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下去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阿加佩涨红的脸颊上,他放声大哭,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汗津津的,几乎握不住的弓弩。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啊!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从不敢奢望有谁能真正地爱着他,保护了他。如今,他已经有了珍爱的家庭,宝贵的事业,命运为什么又要对他做了这种恶事,将杰拉德·斯科特送到他身边?
阿加佩哭得不能自已,最后,弓弩还是脱手滑出,掉在血腥四溢的地毯上。
杰拉德静静地凝视他,纵使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身体发冷,他也没想到要呼救,他只是看着阿加佩。
片刻后,阿加佩竭力平复着心情,他拾起手|弩,在旁边的地毯上清空了剩下的六支箭。
六下雷霆般的鸣声过后,他没有看杰拉德,只是盯着被射成刺猬的地毯,麻木地说:“我的话讲完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您听清楚,别再来找我和我的家人,别试图要求我的原谅,我也不愿再沉溺到仇恨里,影响我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完全的陌生人。而两个陌生人,是不该产生交集的。”
旋即,他丢下弓弩,沉声道:“再见,黑鸦先生,再见,杰拉德·斯科特。”
说完,阿加佩便伸手开门,大步地从杰拉德身上跨了过去。即便杰拉德想要伸手挽留,那也不可能做到——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极力挣扎,想要发出呼喊,然而阿加佩的身影依旧渐行渐远。最终,剧痛用劲拖拽着他的灵魂,寒冷妄图绞死他的生机,杰拉德竭尽所能地与之抗争,还是失败了。
无知无觉的海水将他淹没,黑暗中,他失去了一切意识。
·
那天过后,阿加佩就再没听到关于杰拉德的任何消息了。
他收敛精神,全力以赴地扑在种植园上。那天夜里,胡椒被斯科特人烧毁了小半,好在这些损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过去一周的时间,他的学徒和园丁也在悉心照顾剩下的胡椒藤。
……提到学徒,阿加佩便难以回避地要想到泰尔,或者说斯科特人。
等他调整好心情,那天晚上的真相也跟着水落石出。原来那个名为泰尔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斯科特家族的一员,隐姓埋名,潜伏在阿加佩身边。鉴于这人缺失的两根手指,许多人都将他和臭名昭著的银手舍曼联系在一起,查理一世更是大为恼怒,向摩鹿加怒斥着他们卑劣的行径,毕竟,指使族人在王宫里纵火的行径,是完全有可能挑起一场战争的。
而摩鹿加那边,则断然回绝了这种可能,珍·斯科特指责这是一场无须质疑的阴谋。显而易见,西班牙已经偷走了专属于摩鹿加的香料种植方法,还想借机挑起事端,好毁灭了摩鹿加,彻底抢夺垄断香料的地位了。
无论帝国与帝国之间进行着什么样的舆论战,阴谋论,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件事,那阿加佩就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同样是奋不顾身的杰拉德·斯科特,从族人手中保卫了自己的种植园。
只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接二连三,太过频繁,阿加佩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对此,他无动于衷,仅是感到稍微的讶然,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59章
一周后的傍晚,阿加佩收到查理一世与伊莎贝拉的邀请,与他们共进晚餐。除了他之外,还有胡安主教,皇帝的专属牧师,首相加蒂纳拉,谢夫尔男爵,罗马教廷大使卡斯蒂谬内等若干宫廷宠臣。他们一同构成了这个隐秘且繁荣的小朝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帝国的统治者,也间接地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国家。
其中,阿加佩无疑是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但他为人谦虚,性子温和,从不把争权夺利的勾当看在眼里,一心只专注在香料田,还有他的小女儿身上。或许比起真正需要种植园的皇帝,还是皇后更加赏识他。不过,毋庸置疑——在当下的西班牙宫廷,谁获得了伊莎贝拉女王的青睐,谁才算真的出人头地,红得发紫了。
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
眼下,伊莎贝拉端起酒杯,向旁边的大臣说着话:“……很遗憾,大使先生在打猎的时候,不慎被弓弩射中了,恐怕这段时间只能养伤,没法儿出席任何宴席了。”
“可怜的大使!”查理一世接过妻子的话头,然而,他对那个深不可测,叫人胆寒的斯科特人并无好感,只是眼馋着他许诺的巨额弗洛林,话语间难免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但愿他被箭头射中之后,没有继续被野猪撞到树上。”
听到“弓弩”“箭头”的关键词,胡安·丰塞卡挑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瞥向阿加佩,看见他正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一只小鹌鹑,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就从齿列间阵阵地传出来。
好家伙,主教在心里低声说,好家伙。
“哈!”谢夫尔男爵嗅到了皇帝微妙的意图,立刻以讥笑的态度打趣,“怎么,被箭射中?我还以为那位大使先生不骑马,不走路,只在天上飞呐。可话又说回来,鸟儿么,无论哪种鸟,必定是害怕弓箭这样的武器的。”
他的话语引起一阵轻松的哄笑,首相半心半意地告诫道:“当心啊,大人,当心啊。葡萄牙的大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您今天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免不了一场风波。”
“怕什么?”男爵露出歪歪扭扭的笑容,突然转向阿加佩。
“等那头黑乌鸦真的找上门来,大人您可要为我担保啊!毕竟,您的小女儿人见人爱,连那样阴沉可怕的一个人,都以厚礼相赠。”
阿加佩擦掉嘴角的酱汁,礼貌地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地点就在花园边的小宴会厅吧,陛下。”
“很好,”皇帝点点头,“并且,我还会要求,按照标准流程,这次进餐的时间不得少于两个小时。可以吗?”
“这就再好不过了,陛下。”
·
阿加佩无话可说,盯着面前的一排礼服。
几个月过去,他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一点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杰拉德·斯科特。他执意要拒绝皇帝的提议,但查理一世十分狡猾,他派出了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作为说客,同时叫主教也参与到说服的行列里,消除阿加佩的反抗之心。
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并且,他不愿意叫他心底里认下的儿子吃亏,在说服阿加佩之前,他先与皇帝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他的观点是,既然阿加佩是这场交涉条件的重中之重,那这五十万弗洛林,也必须有阿加佩的一份,没得商量。
“圣灵在上,您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查理一世崩溃地大喊,“就是天使从贸易局上方飞过,都要被您薅下一根羽毛来!”
“如您所说,”主教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应该是‘只拔一毛’,而不是‘一毛不拔’。”
最终,查理一世不得不从中吐出五万弗洛林的份额,送进阿加佩的私人储蓄里。有了这份保障,主教才肯动身,去软化了阿加佩的态度。
好吧,阿加佩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下打死杰拉德·斯科特,叫这个祸害遗留了千年。怀着满心的厌倦,一腔冷意,他无可无不可地随便换上衣服,安顿好莉莉和管家太太之后,就动身前往目的地。
沿途的精美布置,梦幻装饰,阿加佩全当没有看见。他在已经心中腻烦地预演了杰拉德的全部表现,譬如他会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跪在地上表演,向自己颠倒黑白,展示那如簧巧舌……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到,杰拉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您来了!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否可以说明,您愿意放过摩鹿加了?”
什么?
阿加佩睁大眼睛,始料未及地望着他。
放过摩鹿加?你叫我放过……摩鹿加?
“……你说什么?”
杰拉德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承认,您是一个劲敌。在我还是黑鸦的时候,本身失去了记忆,传授给您的香料知识就是不够完整的,但您仍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完美地复刻了每一个步骤……不得不说,您是个难得的对手,一般人是很难凭借热爱就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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