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啦,”杰拉德噙着笑意,“看来我是把你变疯癫了,我的朋友。你还会清醒吗,还是说,往后余生,我都要面对一个笑个不停的傻瓜呢?”
“您说起‘往后余生’这个词的时候,表情多么自然,”阿加佩惊奇地感慨,“就好像它真的会发生似的。”
杰拉德问:“怎么,你不相信吗?”
阿加佩的笑容黯淡了些,他摇摇头:“这太荒唐了,我的大人。瞧瞧你,比国王都要威严的人物,又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奴隶?”
杰拉德拨开他凌乱的额发,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睛,犹如凝视波光闪闪的海面。
“那就让这个来做见证吧,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知道,行动胜过百倍的言语。”
说完,他便将一个灼热的吻印在阿加佩的嘴唇上。
说来古怪,这个吻同时带给了他们奇异的体验——嘴唇胶合的那一刻,他们的灵魂也像是融合在一起了。真情实意的人战栗,虚情假意的人骇然,不知不觉中,当他们慢慢分开的时候,还陷在深沉的震惊里,久久不能回神。
阿加佩气喘吁吁,恍惚地说:“我……我相信您。”
“……你应该,”杰拉德喃喃道,“是的,你应该相信我。”
两人彼此瞅着,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片刻之后,阿加佩仓促地说了晚安,杰拉德也一言不发,点头示意。这个迷幻的夜晚,古怪得像一辆突飞猛进的马车的夜晚,终于到了落幕之时。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阿加佩心中,稀里糊涂的爱火就此燃烧了起来。
这个年轻的男孩,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可怜虫,畸形的身体跟着扭曲了他的命运,在漫长的十九年里,他被迫成为一个胆小谨慎,唯唯诺诺的人。他的心思细腻,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行事,因为他必须要揣度那些有能力支配他的人的心情;不过,他并不多愁善感,因为这是给还有余力喘息的人准备的能力,命运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他,伤感已经没有它的用处。
然而,一旦他拥有了自己的时间,有了思考的自由,他的思绪立刻就脱离了控制,令他心荡神驰起来。
“杰拉德爱我”“我应当警觉”“可是他爱我”“我是一个奴隶,要清楚自己的地位”……诸如此类,乱糟糟的想法不停在他心中飞旋,快要使他神志不清,无法自持,忘记现实的一切。这理应是十分危险的征兆,说明那个男人已经对他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影响力,可阿加佩浑然不觉,任由思想将他越带越远。
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每当他做好心理准备,告诫自己要“守着本分”,杰拉德就像能听见他心里的胡言乱语似的,立即便会敲开他的门,笑眯眯地邀请他出去。
于是,他的心理防线总会快速地被击溃。
在杰拉德身边,他笑得越来越多,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随意大胆。人们应当认识到一件事,那便是爱火一旦燃起,绝无法随随便便就熄灭。
面对杰拉德热烈的表白和亲吻,他的激情掺杂着绝望,阿加佩无可避免地想要回报,可他又能回报什么呢?冲动之下,他的手指挨近下颌,解开了第一颗扣子——这是他唯一知晓的报答方式——又心虚地停下。
阿加佩想起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他退缩了。
“怎么了?”杰拉德关切地问道。
“我……”他嘴唇张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杰拉德明白了什么,他笑着说:“我们不用进展得那么快,是不是?这样就很好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虽然我还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是感激居多,还是爱情居多,不过,我总能等到你真诚爱我的那一天的。”
阿加佩也幸福地微笑起来,在杰拉德的怀抱里,他闻到了混合着乳香与海风的清新气息。
“好。“他说。
杰拉德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低声道:“晚安,我最亲爱的。”
烛火熄灭了,阿加佩心中的星光却从此开始长盛不衰,几乎要点亮整个世界。
尽管杰拉德明确表达了宽解的意见,可关于他身体的秘密,依旧是卡在喉咙的一根鱼刺,刺痛难耐,不吐不快。杰拉德自然看出他的忧虑,接连几次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加佩苦想了几晚上,还是鼓起勇气,在散步时告诉了他这个不堪的事实。
“……我的父母抛弃我,我被卖到其他人手中,因为这个原因,也不能担当普通仆役的工作。”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您从此轻视我,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也不会责怪您,我……”
听完他的陈述,杰拉德沉默了很久,阿加佩等待着他的发言,宛如死刑犯等候最后的审判。他等了又等,才听见杰拉德的叹息:“我为什么要轻视你,我的朋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吗?恰恰相反,我在各国间航行,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我知道这世上就有各种奇异的怪事,其命运并不由它们自己决定,而是天生的不幸。所以,我要对你说,你为此吃尽了苦头,可这不是你的错啊。”
热泪顺着阿加佩的面庞滚落,他紧紧抱住了杰拉德,嘴唇里吐不出一个音节。
神啊,我感谢你,他想,或许世间真有善报与恶报存在,而我曾经所受的苦,也都是为了在这个春天和他相遇。
既然心意已经彼此连通,亲密的爱情,便同时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这个漫长的春天似乎永无止境,他们在房间里,在露台上,在白塔价值连城的玫瑰园里做|爱。阿加佩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浸润了露水的蓝宝石,盛夏的阳光炽烈,他的身体却仿佛比太阳还要灼人。
杰拉德咬着他的耳朵,贪婪地笑道:“我们把玫瑰都压碎了,那些奴隶贩子会恨死我们,是不是?”
