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瞳孔在颤抖,她的嘴唇也在颤抖。
那些香料仓库的价值无从以世俗的钱币衡量,一个仓库的存储量就高达上百万罗马金币,上百万弗洛林,它们加起来的分量,足够让任何一个国家在黄金里狂欢至死。
此刻在烈火里化作灰烬的,是豆蔻、丁香粒、胡椒、肉桂皮,被琥珀掩埋,用玫瑰留香,在缭绕的炭火间熏烤。品质完美的装进水晶瓶,瓶口以金线缠绕;品质普通的就填进麂皮口袋,呈到富商与小贵族的餐桌。它们被细细地筛选过,精心地挑拣过,奴隶在其中日夜劳作,斯科特人则耗费多年的心血,研究什么样的存储搭配能使豆蔻去除难闻的药味,让丁香重新焕发花朵的芬芳。
教宗赞赏它们,国王与女王迷恋它们,世人发疯地吹捧、追随它们……如今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一把大火,数百年的血汗积累就灰飞烟灭,珍·斯科特犹如一头抽搐的毒蛇,猛然转头,死死盯住杰拉德·斯科特。
没人会如此狠心,或者说,没有一个心智还正常的人,能忍心这么做。
她以为她的哥哥仍然是面对面的敌人,与她心照不宣地用摩鹿加当作赢家筹码,在博弈的棋盘上拼死厮杀……但她却想错了,完全想错了!杰拉德·斯科特早就疯了,她把他打碎得太彻底,太严重,所以现在他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棋盘,烧毁了全部的棋子,连带着她也要一块烧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运筹帷幄的面具一瞬破裂,她厉声咆哮,抓狂地揪着自己的长发,“你怎么有胆子……你怎么有胆子去烧毁香料库!难道你想放弃摩鹿加,将它完全摧毁吗?你想让它变成废墟,变成一摊一文不值的垃圾吗?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杰拉德·斯科特!还有你们!愣着干什么,去组织救火,快去!”
美艳的狮心女士,一瞬狰狞如同厉鬼,听到她的命令,近一半的卫兵都急匆匆地冲出金宫,赶往最近的火灾现场。看到珍如此失态的模样,杰拉德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很快就变成疯狂的大笑,回荡在宽广的顶层宫室。
“要怪,你只能怪我们伟大的父亲死得太仓促了,没来得及把摩鹿加最要命的秘密通道告诉他最爱的小女儿。”他摊开手,神情无辜地告知,“废墟又怎么了,垃圾又怎么了?到头来,摩鹿加仍然会是我的,因为我能摧毁,就能重建。亲爱的妹妹,莫非你没有这样的决心?”
“——杀了他!”珍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精美的发冠被她自己撕扯下来,凌乱地耷拉在肩头,以致黑色的乱发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狼狈地喘着气,忽然又抬起头:“不……别杀他,别杀他!我还是要抓活的,我要给外界一个交待,我得给摩鹿加的盟友一个交待……抓活的!砍断他的四肢,打断他的脊椎,不管怎么说,我只要他活着!”
杰拉德的面上显出诡秘的笑容,士兵的矛尖包围着他,一般情况下,人们会说他实在已经插翅难逃,除非天上有别的神迹显灵,否则他凭什么从几十个人的包围下脱身呢?
那些士兵也是这么想的,瞥见杰拉德不同寻常的表情,再加上知晓了他前代摩鹿加主人的身份,他们竟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巴尔达斯浑身浴血,冲进最顶层的金宫,他身后全副武装的水手也像是血河里冲出来的。混乱的刀光剑影中,摩鹿加宫的侍卫被砍倒好几个,水手们同样有所伤亡。震天的喊杀声中,部分卫兵急忙审慎地向后围绕,保卫着他们的女主人。杰拉德也在用匕首随手刺死几个侍卫之后,从人群中隐退到巴尔达斯身边。
“时机卡得刚刚好,将军。”杰拉德轻声说。
说来蹊跷,看见杀进来的老将军,两兄妹眼中却各自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厮杀持续了一阵,见暂时奈何不了对方,珍大喊道:“你们给我住手,全都住手!”
巴尔达斯皱起眉头,也将滴血的剑尖垂下。
狮心女士喘着粗气,她索性扯掉自己的发冠,让丰厚的黑发完全垂下。
“巴尔达斯将军!贵客,贵客,您的到来让我倍感惊喜……但如果您还有一丝理智,那就远离您身边那个疯子,仔细听着我说!”
