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但是,今天的情况对您太不利了,如您所见,我付出的这笔钱已经可以填补西班牙国库的空缺,皇帝也用不着种植园的收益。因此,我们来协商一下,您就放弃这个计划,也放过摩鹿加,怎么样?”
——我爱你……我真爱你。
瞬时间,阿加佩气得头昏脑胀,他猛地一甩手,就将酒杯砸在杰拉德脸上,那张可憎的面容顿时偏了过去,颧骨上也很快浮起一块淤青。
“放过摩鹿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永远也不可能成!”阿加佩厉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皇帝不允许,我就去别的国家,天主不允许,我就到天上去展示我的决心!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全靠我自己的汗水,我付出的辛勤努力,它叫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公平的事,只要人为之努力,就能取得自己的成果。它不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能理解的!正相反,你应该怕它,你应该怕我,因为我掌握的真实,已经可以把你全部的虚伪打碎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这么鲜活地,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能把我全部的心和灵魂打得粉碎。我是甘愿粉碎的,只要能在你脚下,怎么样都好。
“您说得很严重,可事实不能如您所愿。”杰拉德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仍然是摩鹿加的主人,珍·斯科特不过是投机取巧的逆贼,她手下的爪牙更是废物。而您,您却算得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对头,我承认,香料的种植方法一旦广为流传,就会对摩鹿加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我还有钱,我可以买下皇帝的欢心。金钱,您不会不清楚它的威力,对不对?”
——要说多少遍才算彻底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猜它永远也不会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我还会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清楚,你和你的脏钱组合起来能有多大的威力。”阿加佩果决地说,“可我从一个被你侮辱的奴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能小看我的决心?你要和我竞争,是吗?好,那我们就来争一争吧,看你到底能不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起你的摩鹿加。我早就不怕你了,杰拉德·斯科特。”
——天啊,我爱你……我愿意在余生里只说这一句话,我爱你。
“哎哟,为什么把我说得那么卑劣?”杰拉德假意捂住自己的心口,“您不要忘了,黑鸦也是另一面的我。您曾把黑鸦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那个时候,您为什么对他的一些冷酷又恶劣的行为视而不见?还是说,这份偏见只针对斯科特人呢?”
阿加佩短促地,颤抖地吸了口气,变了脸色。面对这番诘问,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杰拉德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态度,自顾自地说:“您曾经爱过我,但在那之前,您对杰拉德·斯科特抱着多么大的戒心啊!相比之下,我真的要做出私人的判断,那就是您已经爱上了……”
桌上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杰拉德一抬头,只看到阿加佩紧闭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从未有哪一刻,残酷的事实像一头呼啸而过的烈马,轰然撞在杰拉德的头顶,将他击溃,将他摧毁,将他变成支离破碎的废墟。
——在过去,我是因为完美的外表才被爱的,是因为滔天的财富和权势才被爱的,是因为我狡猾的唇舌,无耻的演技才被爱的。倘若有一天,我变得丑陋、低贱、困苦、残缺,变得一无是处,愤世嫉俗,被仇恨吞噬身心,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获得一切,再失去一切,我又是谁?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阿加佩用沉默告诉他了答案。
“……您爱他。”杰拉德哑声说,“您已经爱上了黑鸦。”
第60章
杰拉德宁愿选择被恨,也不能放阿加佩远离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来到这里,他就是要激起阿加佩的怒气,激起他强烈的好胜心,好与自己做着火花四射的对抗与竞争。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看见阿加佩的沉默,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招供,他紧闭的嘴唇,就像两片柔软冰冷的刀锋,片片地剐碎了杰拉德的心脏。
他已经爱上了黑鸦,他已经……爱上了黑鸦。
有那么一会儿,杰拉德几乎是茫然的。
他像一个得了雪盲症的旅人,在浩瀚无垠的雪原上走得晕头转向,不知是该葬身于此,还是要再做着徒劳的抵抗,继续跋涉,直到被茫茫的大雪淹死为止。
“……失陪一下。”杰拉德仓促地站起来。“我需要,我得去一个地方,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含糊地打了个手势,惶恐地推开椅子,转身就奔向长廊。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撞进一个昏暗无光的小房间,杰拉德才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他的脸孔先是死一般苍白,继而又涨得通红,在前额沁出密密的汗珠,他的身躯哆嗦颤抖,牙关也咯咯作响,活像在隆冬的冰雪与寒风中挨着凌迟。
杰拉德长久的不能说话,唯有泪水无声地滚落下去。他再开口时,嘴唇上立满了圣灵的名字。他不停地祷告,不停哀求了先前自己弃之如敝履的神明,片刻后,他又果断摒弃了对那些超自然实体的期望。话语在他的唇齿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吐露出来,毫无疑问,失常的精神正于此刻搅乱他的头脑。
“天上的尊主……不,现在不是祈祷的时候!我应该找到解决的办法,人活这几十年,不能白白地叫时间流失……但是还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给我的机会我都错过了,拯救我的绳子我都割断了!人就是这样丧命的,人就是这样奔着死亡过去的!我本该是个幸福的人,我本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会当着我的黑鸦,在主人的肩头盘旋飞翔,受着他的抚摸和喂养……不,不!天啊,我在说什么,我不能自暴自弃,不到绝境,人总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的有吗?天啊,时间,万事万物的时间!你倒流吧,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你倒流吧,一切都完了,完蛋了!”