破碎的玫瑰散发出醉人的馥郁甜香,阿加佩再也说不了话,他也成了个醉醺醺的人。
“就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杰拉德一边用力亲吻他的嘴唇,一边从小指上褪下一枚戒指,牢牢按进少年的掌心,深深硌疼了他,“等我们离开这座岛,回到陆地,我们就找一间教堂,我们会宣誓,然后从此结为夫妻……”
等到阿加佩从漫长的战栗中回过神来,杰拉德还在一旁以细碎的亲吻爱抚着他的脖颈,那枚璀璨的蓝宝石就嵌在他的手心里,并且留下了一圈红艳的烙印。
杰拉德亲自为他戴上戒指,它只允许他的小指穿过,但却可以恰到好处地戴在阿加佩的中指上。男人温柔地笑道:“很合适,对不对?它就属于你了,等上了岸,我会为你打一枚更大更重的,压到你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结婚……真的吗?”阿加佩的思绪还没有回笼,忍不住迟疑地问。
“当然是真的。”杰拉德亲吻他沾满汗珠的额角,“我以我的家族,还有我本人的名誉起誓。”
他们从碾成一地花泥的玫瑰园里起来,杰拉德披上外袍,为他裹上绒毯,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两个人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跑到卧房,引起沿途仆人的一片惊呼。杰拉德笑得气都喘不上来,阿加佩也笑了,他心中充满甜蜜的梦,爱情令他荣光焕发,同时更有勇气。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他天真地想,用我的生命爱你。
夜晚,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窗外是永不落幕的熠熠星光。阿加佩将脑袋轻轻倚靠在杰拉德温暖的臂膀上,他睡不着觉。
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得合情合理,像呼吸一样自然。杰拉德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与指尖,他们很快就抛开一切,在床笫间对彼此坦诚。
杰拉德并未嘲笑他畸形的身体,正相反,他用热烈的语言鼓励他,赞美他。毋庸置疑,阿加佩从来没被人这么爱过。他的父母憎恨他,他的性格懦弱温吞,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杰拉德是唯一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他珍惜地摸着手上的戒指,蓝宝石的戒面深邃剔透,在星光下折射着无与伦比的华彩,这不仅是一枚戒指,更是他的爱情,以及一颗真心的承诺。他和杰拉德的灵魂,便籍由这枚小小的指环连结在一处,多么神奇啊。
恋爱中的情侣,自身就横贯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初恋总是使人丧失理智,并且被这种狂热的爱所煎熬。阿加佩原先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神的存在,但现在,他正向自己已经深信不疑的神明小声祷告:“你救赎我,尊重我,让我感受到爱。如果你用你的家族和名誉起誓,那我……我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好为你换取永远的平安快乐,杰拉德。”
他轻轻转动纤细的手指,蓝宝石的华彩散射成无数细碎光点,跃上他的面颊,在黑暗中,仿佛一场纷纷如雨的泪。
第6章
“小子,”阿加佩的身后,忽然传来一把粗糙的嗓音,“你在这儿啊。”
一个岛上难得的阴天,杰拉德很早就离开了他们安眠的床榻,前往他的船队清点货物。这是即将离开的征兆,作为一个行船至此的客人,他已经逗留了太久。阿加佩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因为按照诺言,杰拉德会带他一并离开,回到那可以结合的,终生相伴的凡俗世界。
他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人声,粗鲁的,同时也是犹豫的。
很耳熟。阿加佩匆忙回头,“老爹”就站在不远处,奴隶主的穿着仍然华贵,他的腰间还系着那根乌黑的鞭子,阿加佩看过一眼,心头便升起寒意。
“大……大人。”阿加佩嗫嚅着,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些难以忍耐的日夜,即便眼下不同于往日,他还是无法忘记曾经被塑造,被折磨的过程——出于利益的考量,奴隶贩子只将奴隶视作一件可以任凭心意改变形状的东西,全然不把他们当成同类的人,活着的性命。
“往年的三月,这里比任何大海港都要繁华。”老爹耸肩,自顾自地开口,“金银珠宝、紫袍染料、虎豹犀牛,还有数不尽的名贵木材、香料与丝绸……无数王室的私库在这里被摊开展览,向各自的主人炫耀财富地位,其中不乏相中新主顾促成的交易。今年为何大不如前,小子,你知道理由吗?”