巴尔达斯不动声色,沉声道:“我听着呢,女士。”
“怎么,您是怀着丧子之痛的怒火,来这里报复一些人,杀掉另一些人的吗?”珍·斯科特气喘吁吁地问道,“哈!我要说,如果您这么做,那就完全落入了骗子的陷阱,就是您身边那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假冒了一段友谊吧?他谎称和您的儿子是莫逆之交吧?可实际上呢,我要告诉您,您的儿子被害落水,是摩鹿加救了他,我们动用了最好的医生,不幸的是,他已经在爆炸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以至于重伤不治,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爆炸、火药——听到这儿,您是不是觉得十分耳熟?没错,这就是您身边那个骗子的惯用手段,当年他用这一招杀害了我的未婚夫,如今他也用这一招杀害了您的儿子!”
“实话告诉您,这个骗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手下败将,杰拉德·斯科特。您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也知晓他在俗世中的名声,对不对?要复仇,那么您的敌人就近在咫尺;您要利益,我身为摩鹿加的话事人,也能不计前嫌,不追究这一年来您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怎么样?就让摩鹿加与杜卡斯家族重修于好吧,将军,须知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这口才同容貌一样完美的女巫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地说完了这番话,杰拉德却没有打断她,更没有为自己做一番辩解,他只是偏过头,观察着巴尔达斯的反应。
老将军皱起染红的眉毛,听到“黑鸦”的真实身份,他却表现得一点儿都不意外,更没有丝毫的失措。
他思索片刻,像是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转向杰拉德,语气不辨喜怒:“黑鸦先生,或者说,杰拉德·斯科特先生,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您似乎违反了我们的盟约。我需要摩鹿加的财富,而您却烧毁了太多存储香料的仓库。这是为什么,您能否做出合理的解释?”
珍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杰拉德却表现得十分冷静,甚至还有一点超脱的失望。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巴尔达斯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质问他,在两军阵前挑剔他的错误,做出与背叛无异的行径。
“因为您要的财富,我已经拿到手了。”杰拉德镇静地回答道,“我说过,我还有一笔债在摩鹿加没有收回,这笔债说的正是我昔日积攒,并且在群岛上埋藏起来的私人财产。除了我,埋藏的地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这也是我的妹妹对我严加拷打,试图叫我吐口的秘密之一。现在,我分派去的船队已经装满了十个船舱的金银珠宝,这是否能叫您满意?”
珍的面色瞬间阴沉下去,叫人不寒而栗。她望见巴尔达斯略一沉吟,而后心满意足地颔首:“不错,这确实是我所需要的,杰拉德先生。”
“或许,我们还能就此夺下摩鹿加——”将军重新举起刀刃,正要下达命令,他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透过巨大的落地水晶窗,除了满城燃烧的烈焰,他还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陌生舰队,犹如星火,正在海平面上闪闪烁烁,朝这里赶来。
“不,援军正在回防,她最忠诚的狗是不会背叛她的。”杰拉德冷冷地道,“这也就是说,我们该走了,将军。”
巴尔达斯心有不甘,但杰拉德说得没错,再不离开,他们只怕就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希望您的承诺一切属实,我们走!”巴尔达斯说。
他没有再看气得快要发狂的珍·斯科特一眼,哪怕她是如此美丽,胜过他平生见过的所有女人,只是,他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斯科特人那不受控的疯狂,几乎要焚烧万物的激烈特质。夹在这对兄妹中间,就像与雷暴和闪电同行,心智不够坚强的人,只会完全依照他们的意志重塑了自己,并且为他们所彻底毁灭。
“追上去,尽可能地杀伤他们所有人!”隔着凌乱的人群,珍·斯科特狂怒地尖啸,“杰拉德,我早晚会亲手砍碎你的身躯,而巴尔达斯,如果你能活着离开摩鹿加,那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你记着!但你若是违背我的意愿,那就只有地狱愿意承载你破碎的尸身,你记着!”
就这样,一行人逃出了摩鹿加宫,在混乱和追击中不停奔跑。不过说句老实话,此时此刻,岛上所有还活着,会喘气的生物要么在救火,要么躲避着大火的吞噬,得益于此,他们的逃脱行动非常顺利。
跳上藏在河边的交通工具,一行人拼命摇桨,轮番划动小船,差不多是争分夺秒地飘到了目的地,穿越丛林之后,大副和水手们已经在岸边等待着他们,一见了面,就赶忙击退追兵,将他们拉上了船。
舰队启程了,或者说,用逃命来得更加恰当一些。这十艘船拉满风帆,在公海上加足马力,逃避着即将到来的追杀,余下的十五艘也分散开来,驶向事前约定好的地点。
一上了船,巴尔达斯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之后,就向杰拉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您许诺的金银财宝在哪儿?如果您还是诚实守信的人,那就现在展示给我看!”
