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宝贝真是太多了。
金币淹没了象牙,银杯卷着奢靡的虎豹毛皮,一棵巨大的檀香挂满了银河似的钻石,正谦卑地沉默着……
几世几年,奴隶们的血,汗与泪,在这里汇聚成辉煌的血海。倾国倾城的财宝,从卑微者青春的肉身上痛苦地孕育出来。
阿加佩死一般地静默着,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都激动得浑身发抖。
“大人,”阿加佩轻声说,“我相信,此刻站在这里的全是您的亲信,是国家的可塑之才。您就领着他们,挑选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吧。帝国的海军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我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
元帅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维持住了自己的尊严,一反常态,矜持地说:“我么!我不推辞您的好意,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给我的陛下和国家效劳。您先做着您的安排吧!至于这些东西,它们就在这儿,也不会突然长脚跑走。”
“好。”阿加佩说,他指向一座小一点的宝山,“按照我之前对皇帝,对主教做出的承诺,我有义务负责了奴隶接下来的生活,他们所受之苦甚巨,也理应得到补偿。这些,连带着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都要分给他们,诸位先生,你们可有异议吗?”
他的面容是那么苍白,神情是那么肃穆,在夕阳,火把与金光的照耀下,近乎于神圣。其他人都被他震慑住了,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大人。”
“那么,”阿加佩苦涩地,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们就先把这件事做成了吧。”
按照他的吩咐,岛内的奴隶都被汇聚到了白塔前的广场上。这时候,地面的血迹尚未清洗,奴隶贩子与民兵残余的尸体,还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着。
奴隶们固然在恐惧中惴惴哆嗦,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堪称病态的好奇心,正驱使着他们不住打量着周围的士兵。
面对此情此景,一种奇异的眩晕,犹如雷霆的神启,刹那间叩中了阿加佩的眉心。
——这一幕与当日多么相像啊!大约在十二年前,他就是这样懵懂不安地站在这里,跳动着一颗太年轻的心,还不知道命运会为自己安排了多么曲折离奇的戏码。
杰拉德·斯科特。
避无可避的,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响起。
当时,杰拉德·斯科特就站在这里,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
时间与空间产生了重叠的错觉,仿佛阿加佩只要一伸手,就能在下面触碰到那个眼睛清澈,怯懦的,天真的自己。他呼吸急促,一瞬心神激荡,神色也为之恍惚。
旁边的将领看出了他的失态,以为他是劳累过度,不由低声问:“大人,您要回去休息吗?”
“……不,”阿加佩哑声说,“不!不用,我……我没事。”
他强打精神,让审计人员翻开奴隶贩子的花名册,只要被点到名字的奴隶上来,他就为对方分发了一份财宝,以及一份盖着官方印章的身份证明。
十年过去了,曾经熟悉的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望着这些还鲜活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吗,大人?”一个奴隶低声发问,火光映照着他浅色的眼睛。
“是的,”阿加佩望着他,回答道,“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
直到最后一张身份证明也发放完毕,阿加佩站起来,宣布了白塔再也不复存在,而在场的所有人,自此都摆脱了被奴役的身份。
一片嗡嗡作响的哗然声中,他只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无论你们去往何方,我希望你们是自由的。”
三天后,军舰启航,元帅慷慨地展示了他所剩无几的绅士风度,将那些愿意离开白塔的新生公民带上了船。更重要的是,船舱内满载着堆积成山的财宝。
海军大胜而归,皇帝与皇后带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成员,亲自在港口迎接了这支胜利的军队,主教赫然也在其中。
等到阿加佩作为督战官员,向帝后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与职责,等到四面八方的喝彩声,以及络绎不绝前来恭贺的人群都散去之后,主教才缓缓走到阿加佩身边,压低了声音。
“小子,捞到了多少?”
阿加佩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数。”
顷刻间,主教意气风发,好像一眨眼就年轻了十几岁。
“好啊!好!”他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的……哼,嗯!干得好!”