到最后,杰拉德满头大汗,他扯住自己的头发,已经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他喊着阿加佩的名字,喊着臆想中的时间之神,到最后,那些嘈杂急促的声音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鸣。他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痛哭着。
他第一次得到阿加佩的爱,是在精心筹划的情况下,因此他毫不意外,也毫不珍惜地踩碎了它,也踩碎了阿加佩。他第二次得到阿加佩的爱,则是在失去记忆,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黑鸦执着地追寻着阿加佩的感情,想要穿过他早已高筑的心墙,或许是同类相怜的缘故,又或许是日夜相处的时间,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逐渐挨近。然而,黑鸦曾经得到的爱,仍然被杰拉德亲手丢弃。
这是命运吗?这是老天对他开下的恶劣玩笑吗?不是,都不是!这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没有犹豫,更不迟疑地走了性格决定的那条道路,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的!
迟来了许多年,这把后知后觉的火焰终于彻底焚烧了他的身心。
一个快要被烧死的人还能做什么?一个在烈火里翻滚的人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哀嚎,挣扎,流着无济于事的眼泪,在地狱里祈求了天神的悲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空荡荡的长桌上,面对杰拉德几乎落荒而逃一样的表现,阿加佩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他心里没有快意,没有愤怒,他平静地盯着眼前的餐盘,估算了一下时间。
他的默认不是做假,实际上,阿加佩对黑鸦产生的复杂感情,应当是这些年里最接近于“爱”的一种。他把黑鸦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视黑鸦为可靠的支柱,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同类,而这些身份所带来的感受,本身就容易和爱混淆了差别。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按照顺序,餐前酒,主餐和浓汤都端了上来,只剩最后几道甜点的时候,杰拉德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阴影中,他步履蹒跚,走得踉踉跄跄。
他似乎是在一瞬间大病了一场,脸色犹如死了一样灰白,眼眶却是充血的鲜红。杰拉德的衣装没了整洁的样子,黑发也乱糟糟的,落在阿加佩眼里,就像是一路在地上滚过来的。
“……请原谅,”杰拉德嘶哑地说,他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再看阿加佩,先前伪装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的作派,道貌岸然的气概,此刻全被真相击碎一地,再也拼凑不起一副坦然自若的假面了,“请原谅我的缺席,我……”
他强打精神,尽量挺起腰背,想要双肩再打开一些,让衣领再显得挺括一些,可是,就连这点微小的尝试,也叫杰拉德精疲力竭,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杰拉德盯着不远处的一只烤乳鸽,怔怔地在装饰餐盘的水果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仿佛失忆了,甚至是恍惚地发傻了。他的嘴唇张了再张,最后,他才勉强地说:“我……我会离开西班牙。”
这句话,当真叫阿加佩诧异起来了,他望着失魂落魄的杰拉德,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前脚他还宣布着要竞争摩鹿加的归属,并且嘲笑自己的决心和愿景,嘲笑自己爱过一次杰拉德,又爱过一次黑鸦。现在,他很快就改换口风,宣布他要离开西班牙……难不成,杰拉德·斯科特真的神志不清了吗?
