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开审判已经准备好了。”
收到王都审判庭的通知时,尼禄还在海德里希的旗舰上,跟一众将领密议德尔斐和东境动向。
德尔斐方面,主要是圣子的下落问题,让尼禄确实有些头疼。
据那群一惊一乍的圣殿祭司汇报,自从与尼禄同时失踪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圣子的踪影。
不过圣殿平时就是核心和外层两种制度,能真正接触到圣子的只有红衣神侍,圣殿祭司主要是负责协助俗务、清扫圣殿的,在圣殿祭典以外的时间,他们也没法见到圣子。
放在平时,现在本来就是圣殿祭典以外的时间,圣子需要在圣殿内接受神学教育、为帝国臣民祝祷,不轻易露面才是正常的。
但当时尼禄遇袭,许多人都看见他和一架被击毁的星舰,共同砸穿了圣殿巡游艇的甲板,随后圣子便跟他一起下落不明。
德尔斐严密封锁的消息里,当然也包括了圣子失踪这一事项。
当初提图斯·劳德在下令袭击尼禄时,也从未想过会牵连圣子。
他招惹不起圣殿势力,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因一心想要击垮尼禄,所以他只向外散播了皇帝殒阵的谣言。
以是当尼禄遇袭的消息在帝国沸沸扬扬时,只有德尔斐的部队和少数几个圣殿祭司,知道圣子也一同失踪的事实。
“陛下,您能绝境逢生,实在是帝国大幸,也的确如蒙神恩。在您降临战场的那一刻,我部下中最坚守无神论的士兵,都当场吼叫着宣布信仰众神。”
席间将领说,他看着尼禄时,神情实在有些忧喜交加。
“但是直到现在,负责搜寻圣子位置的狼骑,也还没有向德尔斐总部发回任何答复。圣殿内部事务,德尔斐的士兵又不好插手,导致搜寻时间无限延长……还是希望众神的恩赐,也能惠及他们的使者吧,因为一旦圣子殿下出了意外,帝国又将掀起巨大波澜——而到那时,我们就真的有心无力了。”
“放心,圣子绝不会有事。”
尼禄冷静道,“我甚至担心狼骑会在搜寻中磕磕碰碰,也不担心他能有什么意外。”
他只是在说出实情。
在被阿撒迦带回时,他就已知道是圣子把他拖到圣山深处,而那个诡谲的地方,直接导致他跟外界脱节了二十多天。
此外,他还提前知道“原著”剧情:圣子可是辗转活到故事结局、跟几个“主角攻”大被同眠的人,不是他这个前中期就掉了头的反派暴君可以比拟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说出这番话时,身侧的海德里希,似乎抬头盯了他一眼。
他转过头,想搞清楚海德里希是否有话要说。
但目光移过去时,海德里希却仍在专注处理光屏上的军务,面色如常。
“陛下,我们当然相信,您与圣子殿下冥冥之中感应甚笃。否则,圣子殿下也不会向您施以祝祷吻,而您也不会如此笃信圣子殿下平安。”
圣殿在帝国的影响力巨大,在座部分将领也持有信仰,此时看着尼禄的表情,齐齐透出一股欣慰。
“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渴望,就是看见陛下与圣子殿下相亲相助,打破那群圣殿祭司、红衣主教在皇室和圣殿之间刻意制造的隔阂。相信众神能窥见陛下的苦心祈愿,也让圣子殿下能平安返回帝国……”
尼禄皱了下眉,总觉得对方理解的意思,好像跟自己表述的有些偏差。
但他来不及细想,帝国审判庭又呈交了一批提图斯·劳德的罪证,他便迅速开始埋头审理。
他从猩红出来后,只在晚上短暂地躺过治疗舱。常常两三小时的睡眠后,便又起身工作。
白狼骑被他留在德尔斐,自然也没有人像从前一样管束他。
尼禄审理了三四屏,就开始感觉文字在视网膜上扭曲。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捏了捏眉心继续工作,但这样的情况,却开始愈演愈烈。
他猛地想起,系统到现在还只能哔哔啵啵吐乱码——
这意味着,他的疯症预警没有了。
尼禄本能地抬起手,先关掉面前拥有最高指挥权限的光屏。
席中的将领还在讨论定罪的问题,抬头发现投影罪证的光幕被关了,不由纷纷困惑地向主座看来。
“诸位,我暂时……”
他只能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
在德尔斐被压抑许久的疯症,如同一只疯狂报复的凶兽,自精神海的深渊中朝他袭来,也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陛下,你是否需要再休息一会?”
