死亡证明,又把笔插回了胸前的口袋里。
“等一等,医生,”男人叫住了他,“我还有几句话,不知道该和谁说,能打扰你几分钟吗?”
宋喻明这才注意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住院的十天里,这对夫妻的父母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虽然知道有些不合规矩,他还是点了点头:“你说。”
“五年前的冬天,语柔割腕那天,也是我把她送去医院的。”男人说着拉起了她的手,这次再也不用隔着手套和纱布了,“等我的工作稳定后,我们就结婚了。当时没有人祝福我们,我的同学甚至还嘲笑我,说我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
“但其实,我并不觉得那是救赎。我只是……爱她、敬佩她。语柔的原生家庭太糟糕了,但她还是努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靠着打工和奖学金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可惜命运弄人,上天偏偏要在这时,收回她成为母亲、组建新家庭的权利。
“要是我能多挣一点钱,不带她租这种房子就好了。如果那天我能早点下班,就算让我烧死,也一定会带她冲出去……”男人握着她的手和手机里孩子咿咿呼吸的视频,缓缓蹲在床边。
“沈先生,”宋喻明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带着她留下的勇气,好好生活下去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病房,关上门走到了外面。
医院的工作有时就是这样残酷。为了保证自己的身心健康,宋喻明一直在努力避免和患者共情。
但是今天,经历了几次抢救,看着自己守护了十天的生命离开,他的心情就和窗外的冬夜一样阴冷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他迫切地想要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宋喻明走到楼梯间,拨通了程向黎的电话,却在几秒钟后,听到了“用户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
还在飞吗?今天飞的是那条航线?晚饭吃了什么?
宋喻明靠在栏杆上,隔着冰冷的玻璃窗,看向龙江机场的方向。
片刻,他收拾好凌乱的心情,给程向黎发了两条消息:
【你几点下班?来医院找我一下吧】
【那个孕妇,我没能救回来】
作者有话说:
写职业文没办法避免工作片段,大家见谅。
医院是一个死亡与奇迹并存的地方,希望小姐姐在天堂没有苦难和意外。
第53章 “我允许你脆弱”
两小时后,宋喻明收到了程向黎的答复:【我来了,在哪里见面?】
“就在Five by 5吧,我还没吃晚饭,有点饿了。”宋喻明用语音回复他。
【收到,半小时后到。】程向黎和他约好了时间。
不过,缓过神之后,宋喻明实在是太饿了,提前换好衣服走出了医院。
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周时间,街上已经有了新年的氛围,步行街的中心放着一棵两人高的圣诞树,挂满了彩带、糖果和礼盒。
宋喻明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推开店门,听到了熟悉的风铃声。
“宋医生,好久不见。”前台的小姐姐和他打招呼。
宋喻明轻轻一点头:“还是老样子,什锦披萨、薯条,可乐加冰。谢谢。”
“披萨要6寸的吗?”
“做9寸吧,等下还有一个人。”宋喻明解开大衣的牛角扣,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等了几分钟,热乎的薯条端了上来。宋喻明戴上手套,蘸着番茄酱先吃了几口。
许久,风铃声再次响起,宋喻明应声抬头,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着长款的黑色大衣站在门口。
对视一眼,他迈开长腿和那双锃亮的皮鞋,朝宋喻明的餐桌走来。
宋喻明快速地嚼了几口,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口可乐。
十天前没吃完的饭终于补上了。
程向黎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没来得及换下的飞行制服,坐在宋喻明对面:“没事吧?”
“好多了。”宋喻明把披萨推到中间,“你要吃点吗?我点了9寸的。”
“正好在飞机上没吃饱。”程向黎戴上手套,一边观察宋喻明的脸色,感觉他的眼角有点红。
不过他没有主动询问,想让宋喻明先把晚饭吃好。
披萨一共切了九块,宋喻明吃了一大半,喝完了杯里的饮料,觉得有点腻,又向服务员要了杯可乐。
“这家店二楼还有个露台,我们上去透透风吧。”宋喻明插好吸管,摸了下发烫的脸颊,对店里的空调又爱又恨。
程向黎披上大衣,跟着他走了上去。
二楼的视野极好,站在栏杆前,可以看清整片街区的灯光和人流。
宋喻明双手架在栏杆上,低头喝了口饮料。程向黎也走上前,并排站在他身边:“别太难过了。”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宋喻明看着街上热闹的人流,有父母带着孩子出游,还有附近的学生三五成群地闲逛,“他们努力这么久换来的幸福,就这样被一场意外毁了。”
“孩子活下来了吗?”
“在NICU,需要纠正胎龄,还没有度过危险期。”
一般28周之前的超早产儿都要在暖箱里住两个多月。宋喻明不敢打包票,脑中还是周语柔在自己手里停止心跳的一幕。
说实话,那天闯进手术室,看到幼小的生命在努力挣扎,看到通过胸外按压,孕妇的血压逐渐回升,他真的以为自己成功了、赌对了。
他把两个本该为零的概率,变成了一组独立的小数。可是,只完成了一半的奇迹,又怎么能算奇迹呢?
在他漫长的从医生涯中,宋喻明很少有过如此强烈的触动。
也许是因为周语柔身上包含了太多身份,在圣诞前夕,他真的很想问问上帝,为什么要对一个善良的普通人如此残忍。
突然,广场上空响起了一段轻松欢快的前奏。宋喻明循声看去,视线落在了人群中心,流光溢彩的圣诞树上。
【It is another silent night(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And the fire is not as bright(烟火不似往常明媚)】
是一首很经典圣诞的歌曲——《Home by Midnight》,午夜前回家。
宋喻明听到熟悉的旋律,看着底下欢呼的人群,攥紧了手里的可乐,轻声吸了吸鼻子。
“喻明,”程向黎腾出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觉得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我没有难受,只是有点……”宋喻明扭头,看着沉沉夜色中,龙江医院醒目的标识,想起无数个在ICU里奋战的夜晚,感慨道,“医院真是一个充满离别的地方。”
“明明也有重逢啊。”程向黎把他搂近了一点。
宋喻明的身子一歪,差点撞上程向黎的肩:“什么重逢?”
“医生救回病人,孕妇诞下新生,不就是重逢与相遇吗?”程向黎看着楼外的光影,呼出一片白雾,在夜色中散开。
宋喻明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在眼中打转,还没来得及落下,脸上突然落下了一丝冰凉的触感。
“下雨了?”他惊讶地抬头,寻找雨水的来源。
“是雪,今晚的气温已经零下了。”程向黎抬手,掸掉了落在他衣服上还未融化的雪点。
宋喻明扭头,看到程向黎那件黑色毛呢大衣上,星点般的小雪花。
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宋喻明盯住一片雪花,看着它晃悠悠地降落在栏杆上。
“Captain?”随着雪花消散,他叫住了程向黎。
乐曲在此刻行至高潮,应着歌词的独白和自问,程向黎转过身去,用温柔的嗓音答道:“Yes, I am here.”
下一秒,宋喻明就像一只乖巧的小兽,扑到了程向黎怀中。
在工作和生活中,宋喻明给自己定过很多规矩。但是今天,他不想再给自己设限了。
他想要一个拥抱,在圣诞节前夕,不细问感情,不探究原因。
程向黎的身体往后倾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你说得对,Captain。”宋喻明伏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医院和机场一样,都是离别和相遇的地方。”
程向黎听到他的声音,抬手摸了下他的头:“终于不哭了。”
“本来就没哭。”宋喻明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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