再一次,阿加佩为西班牙带去了不菲的财富,白塔的积累,不仅缓解了战争带给这个国家的耗费压力,更填补了贸易局的亏损。查理一世提起他就眉开眼笑,许多人则开始认为,他就是被圣灵所眷顾的人。
用“烈火烹油”来形容阿加佩此刻的境况,尚且显得谦虚。但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只有一种安然的静谧笼罩着他。
他的心结已经解开,命运为他展示了奇异的因果,有始有终地完成了一场复仇。
一切的嘈杂与喧嚣里,阿加佩感到隐隐的满足。
因为在踏上艾登的船,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他就在心底期冀了善恶有报的未来。如今,他的执念已经开解——他带着流血的心灵与伤口逃离了白塔,又带着无坚不摧的战舰,以及染血的刀锋回到了那里。
事到如今,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
透过内心,阿加佩向着那个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提出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了吗?
第67章
既然阿加佩已经成为了西班牙宫廷的一颗长盛不衰的闪亮明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许多人争相模仿的风向标。
在这种情况下,他天生温和、安静的性格,以及谦虚的特质,就成了一些人疯狂吹捧,而另一些人大肆贬低的对象。前者认为,谦虚是可以使人一直前进的必备品德,阿加佩无疑是优秀的榜样;后者则认为,他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更大的野心,全埋在惺惺作态的虚伪表象之下。
阿加佩不胜其扰,可旁人的嘴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怎么说,他是遏制不住的。就连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难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难道他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他只好选择深居简出,多在家陪女儿。可是即使待在家里,麻烦事同样一直找上门。
莉莉正在长大,她只有十二岁,可是属于斯科特人的惊人美丽,以及某种疯狂的,野蛮的特质,已经在她身上隐隐地闪现出来。
这个时代,早婚都不能算一类风气,而是贵族富商们都会选择的明智道路,因而单单在塞维利亚的宫廷,莉莉就有了许多潜在追求者。无论是年轻的侍从,贵族的小儿子,还是第一次进宫觐见的外国使臣——趋利避害的天性,在旺盛的,不受拘束的美面前,比烧尽的纸灰还要脆弱。
而风言风语尤其关注着美丽的少女,更别提它们此前就大肆宣扬着阿加佩的那些传奇故事:譬如他是欧罗巴大陆最好的园艺大师,他打破了摩鹿加对香料的垄断地位,光是他麾下的种植园,每年就能纯进账十万弗洛林,加上他还一手促成了白塔的覆灭,这又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自古以来,美丽都与权财密不可分,而当一个传说,同时被赋予了倾城的少女,王宫与黄金这三重要素,人们也就不难想象,它究竟会在诸国之间掀起多么大的风浪了。
每个星期,请求联姻结盟的书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飞过来——阿加佩宁肯下到地狱,收了杰拉德·斯科特的情书,也不想看到这些面目可憎的东西!而这还是主教早就筛过一遍的结果。
起先,他还能耐心地回信,告知那些人他目前是不可能考虑女儿的婚事,莉莉也不可能去靠结婚来“使两个家族更为强大,使我们的财富更加庞大,荣耀与威信更加恢宏”的。是的,绝无可能,大人们,先生们,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另一个父亲是谁……是的,没错,绝无可能!
到后面,阿加佩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发火了,因为那些蠢货,那些大小贵族,异国的男爵,子爵,伯爵,领主,总督……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基本无视了他不留余地的拒绝。
他们借着各种理由来到塞维利亚宫,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徘徊不去,大声朗诵情诗,试图“一睹美丽少女的芳容”,堪称骚扰的求爱礼物源源不断,一些人甚至求到了查理一世面前,表达了他们想与“塞维利亚的百合花”喜结良缘的急切愿望。
也许是说的人实在太多,在一次宴席上,皇帝笑哈哈的,当真向阿加佩提起了那些人的愿景。对此,阿加佩深深吸气,握紧了酒杯,隐忍地回道:“陛下,多年以来,只有我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
“哎哟,哎哟!”查理一世急忙抬起双手,因为他同时瞥见了主教阴森森的目光,“我亲爱的大人,我是在和您开玩笑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把您的女儿,皇后最喜欢的小淑女送去异国他乡吧?那您未免也太不了解您的君主啦!”