杰拉德瞥了他的大副一眼,这是一个隐秘的眼神,带着不言自明的内涵。接着,他说:“如果您的身体还受得住,那就随我来吧,将军。”
跟随着杰拉德的脚步,巴尔达斯站了起来,由于事关重大,杰拉德要求不要有第三个人跟随,免得“激起他们不必要的贪欲”,巴尔达斯觉得很有道理,也同意了这个说法。来到船舱的最底部,老将军看到了三个箱子,第一个箱子足有半人多高,第二个只有第一个的三分之一大,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只有成年人的头颅大小。
杰拉德走上前去,依次打开了它们,顿时,巴尔达斯头晕目眩,仿佛又一次失血过多,站不稳脚跟。
第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货币,从最古老的罗马金币,到最精致的埃斯库多银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第二个箱子是纯金的饰品,厚重的金杯,带有雕花的金碗,纯金的大块金砖垫在最下方,码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看得人手脚发软。
第三个最小的箱子,里面则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硕大璀璨的红宝石、绿柱石、蓝宝石、猫眼石、橄榄石,多彩缤纷的粉钻、黄钻,闪耀着火彩的巨大白钻……流光溢彩,为了目睹这样的景象,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刺瞎自己的双眼!
“您见到了。”杰拉德微笑道,“如何?这只是一个船舱里的财富。”
“我……”
巴尔达斯说不出话,这个刚强,冷酷的老人,居然一时间难以开口。
巨量的财富几乎压垮了他的心灵,他的家族终于拥有了崛起的资本,几世几代的荣华富贵,此刻近在眼前,他畅想起杜卡斯的霸业,不由激动地浑身颤抖。
“您可以来感受一下。”杰拉德抛出一个蛊惑的诱饵,同时抓起一把钻石,再像瀑布一样倾泻下去,“看,这些都是您的了。”
巴尔达斯怎么能抵御这样的诱惑?他急忙拖着脚步向前,口干舌燥,连视线也旋转了起。他伸出手,渴望地抚摸着那些凉滑沉重的璀璨玩意儿,是的,是的……这些货真价实的钻石、宝石,倾国倾城的财宝,此刻全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他要……!
老人的身体一顿,他迟疑地低下头,仿佛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杰拉德面无表情,冷漠地抽出匕首,看着那褐色的毒血缓慢涌出,也看巴尔达斯痛苦地弓起身体,喉间涌起泡沫的模样。
“您早就猜出我的真实身份了,对吗?”他低声问道,“您的儿子因我而死,您大约是对我有些恨的,可我们终究是互相合作的关系。所以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期待着您的表现,但您却背叛了我。”
“确实,您是有退路可走的,不和我合作,您还可以转向珍·斯科特那个贱人,带着我的人头去换取摩鹿加的青睐,就像您的儿子曾经幻想的那样——现在想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他笑了笑:“不过,为着利益而来的,最后也会因为利益散去……我想,我和您的合作,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再次感谢您的舰队,可以让我回到这里,短暂地施行报复,又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何时,大副已经下来了,他看了看地上垂死残喘的人,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些葡萄牙的水手……”
“和巴尔达斯一块上船的,就送他们去追随他们的主人。”
“那活下来的犯人呢?”
“全部杀了,”杰拉德说,“一个不留。”
几分钟后,巴尔达斯就死去了。
第40章
杰拉德转过头,他望向大副,目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端详着大副,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一样。
“而您,我的朋友,您倒是没有背叛我,没有被金子的光辉蒙蔽双眼。事实证明,我选择您,确实是再正确不过了。”
忠心耿耿的大副急忙弯下腰,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加密的羊皮地图,双手呈给杰拉德。
他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家族第一继承人,掌握着多么可怕的财富,是一个普通人打破脑袋,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来的,它们当然不可能全都藏在一个地方。这些金子,这些钻石珠宝,不过是闪人眼球的障眼法,宝藏的真正秘密在于这张地图,上面涂满了只有他才能翻译出来的加密纹章。
“世上充满了短视的愚人,”杰拉德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一位自己想象中的人物轻声交谈,“可恨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三个,更长不出第二双手臂,所以总要受了他们的钳制,须得动动脑筋,才能从他们手里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要知道,过去我在这世上只瞧得起一种人,那就是识时务,懂分寸的聪明人,他最好还要有某种可取的品德,某种坚守的个性,能让我在办完事后还容忍他继续活着。而现在,我要说世上还有第二种人,那就是我无法理解,却对他充满了崇敬与悔恨的人。这样的人会让我失去理性,拥抱疯狂。有些人则称之为爱……爱!一旦注视了它,我很有可能就会被毁灭,被击垮,但为了得到它,我更有可能会付出一切……等着吧!等我完成复仇,我就朝自己的末路走去,再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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