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再?”
“……可能就是永远不再。”
“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
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
“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
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
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
“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
·
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
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
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
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
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
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
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
“看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
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听了他的回答,黑鸦的目光没有变化,仍然是两扇地狱的门户,他说:“家,是啊,每个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说到这,他又怨毒地笑起来了。
“你知道这趟的终点是哪里,对吗?”
约翰大着胆子回答:“没错,大人,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头很多余。”男人漠然道,“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烦恼,假设你允许的话?”
“……什么!不、不,天主啊!请您饶恕我!”
约翰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实在痛恨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们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个人,全都是犯了强|奸、杀人或者叛国之类死罪的犯人,重见天日的时候,就是丢掉脑袋的时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将他们从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们背熟二十四张细节地图。
“四天时间,谁能记得滚瓜烂熟,谁就能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绞刑架,和你们的亲友团聚。”
一开始,提出来的犯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都怀着死里逃生的庆幸暗自欢呼,会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来检查他们背诵的进度。不久之后,约翰就发现他的同伴在一个个减少,那些记性不好的,不够随机应变的死囚,通常会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见,徒留他们前一晚睡觉的被褥。
危机感迫使约翰拼命地默记地图,几乎在短短四天将它们磨穿。他努力表现出机灵和警敏,他知道,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质。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最终成为了这一百二十四个完成考验的人之一,跟着这支远征船队,前往传说中的香料天国,摩鹿加。
只可惜,他们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觐见,而是怀揣着毁灭的火种,去点燃一场倾国的硝烟。
约翰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到了现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迈的老娘……
有了他作为前车之鉴,一旁却还有人不死心,想要与船队的领袖打好关系,一个曾经犯下杀人与纵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谄媚又故作惊奇地问:“大人,您在刻什么呢?这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黑鸦一愣,船舱的窗口透过几线零星雪亮的光,借着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经显出了雏形,显示出一对翅膀,以及圆头圆脑的形状。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从侧面窥见了魔鬼挨近红尘俗世的一面,连忙再拍马屁:“这是蜜蜂哩!这种小东西,春天可到处都是……”
千眼乌鸦脸色一变,像是刚醒过来一样,手心一翻,就把这小小的,粗糙的工艺品捏了个粉碎:“不想死就闭嘴!”
这下,所有人都吓得缩紧了脖子,两股战战,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杰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阴晴不定。
第37章
迄今为止,公海上的香料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波及到的国家和地区港口不计其数。他切断了摩鹿加的三条主要贸易通道,同时自己也遭受了大大小小的几十次刺杀、暗害。珍·斯科特曾派使者前来和谈,当巴尔达斯断然拒绝之后,他的后背上也多了一道至今未痊愈的伤口,当然,这些情况,通通如实地递交到了曼努埃尔一世的金案上,好叫这位国王知道,矛盾不会和缓,只会更加尖锐。
在这期间,曼努埃尔本人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国王时而表示将军的行动可以理解,时而表示将军的做法太过激进,必须用加急信件去呵斥巴尔达斯的所作所为。
鉴于他这种摇摆不定的立场,葡萄牙的朝廷也分成了三派,反对派的势力庞大,声音散漫,那是来自部分大贵族,中小贵族和商人阶级的声音,他们的利益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支持派的人数寥寥无几,但那都是巴尔达斯的盟友、亲故,以及在另一部分在硝烟中嗅到了黄金气息的大贵族,因而他们的表态坚决,声音也一致清晰;还有一派随着国王的倾向而变动,他们面目模糊,语气不详,这一派可以算得上中间派,他们会随时倒戈,也会随时展现支持的决心。
杰拉德对权力是如何运作,如何制衡的游戏一清二楚,既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派的声音完全覆盖宫廷,成为国王的意志,那么他就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下继续自己的计划,不用担心来自资助国的阻力。
唯有一点,他和珍·斯科特都心照不宣去遵守的一点:杰拉德不会主动暴露自己过去的身份,珍也不会。
对他而言,让世人知道他就是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无疑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耻辱会彻底杀死他,前来寻仇的人,也会多到把他活活淹死;对珍·斯科特而言,“杰拉德”这个名字,仍有不言而喻的强大号召力,会有多少人继续跟从她的兄长,狂热地簇拥他重回香料群岛,成为摩鹿加的主人,这是她也不愿想象的。
因此,连着切断第三条通路的不久之后,杰拉德便借故休整,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周,巴尔达斯就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前来与他商议。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我对您的身体状况深表同情,”巴尔达斯皱着眉头说,“但香料群岛事关重大,不知有多少国王,多少等着分一杯羹的鬣狗在一旁虎视眈眈,您真能现在就撤手不管,任由他们攫取我们的劳动果实吗?”
