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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近代现代)——莲鹤夫人

时间:2024-01-19 19:43:09  作者:莲鹤夫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在烫糊血肉的呼啸热风中挣扎,“我和你是一体的,如果我死了,那你也一样!”
  “我本来能活的,知道吗?”千眼乌鸦停止大笑,阴郁地说,“当我的一千只眼睛都看着他的时候,就有无限战栗的生机和幸福从我的伤口中流淌出来。他每呼唤一次我的名字,每对我笑一下,我离地狱就越是遥远,离天国越是接近……现在我已经葬身于此,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你要什么?!”杰拉德愤怒而无助地咆哮,“要那个奴隶,还是要他生的那只黑发小怪物?放开我,你会得到他们的,我用我复仇的决心发誓!”
  “太迟了,”千眼乌鸦说,“现在我已看见你曾经的所作所为,我恨我和你竟是一体。他无法原谅你,这意味着他同时无法原谅我。我的活路,我一生的渴望,我的爱,我所有的一切……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我们就在炼狱里,做永无止境的祷告吧。”
  “那你就用火烧死我!”杰拉德陷在谵妄的幻觉里,声嘶力竭地大喊,“看我们谁先屈服于谁!”
  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则遮蔽住每一丝有可能透气的缝隙,整间房子黑暗、窒息,四处充斥着一股腐败闷热的腥臭。两三个头发花白的医生在助手擎起的烛台下细细观察着病人的伤口,他们共同商议了一会,又摇摇头,依次走出房门,对站在门外的主人低声报告。
  巴尔达斯紧闭嘴唇,对几位资深名医接连提出的医治建议不置可否。
  “我们都知道,大人,”白发苍苍的医生用尽可能简单易懂的言辞向巴尔达斯解释,“冷、热、干、湿,对应在人体上,就是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很显然,热毒破坏了病人血液的温性和湿性……”
  “说重点。”巴尔达斯不为所动。
  “大人,”老医生隐忍地皱着脸,“我的建议就是,先放出毒血,之后用生姜擦洗。香料是最优质的解毒剂……”
  “放血?”巴尔达斯面无表情,“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唯一答案?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想明白了,他本来就止不住血,又有高热,现在放血,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他?”
  医生的脸差点涨成猪肝色,即使身为名医,他也不敢和年老的巴尔达斯起争执,只得难堪地鞠了一躬,然后带领助手退下了。
  在他身后,几名医生纷纷站起来,向巴尔达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显然,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巴尔达斯思忖道,“如果斯科特的目的是灭口,那就不该让他现在还活着……这中间必然出现了什么疏漏。”
  提起斯科特,他的语气冷静而平稳,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点都不像一位面对杀子仇敌的父亲。
  他站在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的侍卫非常为难,低声劝道:“大人,可是房间里充满了病气……”
  “那你们就让房间好好通风。”巴尔达斯从来不允许他人拒绝自己,“打开门。”
  侍卫只得进房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打开窗户,想要籍由凉爽的夜风吹散屋内萦绕不退的死亡和热病。
  站在杰拉德床边,将军忽然道:“他在一直叫一个人,如果他真的快死了,当着神父的面,你们不该把这个人请来吗?”
  大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谁?”巴尔达斯语气刚硬,“他含糊念着的名字,是他的仇敌、挚友,还是他的妻子,他的情妇?”
  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大副不知如何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他采用了一个含蓄的词语:“也许是情人。”
  “情人。”巴尔达斯冷笑了一下,“他现在在说什么?”
  大副贴过去听了一会,难以置信地说:“大人,主人在说……他要让我们烧死他?”
  巴尔达斯点了点头:“战场刀剑无眼,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因此我的军队中流传着一种异端的方法,针对伤口止血,士兵会先用烈酒洗净,再用针线缝合。”
  大副心有戚戚,试图辩驳:“可是大人,这太冒险,这……”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保险的方法可供使用了。”巴尔达斯看着杰拉德背上的伤口,“你的主人将我叫来这里,并且寻求了我的帮助,他还没把报酬和我要的东西交予我,就想一命呜呼?去找烈酒,如果附近找不到太烈的酒,那就去找浓盐水,或者大蒜汁。”
  “这、这是给犯人上刑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啊!”大副惊愕无比,“将军,请恕我——”
  “很可惜,斯科特人给囚犯上刑从不用大蒜汁和盐水,他们只用烙铁和钢鞭。”巴尔达斯说,“现在去准备,如果你的主人撑不过今晚,那么我会以挑拨教唆的罪名剥夺他的一切,然后亲手送他……以及他的下属上路。”
  历经一场脱皮去骨般的折磨,杰拉德终于在第四日清晨退去高烧,逐渐清醒。醒来时,他仍在无意识地喃喃:“阿加佩……”
  “您醒了?”大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便惊喜地喊,“上天保佑啊,您终于度过这个难关了!”
