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不知道怎么支配突如其来的自由,他胡乱选择了几样东西,漂亮的玻璃香水瓶,粗糙的玉雕百合,还有奇怪的鞣制皮球,看起来是送给小孩子的玩具金币……他不讲价,接了商人找来的钱,就走回杰拉德旁边,通红的面颊上沁汗。
杰拉德微笑着赞赏:“很可爱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阿加佩一愣,他回过神来,急忙说:“真对不起,大人,我忘了您的……我这就去再挑一个礼物!”
他匆匆转身,因为不知道杰拉德的喜好,他为难许久,终于搜寻到一只黑曜石的老虎,掌心大小,遍布花斑。
“它让我想起了您……”阿加佩拘谨地说,鼻尖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希望您也能接受它。”
杰拉德哈哈一笑,接过来端详片刻,他说:“其实比起老虎,我更喜欢乌鸦。”
“乌鸦……?”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忌惮我的权势,害怕我会威胁到他们,以此给我安上告死之鸦的称谓。”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种鸟,因为它们非常聪明,并且喜欢收集闪亮的事物,你见过吗?”
阿加佩忍不住问:“可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您的家族非常正派……”
杰拉德大笑道:“越是正派,才越不能包容品行低劣的宵小啊!我亲爱的朋友,小偷和强盗,怎么能不深深恨着执法者呢?”
阿加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确实很有道理。
接着,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午餐。杰拉德怂恿他挑选了这个拥挤油腻的地方,又接着怂恿他自行点餐。阿加佩拗不过他,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点了一种薄馅饼,腌猪肉和鹰嘴豆拌沙丁鱼,想了想,他还点了个不伦不类的甜品,名字是直白的“碱水葡萄”。
菜上齐了,他们才知道不对劲。薄馅饼是用船员的方法料理的,面粉用海水揉过,尝起来咸苦扎嘴,腌猪肉也放了过多的盐,连沙丁鱼也是咸的,只有鹰嘴豆勉强能入口。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正餐,“碱水葡萄”一上来,阿加佩夹一颗尝尝,居然还是咸甜的口味。
“这下坏了,”杰拉德灌下酸涩的葡萄酒,艰难地说,“不小心进了盐场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彼此都再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加佩笑得喘不过气,杰拉德更是笑得咳嗽起来。阿加佩的眼睛亮亮的,他望着对面的男人,小声说:“您不怪我吗?”
杰拉德渐渐止住笑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要怪你?这很有趣。”
想了想,他再认真地补充道:“是我曾经梦想过的生活。”
阿加佩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戳着碗里的鹰嘴豆。
第4章
一晃数周,接下来的日子,对阿加佩来说就像做梦。
十九年来,“自由”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鲜活、沉重,极有分量地坠落在他的生活里。
没有哪个奴隶主再能命令他、鞭笞他,似乎也没有人再能越过杰拉德操纵他的意志。因此,重获“自由”之后,他最先感到的就是迷惘,平坦的旷野上一望无际,那么,他究竟该朝哪个方向迈步呢?
他内心仍然保持着戒备,可这种困惑和茫然,却叫他不由自主地贴近杰拉德。自由人是怎样生活,怎样言谈行动,怎样应对欢乐和悲伤?他吃力地吸收,模仿杰拉德,只是不知道自己这种举止,是否算作拙劣的照猫画虎。
杰拉德有趣地旁观着这一幕,他乐得欣赏这复杂游戏的一环,但令他惊喜又不满的是,阿加佩一直不曾屈服。这个出身微贱的奴隶,居然顽强地扛过了糖衣炮弹的诱惑。他提防着温情的陷阱,仿佛一只受过抛弃和踢打的野狗,从此对每个人伸来的手都怀了警惕之心。对待自由的诱惑,他将信将疑,对待华服美食的贿赂,他亦抱有一种“租借”的心理。
阿加佩清醒地认知着一切,他打心眼里清楚,外人的赠予早晚有收回去的一天,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真实可靠的。
带着振奋的笑容,杰拉德决心加大筹码。
这一天,盛大的宴会在白塔召开。
这酒会数年才能举行一次,前来参与的成员,唯有岛上的大奴隶主,以及各国的海上豪强、总督权贵、王室使者,甚至一些小国与中立公国的统治者。世界的财富经由大海流通,洋流间的航道,即为大海的血管。正是如此,这些位高权重的富豪爵爷,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聚会、酒宴,通过利益与鲜血的置换,缓缓攥住了全世界的命脉。
在别处,人们大可以说,统治者的活动影响着世界的进程,皇帝与教皇的意志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政策;但是在这里,摩鹿加才是一切势力背后的大山,香料发源之地,衡量着世俗王权,以及教权的重量。
毕竟,在香料浪潮最夸张、最狂热的时期,神甫们要眯起眼睛,用神圣的镊子一粒粒地数出白胡椒,作为涂抹十字架的装饰;一盎司黄金,也只能换回0.8盎司的纯净肉豆蔻。
“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我不放心。”杰拉德关切地说,“亲爱的朋友,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可以吗?”