“那您想怎么样呢?”杰拉德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看看我,将军,这半年来我睡得少,吃得少,幻觉和疲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复仇的心灵多么沉重,它已经要把我压垮啦!我必须要休息一下了,我不得不休息。”
“再走一步!”巴尔达斯厉声说,“起来再前进一步,我们的合约上的条件可不是您这样讲的,如此紧要关头,怎么能临阵松懈?这是行军的大忌,也是战场上的死罪!”
杰拉德叹了口气,他闭上干涩的眼皮,疲惫地说:“听起来,您已经有了自己的安排。”
“是的,我有。”巴尔达斯沉声说,“现在,我会指示给你看。”
“按照计划,我们切断了摩鹿加通往伦敦的航线,倡导禁欲主义的教廷力量正在那里崛起,再加上从印度洋输送来的香料份额,英王室的反应摇摆不定;我们切断了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线,查理一世本人并不喜欢香料,但是为了讨母狮子的欢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援她,但是我们有盟友,布尔戈斯的主教和首相都在暗中支持着我们;余下就是通往巴黎的航线,法王激烈地反对我们,他的朝廷也是国王的喉舌。
“但无论如何,我们向世人证明了一点:摩鹿加不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它有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谁能发现,并且利用它,谁就能从这块肥得流油的肉上大吃一餐。”
“您的意思是?”杰拉德佯装疑惑,不动声色地问。
巴尔达斯果断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乘胜追击。”
嗒哒,杰拉德漫不经心地想,鱼儿上钩咯。
“您需要解释得再详细一点,”他慢吞吞地说,“恐怕我不能很好地领会您的意思。”
巴尔达斯抚平地图,用手指点在上面:“七条主航线被切断了三条,珍·斯科特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她知道抢修已经来不及,索性暂时放弃了这三条线,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剩下的四条上。根据我的推断,此时摩鹿加的防备力量,一定是历年来最为薄弱的时期。”
“您想征讨摩鹿加,现在就去掠夺它的财富吗?”杰拉德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但他完美地伪装了自己,“恕我直言,阁下,我认为此刻仍然为时尚早,等我们我们再切断塞维利亚的航线……”
“不行!”巴尔达斯严肃地否决道,“阻断那不勒斯的通路,已经叫西班牙的议会吵闹不休,如果再切断塞维利亚的,那么查理一世一定会专心致志地反对我们,而他的意见,是陛下也万万不可忽视的强大阻力!”
“那么,您的国王也知道您的打算了吗?”
“我们不必事事都叫陛下知晓,书信来往太过耽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我们此时最需要争取的东西。”
杰拉德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尤为显得真心实意,浸透了惋惜。
“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在摩鹿加也有一笔债需要收回,希望我们都能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开始你最后的计划吧,”巴尔达斯沉声说,“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所以,杰拉德才会出现在这里,正在公海上漂荡,他们从塞得港出发,先是一路向东,沿着物资补给线出动船队。巴尔达斯伪装成商队的领袖,杰拉德则充当了他的副手。他们将船队分成三列,各自持着三个国家的通行证,船长也由不同国家的囚犯担任,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穿过奔腾汹涌的长河,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船队横穿巴拉梅达,借助东风直入大西洋,一路朝西进发。即便手握准确无误的地图,他们还是在海上历经了八十余天的考验,途径狂风暴雨的恶劣气候的磋磨,舰队最终抵达圣奥古斯丁角,在补充食物与淡水后,进入了圣露西湾。
晨雾迷蒙,犹如厚浇在海面上的牛乳,摩鹿加,这香料的天国,黄金流淌之地,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船队应当分头行动。”杰拉德低声说,“目标太大,就算有雾也挡不住。”
“您领走十艘船,绕后偷袭,”巴尔达斯点头应允,“我走正面战场,我们用火焰传讯。”
带领着自己的船队,以及船上的数百人,杰拉德掉头转向,径直奔向自己的复仇之路。他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古怪的是,他心中居然没有多少沸腾的激情,大仇得报的畅快,他只觉得……冷静,是的,超然的冷静正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令他这时居然还感到了一丝奇异的怅然。
他要尽快赶在雾气完全消散之前,赶到摩鹿加的东侧群岛,那儿礁石嶙峋,土地薄弱,长满了高大茂盛的丛林,因为不适合种植香料,一直处于封闭的半废弃状态,沿路也少巡逻的船只,正适合隐蔽。
消灭了路上撞见的三艘巡逻船,杰拉德继续向前,在离岸还有半海里的地方放下小船,他给重刑犯们换上奴隶的衣衫,自己也换上一套,只在船上留下大副,以及忠心于他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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