阿加佩不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他唯有回答:“我不知道。”
“因为在今年,摩鹿加的主人来了。”老爹发出沙哑的笑声,“没有人敢怠慢他,也没人敢拿自己未来十几年的香料贸易开玩笑,所以他们都走了,就像避开一片暗礁,避开一片必将沉船的风暴。”
老爹盯着他,奴隶主的眼神难以言明,却叫阿加佩心头泛起不祥的衰意。
他喃喃道:“我知道摩鹿加,他对我说过……”
“你不过是听说。”老爹说,“欧洲王室每年十分之一的采购奢侈品支出流向那里,无论教宗,王室、贵族,无一能够离开香料供应。香料划分阶层,辨别贵贱,与宗教的神灵相连,那么它们的主人呢,是否也有相同的威严?”
他没有等到阿加佩的回话,年轻的奴隶望着他,想要分辩,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没有奴隶能够离开这座岛,小子,”老爹的语气冷硬,“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是个听话的资产,倘若我手下全是你这样的人,那我一定会大大的省心。听着小子,我今天大发善心,就告诉你,你那位主人确实开出丰厚的价钱买下你,但代价是什么呢?我也确实大赚了一笔,但我付出的名声难道只值这些钱吗?毕竟,和他要做的事比起来,我今后的生意也得大打折扣了。”
阿加佩慢慢地说:“我记得,就在杰拉德选择我的时候,您的高兴不也溢于言表,并对他大加奉承吗?”
奴隶贩子冷笑一声,警告道:“我注意到你已经长出了点儿爪子,这不赖。我奉承他,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选择。但是,如果你心里还有那么点对今后的期望,还是试着从可笑的爱情游戏里挣扎一下吧。”
“杰拉德对我是……!”阿加佩冲动地脱口而出,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极力组织语言,想为他不在场的爱人辩护,他想说那是个很好的人,足够体面的绅士,他想说杰拉德出身正派,在他心中,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奴隶,而我也不该为生来的缺陷受苦……
然而,他停住了。
阿加佩轻吸一口气,千言万语,化作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我……我愿意相信他。”
老爹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嘴里的烟草。
“那么,祝你好运,小子。”他低声说。
·
烂漫的春天仿佛没有尽头,可杰拉德离开岛屿的日子还是到了。
他的船队即将再次破开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白如象牙,白如玫瑰,白如处女的肌肤,它们发出一千头逆戟鲸的长鸣,停泊在岛屿的港口。
“纯白无暇,对不对?”杰拉德轻声问道,同时亲吻他棕褐色的蜷发,“它们也为你而来,我纯白无暇的朋友。”
多么甜蜜,阿加佩在心底微笑,“它们太美了。”
“等到岛屿上的宴会结束,我们就走。”他向他承诺,“我们会一路西行,穿过盛产黄金与葡萄酒的岛屿,穿过三个流窜风暴的海峡,一片布满珊瑚的浅海……然后,我们就能在我的家乡结婚了。”
阿加佩脸颊晕红,他笑了起来,转过头,与他的爱人交换了一个美妙的吻:“好的,我的朋友。“
“现在,请允许我的失陪。”杰拉德说,“你知道,船队上总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
他离开了,阿加佩裹紧身上的薄毯,孤身一人在露台眺望远方的大海。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阿加佩情不自禁,从心底打了一个深深的寒颤。奴隶贩子那天说的话,以及话中的深意,有如驱散不去的阴影,令他在数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不会的,他急忙安慰自己,离开的日子就要到了,不管前路如何未卜,总归是充满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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