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绪现在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抓救命的树枝般,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裴谨修的手。
刹那间,无边的勇气仿佛顺着裴谨修手掌传递到了他身上。
池绪不再呼吸困难,手脚发软,心跳如雷,那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恐惧也好像顷刻间土崩瓦解了般。
裴谨修太大胆淡定了,牵着池绪的手,走得不慌不忙,异常平静,格外的强大可靠。
通过医院陈旧的导览地图,裴谨修知道他们现在在第六层,主要是手术室和麻醉室。
刚才他们和工作人员是通过电梯上来的,现在电梯已经停了,下楼的安全通道也被锁住了。裴谨修和池绪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找到下楼的钥匙,和其他人汇合。
因为是微恐鬼屋,进去之前工作人员就说过没有真人npc,主要靠布景和音乐营造恐怖氛围。
不用担心哪个地方突然冒出鬼来,池绪也安心了不少,甚至有心思闲聊,他走着走着,突然闷闷地小声说:“我不喜欢医院。”
裴谨修淡淡道:“没几个人喜欢医院。”
虽然这样说,但裴谨修感觉自己的心还是隐隐抽痛了一下。
……为那迟早要到来的宿命。
他毕竟不是神,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尽人力听天命。而他又素来悲观,不受控的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坏的结果。
但最终,所有起伏的情绪都被埋在心底。
裴谨修推开废旧手术室的大门。
咯吱咯吱的开门声吓了池绪一跳,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池绪隐约看到个人影,像松鼠一样抱紧了裴谨修的手臂。
“假人,别怕。”裴谨修把手电筒交给池绪,让池绪打光,从病床上穿着护士服、被开膛破肚的假人手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与此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师甜甜的声音,她和徐怡还有两个女保镖在一组。
裴谨修和池绪连忙开锁下楼。
刚推开冷硬陈旧的大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前突然掉下来个男人,倒吊着,嘴角几乎咧到了太阳穴上,笑得阴森可怖。
特效妆画的太逼真了,池绪惊呼了一声,啪叽一声摔了手电筒,被吓得整个人缩在了裴谨修身后。
出门很狭窄,又吊着这么可怕的东西,手电筒摔到了楼梯口,从地上打上来光衬得人偶更吓人了。
池绪一动不敢动,紧紧闭住了眼睛,太害怕了,浑身发着抖,手上也汗津津的。
“你这胆子。”裴谨修无奈地调侃了一句,但见池绪一副强忍着不哭的表情,又无端有些心软。
他伸手一揽,把池绪圈在怀里,又用这只手挡住了池绪眼睛,另一手撩开人偶,带着池绪往出走。
“有门槛,抬腿。”
裴谨修一边说,一边把掉在门外的手电筒往外踢了踢。
池绪听话地配合着。
一直走到楼梯口,裴谨修才松开池绪,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
池绪缓过神后,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裴谨修的手。
介于今天情况特殊,裴谨修也没跟他计较这种于他而言过分亲密的姿势。
他们俩刚走到第五层门口,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尽管知道没有真人npc,池绪的心还是“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直到熟悉的声线传来,池绪的心跳才趋于平稳。
他们和霍凌宇迟千枫还有苏欲雪汇合了。
人一多,鬼屋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五楼通往四楼的楼梯是个密码锁,迟千枫和苏欲雪把整个四楼翻了个底朝天,在某一病房的暗格里翻出来了个血印斑斑的日记本,通过日记本里记录的关键性日期解开了密码。
裴谨修和池绪刚好搭上顺风车,跟着到了四楼。
在四楼,他们和师甜甜徐怡汇合。
四楼是妇产科,刚才师甜甜就是被一个开膛破肚的孕妇人偶吓到的。
结合五楼的日记本,这个废弃医院的大致背景故事浮出水面:这是个涉及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的黑心医院。
老生常谈的鬼故事了,几个小孩却都被吓得脸色格外苍白。
毕竟医院在他们眼里是个救死扶伤的神圣场所,完全无法想象竟然还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迟千枫有些后悔选了这个贴近于现实生活的题材,他心想,万一这些小孩以后都不敢去医院了怎么办。
因此,迟千枫呼噜呼噜地揉了两把霍凌宇的脑袋瓜,笑着说:“都是假的,别信。”
师甜甜也鼓起勇气道:“你们以后可以来我爸爸的医院看病,我爸爸的医院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师甜甜的爸爸并不是医生,而是亲自投资开了家医院,他家开设的正是鼎鼎大名的洛津西林医院,主攻各类肿瘤。
因为师甜甜有太多亲人死于癌症了,她父亲师文海痛定思痛,决心组建一批全国最好的专家团队,这便是洛津西林医院的雏形。
裴谨修心想,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稍微改变一点剧情,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了。
剩下三层楼都十分好走,大家有说有笑,七嘴八舌地走了出去。
出鬼屋后,那几个小孩面色都恢复红润,唯独池绪还白着一张脸。
裴谨修看了池绪几眼,见池绪心不在焉,捏了捏他手心:“你还在怕?”