尽管皇帝当场就表达了他的歉意,回去的路上,阿加佩仍然平息不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只是单纯的生活被打扰,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年来,摩鹿加一直不曾放弃对他的追捕和暗杀,但从未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危险,因为刺客是混在求爱的队伍里进来的,他们已经藏到了房间主人的床底下和床帐上。假使赫蒂太太那天没有心血来潮,指挥着女仆在他临睡前更换了地毯,只怕等到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父女俩的首级已经被运出宫门了。
为了这些事,阿加佩在书桌前来回踏步,到最后,他实在控制不了沸腾的心绪,冲动之下,他狠狠地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在开头又重又快地写了第一句话。
【作为莉莉的血缘上的生父,我相信你听到了近来的风声,为此,我要求你履行普世间作为父亲的义务……】
他写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封墨水淋漓,用词冷硬的信纸,就塞到了信封里,再迅速地盖上了他的私章。
为了避免自己反悔,阿加佩立马叫人进来,让跑腿的仆从快快把信送去指定的地点寄出。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烦意乱地捂住了额头。
“敲敲,敲敲,”门口传来声音,“兔子先生在吗?”
阿加佩放下手,急忙打起精神,微笑道:“请进!兔子小姐。”
莉莉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她轻盈的步伐,就像一只随时在捕猎状态的小小野兽。她很喜欢这么做,在旁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靠近,并且观察他们。
“你担心吗,爸爸?”她坐在阿加佩身边,在父亲面前,她总能直言不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这几天,我听见许多人说,如果流言的势头在大一点,说不定就有公爵来向我求婚了,说不定,陛下还会越过你,同意我的婚事。”
阿加佩微微一笑,他摘掉莉莉扣子上的小狗毛,低声说:“别担心这个,甜心。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你不想结婚,外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
他想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并且连我也不能对抗那个人的势力,你仍然有后路可走。
——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世俗的能量,那就去要求魔鬼的刀锋吧,你的另一个父亲,总是可以做出比我残忍一千倍,也冷酷一千倍的决定的。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挑明真相。莉莉对她的另一个至亲——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不好奇,她很满足于阿加佩的陪伴,阿加佩不在,还有赫蒂太太,胡安主教,她并不觉得生活里有人缺席。
“……实际上,”片刻后,阿加佩换了个方式,“假如你的另一个亲人……这个人还活着,并且一直关注着你,你会想见到他吗?”
莉莉想了想,回答道:“不管这个人会是父亲还是母亲,我更想保持现状。我现在喜欢的人已经饱和啦,我不会想再让另一个人加入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这样,我会很困扰。”
阿加佩笑了起来:“爸爸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我之前很想当女主教!”莉莉理直气壮地说,“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女孩当主教的,那就算了!总有女孩当领主的吧?我很喜欢人嘛,我喜欢看着他们听从我的命令,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个,做那个的,像蚁巢里的蚂蚁,真好玩儿啊!我以后要天天看!”
阿加佩:“……”
阿加佩审慎地说:“好吧……也不是不行?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好了。”
信送出的两个月后,对莉莉攻势最为狂热的三个异国贵族,便遭遇了沉船的事故,一个生死未卜,剩下两个不知怎的,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了国内。西班牙本国的一位侯爵的儿子被传出沾染了花柳病,还有王宫总管大臣的小儿子,他在舞会上和同性情人秘密私会的时候,很不幸地从二楼跌了出去,对所有人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他的胴体。
这一切实在太巧,发生得太意外了,毕竟,人生中的厄运就是如此突然,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一时间,求婚的风声降到了最低,因为阿加佩怒气冲冲地向查理一世控诉了这些人的卑劣行径,他们既然已经如此不堪,就不该随便地把手伸到他的女儿这里!
作为一位公主的母亲,伊莎贝拉非常认同他的说法,她向莉莉赠送了许多安慰的礼物,而皇帝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也免不了恼火地呵斥了他那些荒谬的臣子。
目的达成,回去之后,阿加佩就再次接到了杰拉德·斯科特的回信。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将信封丢进火里,他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伸手,揭下了信封上的火漆印。
【致我最亲爱,最亲爱的人:】
信上的字迹颤抖地飘飞着,对阿加佩勾勒出一张迫切的,沉浸在幻梦中的脸孔。
【——收到您的来信,我万分激动,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置身人间,还是到了全部幸福的尽头,所有人向往的天国。
虽然我知道,我罪无可赦的身躯,只能一直坠落进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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