离他最近的一名将领,发现了银发皇帝煞白的脸色,和额发间淌落的汗珠,被吓得一下站起身来。
“您的伤势未愈,本不能这样高强度工作才对!医官,医官!”
千钧一发之际,他听见海德里希的声音,在身旁沉稳地响起。
“抱歉,刚刚收到来自王都的机密军情,请诸位暂且回避。”
男人平静地按住喊医官的将领,“下次会议时间,我会在与陛下确定后,发送到个人智脑端。”
会议室中的将领微愕。
但海德里希是尼禄的心腹重臣,陛下有些不为人知的要务让他处理,也十分正常。
将领们便纷纷收拾光屏,快步离开。
最后一个将领关上门的同时,海德里希就大步走到门前,直接将门反锁。
然后转头返回,并将尼禄面前的所有尖锐物品,全部扫落在地毯上。
等他俯身抓住尼禄肩膀时,尼禄仰起头,眸光已经凌乱不堪。
但他仍在死死咬着牙关:“海德里希,我的病……”
海德里希冷静道:“是,陛下,我知道。”
他关掉桌面所有光屏,然后绕到主座前方,熟练地脱下军装斗篷,将尼禄腰身紧紧缚在椅背上,最后攥住尼禄的双腕,牢牢按紧在两侧扶手。
“陛下,请将一切都交给我。”
黑发将领声音低沉,那双深深凝视他的蓝眸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冷静和笃定。
“我向您发誓,您的执剑人永远忠于帝国。无论情况如何,请相信我都有能力妥善处理。”
尼禄没能把他的话听完,只听到那句“忠于帝国”,仍在强撑的神经,突然“啪”地绷断了。
意识远去的最后一刻,他只记得身体在骤然下坠,无法自制地堕入地板下的无尽深渊。
地板下等候他的,并非是原著中的断头台。
蝎尾的幻影已在深渊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周而复始聚拢、爆炸、然后凋零的玫瑰星云。
“我的帝国……”
他张开口唇,紧皱着眉,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嘶吼,“我的帝国绝不会……”
待那些杂乱的光斑和扭曲的物象,终于从他视网膜中消退时,尼禄猛地吸了一口气,浑身都慢慢瘫软下去。
他仍在座椅上被压制着,浑身都是淋漓的冷汗,胸口和腰身痉挛般反弓,嘴里还咬着靠垫的一角。
海德里希也仍是他发作前的姿势,但军装斗篷已经甩到了一旁的地毯上,应该是过程中激烈的挣扎所致。
他双手牢牢按着银发皇帝的手腕,蓝眸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抿得非常紧。
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眼中,可以容纳如此沉默又激烈的情绪。
尼禄透过浸湿的长长雪睫,眸光对上男人幽暗的双眸。
他甚至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某种一闪而过的疯狂和孤注一掷,跟海德里希平日的冷静秉性极不吻合。
但确认尼禄的神智开始恢复后,他的淡蓝瞳眸内泛起剧烈涟漪,一切激烈和幽暗的情绪褪去,到底显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陛下,”他声音很低沉,“我知道您终究会回来。”
尼禄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会议室窗外的午后日光,已经变成了金橘色。
窗口上方有时钟,在没有系统的协助时,这次发作足足持续了三小时,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得多。
他的一双腕骨生疼,不用看也知道淤青斑斑。
帝王执剑人在履行必要职责时,确实用上了狠劲——这点跟白狼骑截然不同,但也正是现在的他最需要的。
“做得很好,海德里希。”
尼禄哑着嗓子出声,一如既往给他的爱将赞誉,“放心,你不需要一辈子都做这样的事。你的才华应属于帝国,不能一直跟一个疯子皇帝绑在一起。”
海德里希猛地一顿,抬眼紧紧盯住尼禄的红眸。
“为什么惊讶?”他的银发君主睫毛上还挂有冷汗,但活动手腕时的神情,已恢复往日的冷酷平静,“我以为之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也许可以换个思路,陛下,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海德里希轻轻地说,他几乎像一个溺水者,勉强挣扎出水面,竭尽全力想吸入一口空气,“如果您的……病……确实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或许我可以为您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一个远离世人视野和政治中心的地方——”
他一个不慎,竟将自己最隐秘的想法暴露了。
还没来得及懊悔,就见银发皇帝皱着眉,一把拽住了男人的领带。
他被尼禄拉到脸前,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撞上银发皇帝精致的鼻尖。
“……我希望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只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否则,我必须重新考虑你的执剑人资格。”
银发皇帝盯着他的双眼,嗓音都微微嘶哑了。
“我绝不会允许自己以那样的姿态苟活,听明白了吗?我让你成为我的最后一道保险,是因为我相信你知道怎么样处理我,才能保证帝国的利益最大化。有悖于这个目的任何怜悯,我都不需要——如果你一开始没有这种觉悟,为什么要对我起誓?”