阿加佩心中忐忑,还是点头答应。酒宴中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那空气中弥漫的香水浪潮,珠宝与昂贵丝料摩擦的琳琅簌簌之声,水晶酒杯轻轻碰撞的清脆之声,还有人们热烈且小声的耳语,折扇开合的噼啪声……所有的所有,全像一支齐声奏响的乐队,一股脑地朝阿加佩拥堵过来了。
阿加佩的身体紧张得发抖,他不敢开口,当然,眼下的场合,也绝不用让他说话。杰拉德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便陡然成了他的王国。他昂首阔步,犹如逡巡领土的雄狮,矜贵地摇晃着黄金的鬃毛。几乎是瞬时间,权贵的男男女女就里外三层地包围了他,自发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朝廷。
“斯科特先生!”一位公国的使者高声道,“关于我们上次的议题,诚如您所说……”
“使臣先生,”杰拉德亲密地说,“什么话题如此重要,还能不让我钻空举起手里的酒杯,好向您与您的国王致敬?诚如我所说,丁香的生长总有尽头,肉豆蔻的芬芳也不是恒久存在的,您的国王需要如此巨大的供应,除了享乐与战争,我竟想不出第三个恰当的理由。唉,不要说虔诚地供奉天父,这个借口就连宣称它的人都不会相信。就让我们留着长矛和剑吧,去到艺术家和酿酒师那里寻求快乐,摩鹿加是永久和平的代言者,我们从不为杀戮背书。”
他和颜悦色地说完这些话,就失去了兴致,将果断的目光瞥向其他人,任由使者被其他人排挤出去。
“欢迎您的芳驾赏光,莱狄亚夫人!”杰拉德微笑着恭维,“难道这里不是人间的土地,竟换了奥林匹斯的天国不成!您的丈夫如何了?贵为一国的大公,也终有力不从心的时刻,真是令人唏嘘啊。”
莱狄亚夫人手握折扇,为他的话语笑得花枝乱颤:“您的承诺,总是最有分量的,杰拉德先生!这可不是我一人所说。”
杰拉德谦和地说:“能亲眼见证一位女大公的崛起,是我的十足十的荣幸,夫人,毕竟,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或许是胡椒的香气使您的丈夫昏了头,他对新教徒的庇护纵容,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宗教真能如此彻底地拯救一个人的心灵吗?还是说,大公是在为他放纵的青年时期做补偿呢?无论如何,我们得理解他,皈依者总是最狂热的,而这种狂热,也是最能激起其他人的不满和愤怒的。总之,夫人,我祝你大获全胜,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得以顺利进行。”
“斯科特大人!这次我带来了国王的手谕,陛下说……”
“皮埃尔船长、爵爷,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杰拉德转过脸,“怎么,西班牙国王的手谕!诚然,您听从于一位国王的命令,是公海上横行的强人,其他船队的噩梦,可摩鹿加呢,我得说,摩鹿加存在的时间,要比您的国王更加长久,而我,也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香料贩子罢了。小香料贩子能做成什么事啊?论起海上的战争,论起火炮、枪械与流血的事件,您这位行家可比我熟练多了。王室金灿灿的权力离我太远,俗世的乐趣却是我心心念念追求的。船长,试问在自由世界,即便是十位国王的手谕,哪怕他把沉重的权杖横在我面前,又能对我这个自由人造成什么损害呢?”
皮埃尔船长急忙辩解:“如果得到了摩鹿加的支持,得到您的支持,陛下一定会将您当成最亲密的朋友。想想吧,您!届时,您不仅得了一位国王的伟大友谊,还会成为一个国家的伟大友人。”
然而,杰拉德置若罔闻,已经转向了另一个人,一位艺术家。
“卡纳瓦多先生,我看见您的身影,像一尊大理石像,如此鹤立鸡群。您这次带来什么啦?让我开开眼界吧!”