  这一声彻底惊醒了他,杰拉德的灵魂轻飘飘的,身体却沉重无比,二者仿佛随时都能分离开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华丽厚重的帐幔层层叠叠,垂在眼前。
  ……他还活着,还在人间,这一场抗争,是他贏了。
  死神的衣摆仍然徘徊在他的床榻边,一直不曾远离,他只有意识是清明的,身体依旧虚弱,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都能在现在彻底要了他的命。
  巴尔达斯闻讯赶来,也不由朝他递去惊讶的目光。
  “你是个幸运的人,”他说,“并且命还很硬。”
  “过奖了。”杰拉德声音粗砺,经过这场高烧,他的嗓子似乎沙哑得更厉害了,“感谢您的帮助,巴尔达斯大人。”
  “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救你,你告诉我我儿子的死因。”巴尔达斯不动声色地说,“看来浓盐水和大蒜汁确实起了作用,要是这样的独门偏方还无济于事,那我可真要请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情人来念葬礼上的悼词了。”
  杰拉德费力地皱起眉头,搞不清要为他话里的哪个信息点疑惑才好。
  过了半天,他才勉强问道:“……情人?”
  “就是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的名字,”大副低声提醒,“您呼唤着您的旧主,说了太多声。”
  杰拉德的心脏一阵抽痛,他想起可怖的梦境,想起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脑海中左突右奔,不由头疼得捂住前额,嘴唇上的伤疤也不自然地卷起。
  “不是什么情人……”他回答,按照他以往的习惯,他还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更加贬低轻贱的话来拉开距离的,可当他看见窗外湛蓝无垠的天空,仿佛同时看见记忆里那双温柔如海的眼眸,剩下的语句也僵硬地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良久,他挫败地吐出一口气,懊丧而苍白地辩解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赢了,属于杰拉德的记忆和报复的决心占了上风,然而,他能感觉到,属于黑鸦的记忆同时正慢慢融合进他的身体里,给他带去无限的惶恐,还有未知的不安。
  他在害怕,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过去的时光——那些和阿加佩在一起的时光。
 
 
第28章 
  这座被称为“黄金之城”和“信仰之城”的城市,就是塞维利亚。它以惊人的繁华和财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旅人、朝圣者、航海家与冒险家来到这里,华美的塞维利亚宫便坐落于此。
  阿加佩下船的时候,正值圣周节最热闹的时候。从棕枝主日到复活节周日,成群结队的朝圣者走过大街小巷,以及宏伟广场,他们赤着双脚,走在铺满尖锐碎石的道路上,身后背负着木制的十字架,一直到双脚流血,染红地面。这模仿的正是他们一生中最崇敬信奉的偶像,耶稣受难的那一幕。
  告别艾登船长之后,阿加佩就递交了神父的信件,以及自荐的书信。他、莉莉与赫蒂太太,在这座巨城里居住了眼花缭乱的两个星期,终于接到了主教的回复。
  经由侍从的指引,他走进王宫,穿过重重的走廊,踩过红色、金色与棕色交织的厚重地毯,在西班牙主教胡安·丰塞卡的书房门口等待接见。
  在来之前,他心里还存在诸多忐忑,现在都化作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稳定。最差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本领不是虚假的,我的诚意也不是虚假的,我经历过真正的地狱,哪怕见过主教一面,就被逐出宫廷,那也算我努力过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阿加佩进到书房内部,深深地鞠了一躬。
  作为西班牙宫廷数一数二的权臣,胡安的会客厅却称得上朴素简洁,绣着大朵凤仙花的哈勒姆挂毯被洗得半新不旧,来自东方的白色瓷瓶里垂着几枝铃兰和报春花,空气冰冷而宁净,一股隐隐约约的金属气息萦绕在鼻尖。阿加佩思索片刻,恍然反应过来,那是钱币的味道。
  “向您致意,主教先生。”阿加佩轻声说,“我……我可能不是您要找的人,但我想,我也不会让您失望。”
  胡安主教并不说话,他埋头在书桌上,鹅毛笔尖蘸着墨水,与瓶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写字时,纸张被摩挲得沙沙作响。
  于是阿加佩也不再吭声。
