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斯廷在低头跟秘书官们确认敕令草案,一时还没往这边来,于是三个Alpha也沉默地立在椅子后头,似乎非要等出一个新的座次安排。
“……是的,西境的星盗劫掠问题已经……”
尼禄原本在跟加涅讨论,目光无意中瞥过来,发现自己的左手侧还耸着三座高大雕塑,导致后排被遮挡视线的将领们,不得不很委屈地伸着脖子往尼禄张望。
随后,他的目光略往下移,便又瞥见那把椅子上熟悉的拼接痕迹——自接管太阳宫以来,他一向都是相当节俭的——一些不算太久远的记忆,连同久违的怒意都噌噌涌上心头,还缠着绷带的肚子也被气得发痛。
“我刚刚是不是已经说过,”
尼禄紧咬着犬牙,一字一句地,“请,落,座?”
三人不同程度地僵了僵。
在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叶斯廷后,海德里希干脆一把抽出那把椅子,并在白狼骑和阿撒迦又惊又怒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把屁股砸了上去。
“等确定军费和重建开支后,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需要诸卿共同参谋。”
尼禄不再搭理右侧的闹剧,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在桌上相抵。
他能看见叶斯廷已经跟秘书官交涉完毕,然后很低调地落座在长桌一侧。
两人的目光同时越过人群,在长桌上方不经意地一触。
白发青年凝望着尼禄,唇角的弧以除尼禄外的人绝不可能觉察的程度,很静谧地加深了些许。
尼禄目光狂闪,本能想起对方说“只是想看着你”时的样子,立刻抿住唇角,将视线躲到一边去。
“……有关圣洛斐斯。”
他定了定神,说。
当从皇帝陛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脊背,都在同一时刻不由自主挺直;
所有人的脸庞,都不由自主绷紧。
当面对造就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的魔王时,所有无关正事的念头,都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了。
尼禄在养伤期间,就已经坐在秋千上,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个决定。
因此在当下,将他所知道的圣洛斐斯与人类的纠葛全盘托出,也并不显得特别困难。
现在汇集在这间议事厅内的人,已经是在这个庞大帝国、金字塔顶尖上的顶尖级人才了,他只是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不出他所料。
当他的叙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个议事厅都被一种无言的震撼笼罩。
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厅完全死寂,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而随着一支光子笔不慎掉落在桌面上——阿撒迦赶忙伸手把它捡起——所有人才像是解除石化,纷纷开始深吸气。
“进一步的证据,我会争取尽快在德尔斐圣殿旧址考证。”
尼禄说,
“如果他所言属实,我会考虑令帝国历史研究所将这段旧史加以完善,并录入人类通史中。诸卿认为如何呢?”
“陛下!”一名军官猛地打断他,“这……这或许有些不妥……”
尼禄看着他:“譬如哪些方面?”
军官:“譬如……譬如……”
海德里希:“很多方面,陛下。如果圣洛斐斯的说法属实,那么人类将从受害者转变为过错方,不符合当前帝国受难民众的预期。第二,虽然圣洛斐斯与人类的仇恨,是在旧联邦时期缔造,但圣殿工程既然能在帝国时期持续九百年至今,证明皇室必然有参与其中。卡厄西斯的权柄将会受到史无前例的挑战,您在加冕后积累至今的声望,也很可能会一扫而空。”
他说完后,无声叹了口气:
从尼禄的眼神,他就猜出尼禄早把这些问题想过不下千百次,只是想借他的口向众将理清利害,然后了解他们的看法而已。
尼禄:“那么我们掩盖它。将人类的罪行埋入德尔斐的地底,将本次战争解释为帝国圣子实际是受暗物质生命体差遣的奸细,并在人类领地潜伏长达两千年。诸卿认为这样如何?”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良久后,才有军官低声回答:
“陛下明智。从顾全大局的角度考虑,这是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尼禄坐在主位上,沉默地合了会儿眼。
叶斯廷远远地望着他。
当旁人都在焦灼地等候陛下抉择时,他低头掏出光子笔,开始为公开旧史做舆论规划。
“自我加冕为皇,帝国似乎总在迎接一轮又一轮变革和战争,以是我从未有过机会,与诸卿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尼禄睁开眼,宝石一般的鸽血红瞳,缓慢环视厅内众人。他的旧伤未愈,脸色和唇色依然有些苍白,但那席厚重王袍披在他肩上,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对方不堪重负,只有历史名画般的相得益彰。
“在帝国最黑暗的十年后,我们相继聚集于此,发誓要为帝国浴血奋战。从此我们抵御人类所不能想象的强敌,我们败,我们胜,我们从废墟中抱起无数同伴的尸体,挣扎走向英雄理想中的曙光之地。但是终有一天,我们的时代也会过去。我们曾亲身经历的战役,将会成为未来的孩子们最遥远的梦境,正如此前我们也同样认为虫族遥不可及。人类终究会有极限。即便灵魂再如何呐喊,要与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但等到了连枪支都无法扳动的那一天,我们最终也只能接受一切,与这片毕生抛洒热血的宙域道别。
“而到了那时,我们选择给它留下什么,将会变得至关重要。在我们无力目及的遥远未来,帝国会以什么样的形态,继续存在于这个宇宙?是依然充满倾轧、政治图谋的人类集合体,是无名英雄的埋葬之地,在每一次相同或相近的时刻,以新帝国之名,重蹈旧联邦的错误?或者在极遥远的一天,它是否有机会摆脱人类近万年的历史诅咒,真正进化成为令人震撼的伟大归宿,直面人类过去的一切荣耀与黑暗,既无惧宇宙侵袭的风暴,也无惧人类历史的浪潮?
“倘若想要让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帝国孩童,诞生在一个无限接近于我们现今理想的国度——我们在这个节点作出的抉择,是否注定要与已经因腐朽而倾颓的旧联邦有所不同?
“此事事关重大,必将波及帝国的方方面面。所以,我始终希望能有机会,能将我的困惑告知于你们——曾与我并肩的同行者们。”
……
这场会议结束后,尼禄早早离席,匆匆赶赴下一个日程。
而将领们却依然聚集在议事厅内,不断徘徊、思忖,久久不愿散去。
叶斯廷整理好手头的文件,也将要去往科学局。
却被人伸手拦住了。
“宰相阁下,借一步说话。”
他挑起眉,看了看面前的两个Alpha——
若不是白狼必须护卫主人的安全,带着一脸不善堵在他面前的Alpha,或许就会增长为三个。
“陛下不允许我擅自佩戴项圈,令我在今早摘除了。如果你们是要问这个的话。”
走出议事厅,转过走廊拐角,就是太阳宫小小的会客室。
叶斯廷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尽少在群臣面前制造事端——
如果他不愿意配合,即便对方阵营有战功赫赫的帝国杀神,他也会有不下两百种方法自由脱身。
“其余涉及陛下隐私,则无可奉告了。”
他话音落下,海德里希与阿撒迦紧绷的面上,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微愣。
愣怔过后,就是某种以叶斯廷现在的身份,很不喜欢看到的恍惚神情——翻译成人话就是“的确是陛下会做的事,我超爱”。
“为帝国稳定着想,陛下与我决意暂且隐瞒配偶关系,这件事则会在下一次私人会议上宣布。”
叶斯廷淡淡地看着他们,
“虽然我觉得在圣洛斐斯战役过后,我们或许都培养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默契,但我仍想要重申:不论作为臣子,抑或作为倾慕者,我们实际都与陛下有共同的目标,希望这也能成为我们今后的共识。”
阿撒迦把脑袋慢慢垂下去。
他的犁鼻器很发达,所以能闻到叶斯廷身上属于主人的味道——这就是已经正式标记的信号了。
他默默点了点头,用不太像他的声音低声道:“当然。”
不过海德里希没点头。
他只是侧过身,让叶斯廷能从他身边擦肩过去。
那一丝蔷薇香气从他鼻端掠过,在这个瞬间,向来高傲的黑发元帅,也微微抿住唇角,露出了一丝掺杂遗憾、难过与怅然的复杂表情。
不过,他调整得可比阿撒迦快得多。
在叶斯廷即将碰到会客室的门时,他毫不犹豫一个背刺:
“而你竟然可以容忍白狼像从前一样接近陛下。这是令我感到最意外的。”
叶斯廷的手碰到门把,又收了回来。
他转过身,直视海德里希。
“不论我们承认与否,那的确是陛下生命中的一部分,元帅阁下。”
他说,“而看来我对爱的理解,要比您更严格一些——爱使人圆满,而不会剥夺。我的任务是使陛下的人生幸福圆满,在这个事项上,白狼的存在还是不可或缺的。”
良久沉默。
叶斯廷再度转过身,推开会客室的门,走了出去。
在他迈出门前,他才听见了身后幽幽传来的一句嘟囔。
“……其实我对陛下也不可或缺,那么我——”
“您倒是另当别论了,元帅阁下。”
第239章
等到公开圣洛斐斯旧史的议案, 被御前议会成员、帝国特级军官们一致表决通过后,尼禄又回到了脚不沾地的忙碌生活中。
帝国在战争中被折磨了一年,将近一半宙域沦陷, 有关战后重建的议案, 就已经足够挤满他每天24小时的日程;
在漫长的重建期间,帝国军队建设、Omega向导的训练又不能落下, 否则帝国将无法应对可能存在的又一轮异族进攻。
他分身乏术, 只能派遣叶斯廷组建秘密勘探队,带上系统一块进入德尔斐圣山地底, 为他带回圣洛斐斯在旧联邦遭遇的真实证据。
他也曾抵达过圣山地底, 知道旧联邦为了困住圣洛斐斯,在圣山内部建设了一个怎样诡谲的空间:
时间的流速会在那个地方轻微扭曲,而人处在圣山内部,是无法向外传递任何讯息的。
叶斯廷带队出发前,尼禄几次三番打开光屏,却又迟迟没有发出通讯请求——该交代的工作,他都在御前议会上跟叶斯廷仔细交代过了, 如果私下再使用通讯联络,他就是要用他的另一个身份来发出嘱托。
但尼禄对着光屏想了半天, 甚至默默打了会儿腹稿,也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表现成一个优秀而成熟的伴侣——至少是在对方眼中。
最后,他还是用加密频道联系了系统,唇瓣翕合着,挤出一句:“统宝, 你是知道该怎样做的, 对吗?”
系统没听懂, 露出赛博大小眼:“啊?”
尼禄将目光移向别处:“圣山地底的情况是未知的。万一有小概率突发情况, 勘探队是很难与外部联络的。”
系统:“对啊!”
尼禄盯着桌上的绿植:“但我认为,你的能力是值得信任的。”
系统持续大小眼:“噢?”
尼禄:“……尽力保证勘探队的安全。有任何突发情况,不论何时,直接联络我。”
系统自己急了眼:“宝还当是什么事,你就直说啊!”
尼禄没去联络叶斯廷,也没在勘探队出发时露面——因为勘探队的出发时间,恰巧是他带着仍在愈合的伤,从一个锚点匆匆赶赴另一个锚点的时候。
但是,当他在穿梭艇里小憩的时候,他发现他和叶斯廷的私人频道里,正静静躺着几份加密文书。
——或者用古地球的说法,是几封书信。
尼禄迅速打开,看了两段,发现内容相对零散,比起书信,其实更像是某种私人日记,只是以信件的方式写就。
“……致我的爱,我的光明,致帝国的小玫瑰……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发光。尤其是在向所有人阐述自己理想的时候……不过某种程度上,全帝国都知道的事实,唯有你自己不知道这一点,也真的可爱极了……”
“……布拉塔星省政府招待用的焦糖奶酪也太好吃了,根据对你的口味了解,应该会是你吃起来停不了嘴的味道。以公务需要为由,夹带半艇回来^ ^”
“……今天也在偷偷想念尼禄,结果在下属汇报时走神了。是我太贪心了吗?明明每天都能在御前议会上看见你,可是思念感却没有减轻一星半点……”
“……结束今天的工作后,跑到寝宫外转了两圈,结果被狼骑逮住了。万幸他们被我说服,没有向你通报。我看到书房的灯光还亮着……是的,我知道你深深爱着自己肩上的责任,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短暂的一秒,也想让你成为无所忧虑的小玫瑰……
“……很爱你,尼禄。只有这一点,是无论这个宇宙怎样对待我,我都会对它满怀感激的原因……”
尼禄看了几页,已经基本确定是叶斯廷的私人日记,大概是从他们在寝宫分离时开始记录的。
他实在没想到叶斯廷会把日记当做信件发送给他——尤其对方还是叶斯廷,人前最善于隐匿自己、处事滴水不漏的帝国宰相。
道德感让他本能地觉得不该继续窥伺他人的日记,但是指尖却兀自在刷刷地翻。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里面有一条摘录的诗句,“‘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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