艺术家得意地笑了:“这个么,杰拉德大人,我知道语言是苍白无力的,还是让我用实际行动向您展示吧。”
说着,他掀开披风,从里面举出一尊白银的水罐,赤红的玛瑙藤缠绕着罐底,两只青金色的蟋蟀在上面昂首挺胸,翅膀涂着闪闪发亮的宝石蓝,罐口处还攀爬着两只黄金的壁虎,正垂涎着它们的猎物。
如此栩栩如生,仿佛时间凝固在世界上的某一块小碎片。
杰拉德凝神屏息,他捧起水罐,专心致志地盯着,欣赏着。他不发一语,于是周围的人群也都安静了,沉默笼罩在这个尊贵的小朝廷四周,只等着它的主导人开口。
“这多不可思议啊!”他大声赞叹道,“大师,哪怕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都死而复生,也不敢说能比您更出色。您处理鳞片和触角的手法,上釉的颜色,还有蔓藤缠绕的自然情态……全叫人止不住地惊叹,您真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他说完这些话,其他人才跟着鼓掌,感慨和赞美起来。
杰拉德将银罐还给金银匠,朝周围打了个手势,这就意味着下达逐客令了。他确实像个目空一切的皇帝,对他的宫廷怀着绝对的掌控力,于是,那些尊贵的客人也不得不朝他行礼,继而有序地离开他身边。
阿加佩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搞得晕头转向,很多话他都听不懂,但他的确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杰拉德的显赫权势,实在无人能及。
他听见他如此轻松写意地谈论起国王、女王的头衔,好像它们还没有手里的一杯酒来得重要,随后他话题一转,又从云里雾里的权谋斗争中不留情面地脱身,将可怕的激情投注在雕刻精美的艺术品上。而他周边那些贵妇王爵,实在可以说是随着他的心意旋转、摆布,没有一个能与他唱反调的。
杰拉德领着他来到僻静的小角落,这一次,他将注意力转向了他。
“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说话?”杰拉德关怀备至地问,“是不是刚才的谈论使你不愉快了?真是抱歉,我们这样海上漂泊,辗转各方的小商人,想要做成生意,就要学得圆滑,学会左右逢源……就请你别嫌弃我吧!因为,这也不是我的本心啊。”
多奇怪!那个不可一世,权势滔天的皇帝,突然成了一位讨人喜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柔顺的密友。狮子变作绵羊,阿加佩不禁为这反差搞得晕乎乎,就在前一刻,杰拉德还戴着无形的王冠,随随便便地决定一名大公的生死,下一秒,他已然在祈求阿加佩的谅解,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阿加佩下意识地收敛表情,垂下眼睛,在过去,每当他受到为难,不知如何应对时,这副低眉顺眼的神态就是他的万灵药。
“行了,行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您就发发慈悲吧,”杰拉德故意唉声叹气,模样焦急地等着他出声,口中更不乏柔声软语,“您还愿不愿意搭理我,搭理一个充满铜臭味的香料贩子了?”
阿加佩的脸孔、耳垂,乃至脖颈下面的一片,都已经热得通红。
很难对外人解释什么,但考虑到他的前半生尽是在被贩卖,被压迫奴役,被身不由己的凄风苦雨中度过,对方这种邀宠般的举动,实在交付了他莫大的权柄。他一句简短的回答,都将控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尽管这个人刚才还在呼风唤雨,充作无所不能的神灵。
这么说,我就是他的神灵……阿加佩迷迷糊糊地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只是低微的奴隶,可就连如此低微的他,都能拥有在另一个人身上施展权力的机会,一时之间,世事无常的悲叹,就像云的阴影,从他心上一闪而逝。
“您是我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发挥这种权力的冲动,阿加佩低声说道,“这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唉!”杰拉德直起身子,喜气洋洋,带着一丝得意,他大声说,“我就知道,亲爱的朋友,我就知道!”
第5章
“您又知道什么了?”阿加佩仓促擦着脸上的热意,“还是庄重些吧,这样像什么样子啦?”
这足可见权力的可怕之处了,在感知到,并且使用了它的第一时间,这个原先胆怯戒备的奴隶少年,居然就可以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轻斥对方,并不用担心肉刑加身。
杰拉德笑得开怀,借着酒宴,他不着痕迹地拉进了与阿加佩的距离,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肢体上。
他说着风趣的俏皮话,将那些幽默的玩笑信手拈来,逗得阿加佩哈哈大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亲昵地捏一捏少年的手腕,或者拨拨他柔软的头发;他用酒杯遮掩着嘴唇,偷偷对阿加佩数落舞会里的大人物们,他挖苦他们的各色各异的穿着搭配,尖刻地讥讽那些来自大洋另一端的异国口音;他说起权贵们的风流韵事,说起他们是如何提着裤子,狼狈地从情人的窗台口逃跑,又说起她们是如何击败政敌和情敌,如何被政敌和情敌击败。
说着,他也鼓励阿加佩悄悄地,尖刻地讥讽几句,邀请他也做了自己不名誉的共犯。阿加佩面红耳赤,一种羞赧的兴奋,不由从他心中罪恶地滋生出来。
于是,他也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评语,比起杰拉德刀嘴剑舌的锋利语言,他要温柔得多,谦卑得多。饶是如此,阿加佩仍然感到热血来回冲刷他的脑袋,令他剧烈的眩晕起来。
酒会结束之后,这种轻飘飘,踩在云端的梦幻之意也没有消失。回去的路上,一直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阿加佩都在咯咯地笑着,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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