  说来很好笑,在岛上当奴隶的时候,他遇到的刁难何止比这超过百十倍,没有很好的忍耐之心,正常人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忍不住就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过去和当下的差别。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腰开始酸痛起来,作为生产的后遗症,这滋味可不算太好。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的脊椎也禁不住地发疼。侍从们悄无声息,来了又去,他们不敢说话,只有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见怪不怪地落在阿加佩身上。
  ——阿加佩得出结论,还是过去比较难熬,主教的下马威,已经实在称得上做派体面了。
  又过了一会儿,主教撂下羽毛笔,抬起头。他打量了一下,评价道:“看起来您出身低微,是个平民。出身良好的人们,决计不会忍耐这么长时间。”
  嗯,想不到吧,阿加佩想,比平民还差,我曾是个奴隶。
  “您的猜测没有错,”他说,“我确实没有很好的家庭出身。”
  等待片刻,既然主教已经与他搭话,但还没有叫他起来,阿加佩就自己直起了腰。在他的视线里,胡安主教本人苍老、阴冷,花白的头发就像一团钢丝,顽强地顶在高高的前额上。他的颧骨线条十分锐利,下巴也显得太尖太长,铁钩般的消瘦手指上,戴着枚古老的纹章戒指,正轻点着桌上的羊皮纸。
  他已年老体衰,儿子还在不久前死于海难,然而从他的脸上,旁人看不出一丝属于这件不幸之事的阴影。
  “我还没有叫您起来。”胡安主教说。
  “哦哦好的。”阿加佩说,随即又弯下了腰。
  胡安主教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他就这么盯了阿加佩一阵子,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冷冷地说:“……起来吧,先生。”
  阿加佩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戳着哪儿了,他起来以后,主教问:“您既然说自己不会让我失望,那说说看,您能做到什么?”
  阿加佩回答道:“我会种植丁香,十棵里存活过三棵,只可惜后来在火灾里烧死了。对于桂皮、肉豆蔻和胡椒的种植方法,我也知道得十分详细,但因为找不到种子,从来没有上手种过。”
  他干脆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望着主教面前的书桌。胡安·丰塞卡皱起眉头,张着嘴巴,沉默了好些时候。
  “就这样?”
  “就这样。”
  “嗯,那么我必须承认,”主教若有所思地说,“我等待着一些流俗的宫廷暗语,一些天花乱坠的自我吹捧,华丽的排比奉承,以及浮夸的表演词藻。但你的……简练,是的,简练,打动了我,年轻的先生。”
  “让我们不要再说废话。”胡安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实话讲,我期待着传说中的千眼乌鸦,但来到我面前的却是他的旧主……我不会说自己是失望还是喜悦,但唯一能够认定的,是我不会,也不可能现在把筹码押在您身上,那不符合我的做事规矩。”
  失望之情难以自抑地从心中升起,阿加佩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忐忑。
  “因此,我会做出考核。”主教接着说,“我派出寻找的队伍不止一支,像您一样,前来自荐的‘园艺大师’也不止一个。如果您真像说的那么有本事,就展示给我看。”
  “怎么展示?”阿加佩屏住呼吸问道,微小的希望再度反扑上来,让他稍稍睁大了一双蔚蓝的眼睛。
  “少拿您那双婴儿眼睛看我,”严厉的主教皱起眉头,不轻不重地呵斥道,“随便找到我的哪个侍从,他都会告诉您规矩的。下去吧!别继续杵在这儿,扰乱我的思绪了。”
  阿加佩一头雾水,走出房门,他依照主教的说法,找到了一位侍从。对方倒是没有多话,只是简单地给了他一小包丁香种子,又问他需不需要园艺工具,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侍从领着阿加佩左拐右拐,穿过幽静狭小的小路,曲折蜿蜒的回廊,来到了塞维利亚宫的花园一角。
  此刻已是初秋,王宫的花园,就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充满了甜蜜浓郁的花香。波斯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翻滚着奶白色和姜黄色的波浪;酢浆草团团地簇拥在一起,清新可爱;蓝紫的绣球花一团团地膨胀开,如此茂盛,几乎压弯了枝头。更何况,马上就要到桂花盛开的时候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色花苞已经冒出芽来,在墨绿的叶片间闪烁,它们和橙树、橄榄树一起,就伫立在高大的阴影当中。
  “就在这里了,先生,”侍从打断了阿加佩的欣赏思绪,“这里是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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