池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茫然无措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难过,我……害怕。”
或许是一种好景不长的第六感。
裴谨修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能明说。
正好出了鬼屋前面就是个靶场,裴谨修转移话题道:“别想了,去射箭。”
解决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专注在别的事上,射箭是个很好的选择。
站立,搭箭,开弓,坏心情仿佛也随着锐利的箭矢破风而去了。
又一次射中十环后,池绪眉眼舒展,心情明显有所好转。
快到中午了,大家商定了半天,最终决定去吃海鲜自助。
霍凌宇不喜欢被服务生围着吃饭,于是把人通通打发走自己动手。
裴谨修则正好相反,他最讨厌剥带壳的东西。
但今天毕竟是霍凌宇的主场,裴谨修客随主便。
况且,就算不吃那些带壳的,也有火腿、生蚝、鳗鱼等可供选择。
一盘鳌虾已经吃完了,池绪见裴谨修从始至终一个都没吃,凑到裴谨修耳旁小声问:“你不吃吗?”
裴谨修摇了摇,言简意赅道:“懒得剥。”
池绪一副“你早说嘛”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剥好了一只鳌虾,放到了裴谨修碗里,主动请缨:“那以后我帮你剥。”
鳌虾口感清甜,糯叽叽的,确实很好吃,池绪的话却裴谨修无端地想起了前世在饭局上,一个富二代吐槽新交的恋人娇气,带壳的东西一律得他亲手剥好才肯吃,要不是还没真的“搞到手”,他才不干呢。
许多人都渴望找到个能真心疼自己宠自己的对象,企图用各种琐事去佐证感情,但恰恰是这种反复试探暴露了内心潜在的不安。
人是错的,再怎么试探都是错的。
裴谨修回过神后,碗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按住池绪仍试图往他碗里堆食物的手:“那多累,以后有在家可以雇人剥,在外请服务生剥,不用你剥一辈子。”
裴谨修还省略了一句,如果既雇不起人,也没有服务生,与其让池绪一直帮他,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池绪朦朦胧胧地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关切”的味道。虽然剥虾在他看来只是件顺手的事,他并不觉得累,但也没到上赶着抢活干的地步。
因此他眼睛一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顿自助吃了两个小时,吃得几个小孩都肚子圆滚滚的,在游乐场里散步消食。
午后阳光正好,落在人身上暖洋洋,却并不过分炽热。
足下绿草如茵,软绵绵的,霍凌宇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师甜甜生气,被师甜甜拎着包追着揍。
直到迟千枫和苏欲雪拿来了些风筝,两个人才暂时停战,各自领了一个风筝去玩。
池绪拿了一个蝴蝶的,又替裴谨修拿了一个小鸟的。
惠风和畅,裴谨修手一扬,略微跑动了两步,风筝就扶摇直上,迎风舒展。
不一会儿,池绪的风筝也放了起来,两只风筝越飞越高,穿过云层,裴谨修目光逐渐悠远,低声念:“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池绪虽然听不懂,但也是背过唐诗宋词三百首的人,知道裴谨修刚才念的是词。
他有些仰慕地问道:“什么意思呀。”
裴谨修简单解释道:“希望以后能向风筝一样,越飞越高。”
没有线就更好了,当一只真正的鸟、一只鹰、一只大鹏,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池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你懂的真多呀。”
裴谨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放完风筝,接下来就是游湖泛舟,
上次在森林公园里,池绪虽然被韩辰卓吓到了,但很快就恢复好了,也没留下后遗症,现在坐在船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玩。
坐船划到对岸后,就来到了整个游乐场里最有名的过山车,纵览云霄。
师甜甜和徐怡都不想玩,选择了另一边更温和的摩天轮,池绪望着高耸入云的轨道,又想玩,潜意识里又有点害怕。
犹豫间,霍凌宇揽住他的肩膀就往里走:“你可不能跑,你得陪我!”