海德里希的薄唇张开又合上。
他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
他心想,就算再转世几百次,也不会再遇见这样专横霸道的人了。
……分明是这个人逼迫自己起誓的。
而且对他的痛苦和请求,完全熟视无睹。
但是正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对尼禄决意要达成的一切,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与那双烈火般的红眸对视良久,海德里希最终只能喃喃:“……谨遵您的意愿,陛下。”
当说出这句话时,他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或许是一条充斥着欲念的锁链,也或许是他心中的最后一个妄想:
一个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仍然可以在往后的人生里,继续注视、接近、乃至拥抱这团光火的妄想。
尼禄慢慢松开他。
当放开手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碰到了一些湿润的东西。
低头一看,海德里希鸦黑的军服袖口,正在不断渗出液体来。
“等等。”
在海德里希转身前,他伸手拽住对方的衣袖,然后兀自将衣袖拽起。
果不其然,在海德里希的腕骨部分,又有血淋淋的犬牙齿印。
而且还不止一枚,从腕骨到肌肉结实的小臂,都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男人手背上,甚至还有不少猫抓般凌乱的血痕,可见当时疯症发作的激烈程度。
尼禄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陛下,请相信我,实际情况远不如您想象般糟糕。”
海德里希感觉对方的情绪正在急剧变差。
他非常了解尼禄的高傲,于是迅速放下袖口,并将这只手臂藏入斗篷。
“您即使在发病期间,也从未抛弃自己的尊严和礼节。我只需自行包扎,并使用治疗射线,几个小时内,痕迹就会消失。”
“……让医官来为你处理吧。 ”
尼禄仍然没有把头转回。
不知道是不是海德里希的错觉,他的声线低沉了许多。
“我知道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不过,你无需忍耐更久……”
海德里希的旗舰穿过茫茫星海,从前线锚点跃迁返回王都。
除了正在执勤的驻防部队,几乎所有待命的王都军士,都赶来港口迎接他们的皇帝。
港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到像要冲破天花板。
但在舱门开启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带着渴切,注视从舱门出现的银发皇帝。
他们绝处逢生的君主,正坐在轮椅上,眉眼一如离开时那样冷淡而秾艳,犹如帝国最高傲的蔷薇。
半晌,不知道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呐喊。
港口内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浪潮。
“——荣耀尽归皇帝陛下!”
“尼禄陛下万岁!!”
群情亢奋的呐喊声中,不少从赫卡星系追随尼禄而来的年轻士兵,甚至不得不低下头,悄悄拭去眼角激动的泪光。
“怎么了?”
尼禄没懂他们的反应为什么如此激烈,脸上甚至露出一点愕然。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在舱梯下方定住:
身形仍微微摇晃的白狼骑,正紧紧攥着舱梯最下方的栏杆,眼灯闪烁着朝他看来。
“……你——”
尼禄微微睁大眼睛。
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没有植入神经动力装置,险些要扶着轮椅把手站起来。
白狼骑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迈上舱梯,直接冲到尼禄面前。
“陛下,您怎么可以那样做!”
白狼骑单膝跪在轮椅前,一抬头就开始激动控诉,但控诉内容却无关自己,“您当时的伤势那么重,怎么能驾驶机甲出征?狼骑竟然也没人劝谏——我现在就要查出当时在德尔斐的狼骑是谁,给他们量身定制最严酷的训练计划!”
始终跟在轮椅后方半步之遥的狼骑,不由同时打了个寒颤,拿闪烁的眼灯去瞅自己的小主人,期待他能为他们说点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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