“我会离开西班牙,”杰拉德接着说,“但我想,我和您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您大可以留在这里,留在您喜欢地方,和您真正爱的,也真正爱您的人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哽咽,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个错觉遮掩了过去:“就待在种植园里,待在花园里,让那些盛开的鲜花,茂盛的树林将您环绕。而我,我要继续到海上去,我要去追寻我的家园和故乡,并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了它。我和您仍然是竞争关系,既然您恨摩鹿加至深,那么,不妨来尝试着彻底毁灭一样事物,从肉|体,到灵魂。”
阿加佩不语半晌,片刻后,他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杰拉德虚弱地笑了一下,笑容的影子从他苍白的面孔上一闪而逝,显得无力至极。他凄凉地说:“再见……再见了!这个当下,在今天的夜晚,我祝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心中所想的都能实现,命运和生活都永远不再为难着您。再见了!”
他起身,端起杯子,猛地喝干了一杯酒之后,就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黑暗,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就这样,船队的风帆再一次于港口中满涨。杰拉德·斯科特决定要走的消息震动了宫廷,除了主教,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与阿加佩的晚餐都发生了什么。
胡安·丰塞卡自认为他和黑鸦是差不多的人,没有什么外力,什么挫折能将他们这类人完全地打倒。遇到困难,他们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会下着坚定不移的决心,要在余生建造一座巴比伦的高塔,直到天幕都为之倾倒。
主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捉摸不定的斯科特人付出了五十万弗洛林,只为了和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看在天父的分上,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虚架子,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小年轻为了哄骗漂亮女孩而作出的虚伪蜜语。连最荒唐的君王都未必能有他的决心,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黑鸦却是一个斯科特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鸦逃跑了。
出了某种事,某种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天意,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脊柱,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打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连哭都没有力气了,黑鸦才会选择逃走。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再也不敢直视了胜利者的眼睛——阿加佩的眼睛。
“我想,你的灵魂从未改变,”对着阿加佩,老主教只有这么说,“痛苦和磨难不能消磨它的底色,你从未向命运低了头,所以那些你过去不曾得到的东西,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重逢。”
“或许,我是说或许,黑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避开你,避免与你进行了正面的交锋。”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胜利,阿加佩。”
第61章
杰拉德与摩鹿加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取回了地图上的所有储藏金,将“黑鸦”这个名字留在了葡萄牙,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丝毫不管随后掀起的轩然大波。
针对着珍·斯科特的檄文不仅发在欧罗巴统治者们的金案上,更发到了教宗的眼前。杰拉德不再是先前那个师出无名,连报复都显得牵强的黑鸦了,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了珍·斯科特的谋逆,将公海上的战火定义为家族纷争。这其中,葡萄牙保持着暧昧的缄默,西班牙则对这样的行为宣称了理解,毕竟,它的种植园已经开办得如火如荼,大有将摩鹿加取而代之的势头。
两个强大帝国的袖手旁观,使得其他地区也不得不站在观望的那一方,只等这场战争打出个结果,他们才好进行自己的战队。
杰拉德的声势轰轰烈烈,看似无比浩大,他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风光得意的时候,追随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不少。尽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叫他斩草除根地处理掉了,但落井下石的人何其之多,怀着义气,要为亲故好友报仇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一时间,涉及到他的攻讦,抨击,构陷,暗杀行动……成了比喝水吃饭还要平常的事,对此,杰拉德照单全收,半点儿不觉得困扰,更不会为此难过。他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裂缝里滚动着岩浆一样的浓血,全是为一个人而流淌的。
杰拉德用一种超然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处理着所有发生的事务。先前结识过他的人,现在再见到了他,无不感到极大的骇然,因为昔日那个将甜言蜜语当作利器,将精湛演技作为武器的杰拉德·斯科特,此刻已经变成了钢铁一般冰冷、精密的人形生物。他失去了愤怒的情绪,丢弃了欢乐的情绪,他静静地打量着一个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像是大理石刻出来的,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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