池绪性格温软,十分有义气,对于不涉及原则的事情,通常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凌宇一句话,他就抛下所有顾虑,准备上过山车了。
但池绪和霍凌宇刚迈出两步,就被裴谨修叫住了。
他伸手,把池绪拽到了一旁,神色淡淡却又不容拒绝道:“他恐高,还是我陪你去。”
裴谨修是不恐高的,也不知道恐高的人坐过山车是什么感觉,但他记得《豪门之抵死缠绵》里的描述:坐在过山车上,五脏六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揉捏一样难受发紧,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失重感仿佛堵在喉咙口,蜷缩住身体也无法缓解不适,好像快要死了。
像他飞机失事时的感受。
现在才下午三点,后面还有很多活动,勉强坐完过山车,池绪身体会很难受。
裴谨修不想再像上次去洛津森林公园那样,让池绪这次的游乐园之旅也充满遗憾。
池绪不大会拒绝人,但既然裴谨修已经给他了一个台阶下,池绪也歉意地对霍凌宇笑了笑道:“抱歉啦。”
他今天去了次鬼屋后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尤其在此之前,裴谨修提醒过他很多次。
鬼屋里他还可以靠裴谨修,可这全长上千米的过山车,无论多难受,只要上去了就得坚持坐完。
霍凌宇有些遗憾,但还是善解人意道:“恐高啊,那好吧。”
裴谨修就站在那里,分明很近,却又让人觉得很远,清清冷冷的,霍凌宇潜意识里不太敢和裴谨修勾肩搭背,因此扬了扬下巴问:“咱们走?”
裴谨修点了点头,正巧那边苏欲雪也恐高,他和池绪作伴,去另一边坐旋转木马了。
上坡、下坡、转弯、俯冲……
下过山车后,霍凌宇嗓子都喊哑了,扶着树干想吐。裴谨修和迟千枫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出一辙的平静淡定,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之后的后半程里,霍凌宇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精力充沛,说难受倒也不是很难受,只是总感觉有些反胃,胸里堵着一团气,想吐又吐不出来。
尽管如此,霍凌宇也坚持到了晚上八点看完烟花秀后才散场。
大家挥手告别,各回各家。
走了一整天路,池绪已经累到眼睛都睁不开了,脑袋歪在车窗边睡得正香。
裴谨修本来还担心他晚上怕鬼不敢睡,又要可怜汪汪地缠着自己陪他。
这次他还会果断拒绝吗?
裴谨修心想,他之前是很讨厌和人距离过近,但或者是习惯使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总之,他已经不抗拒池绪了。
回家之后已经快九点了,池绪晕晕乎乎地洗完澡刷完牙后就睡下了。
裴谨修睡得稍迟了些,一直等到池晚宜从池绪卧室里出来。
已经快十点了,睡前外面隐约有些打雷,裴谨修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国庆七天假期,之后的六天都在下雨。
等他洗漱完准备睡觉时,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裴谨修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是白天那个鬼屋,但又不完全是。
裴谨修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前世裴泠生病后住的那家医院,连vip病房里的绿植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在阴森诡异的环境之下,曾经青翠鲜活的绿植也腐烂枯萎,积满尘埃。
厚重的窗帘紧闭,昏暗阴沉的病床上,正绑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裴谨修向前走去,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裴谨修不是第一次梦到裴泠。
事实上在失去母亲的前几年里,他梦境的内容几乎全都关于裴泠。
要么重复裴泠死前的那一幕,要么是裴泠没死,又回来陪他了。
总之,梦里多欢愉,梦醒之后就有多孤独痛苦。
因此在看见裴泠的刹那间,裴谨修就知道,他又做梦了。
环境诡异,裴泠也十分诡异。
这个梦境延续了鬼屋的背景,裴泠被开肠破肚,内脏器官流了一地,躺在黏稠到泛黑的血液之中。
床上的裴泠神情凄厉,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发出阵阵痛苦的嘶吼声。
尽管知道是梦,裴谨修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尖锐地痛了一下。
他眼中浮现出痛苦,没有犹豫,上前把缠住裴泠的绳索解开,将瘦弱的母亲揽入怀中。
而下一秒,裴谨修眼睁睁地看着裴泠手穿过他的胸,掏出他的心脏,双眼猩红,神色狰狞道:“去死!去死!!你们都该去死!!!死!!!”
一团黑雾升起,足下的地四分五裂,仿佛从高空中坠落般,裴谨修猛地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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