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上下来后,林知节一碰桂西的雨便发觉腰上莫名疼痛,如果没有下雨天就好了,说不定风湿也会好。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审讯室,抬眼望去的第一眼便是锁在铁制审讯椅上的坤帕。
比起三年前他显得更壮实了,浑身肌肉发达,即便年纪已经四十多岁,精神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差。
他瞧见林知节的一瞬先是一愣,随后目光跟随着他落座,直到林知节抬起头朝他盯来。
坤帕扯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林序,小林警官,好久不见呀。”
林知节开门见山:“为什么要见我?”
坤帕眉梢一挑,短促地呵了声:“没有人有资格审问我,但是小林警官不一样,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将我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包括烟花工厂和玛拉。”
烟花工厂!
林知节太阳穴猛地跳动,有些头胀脑热。
坤帕继续说:“我知道被捕是迟早的事,我也知道,我被捕后的日子就是与你见面的日子,我其实很期待这一天。今天终于到来了,我可以把你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为什么?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或许你现在心里在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的那些是否能相信?”坤帕被铐住的双手微微一动,铁链跟着响。“但是现在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相信他们吗?相信警察?看吧,这里没人信你,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对吧?只有你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没有人能切身感受你的全部,他们都认为你跟我们是一伙儿的。”
林知节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就算你嘴上这么说,可你内心真的会这么想吗?”坤帕身体往前倾了倾,双手交叉捏成拳放在下巴上,两眼死死盯着林知节。“你跟我,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的人生有什么不同吗?我们不是都在享受逃亡?你过的生活就像下水道的臭老鼠,人人见了都嫌弃,谁路过都想踩你一脚。我们的灵魂已经达成共识,只有我,我欣赏你,我当时不应该放走你。”
监控室内,徐常务听着监控里传来的谈话声微微皱起眉头,熊忠义两指一顿,道:“林序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舒服。”
黎乾抱着不锈钢杯子咳嗽一声:“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把他一个人放进去,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
徐常务横了眼:“他要是清清白白,无论是谁来,他也得见!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们损失了多少警力,好不容易把坤帕抓到,难不成再眼睁睁看着他洗脱嫌疑跑了吗?”
俩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话。
张方明站在铁门外一支烟抽完后又点了一支,他摘下眼镜,包里林知节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已经停停响响有十分钟了。
他沉沉吐了口烟,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
未接来电,十分钟前,小也。
未接来电,九分钟前,小也。
………
他关掉屏幕,招呼一旁的民警:“哎,同事,有这个手机型号的充电器吗?”
民警略扫了眼,点头说:“有的。”
张方明微笑:“麻烦借我用会儿,谢谢啦。”
不一会儿,手机充电提示音响了声。
张方明看着红色的电格慢慢变绿,蹲在走廊揉了揉眉心。
“嗐——臭小子,终于有人爱了,害我白担心那么多年。”
审讯室内。
林知节环顾四周,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钥匙,走向隔离犯人与警察的最后一道铁门。
熊忠义猝然一怔:“他要干什么!”
黎乾跟着紧张起来:“他不会是要把门打开吧?”
“怎么办?要不要让张方明进去?”
徐常务一拳锤打在桌面,闷道:“别!都这个时候了,坤帕马上就要开口|交代了,他说了只见林序一个人,现在让张方明进去,说不定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可是!可是万一坤帕动手!万一林序也动手了,怎么办?”
“不会的!”徐常务斩钉截铁地说,“他要是真的动手了,怎么能对得起自己殉职的父母?他想要为林羡和方雨檐证明,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嘎吱——
铁门被打开,林知节拉开椅子,坐到了坤帕的正对面。昏黄的灯光下,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林知节眼眸轻抬,端视着坤帕说:“玛拉在什么地方?”
坤帕额角有一处特别长的伤疤,盯着人看的时候拧眉一挑,那疤痕就像一条长长的蜈蚣似的在脸上攀爬。
他正虎视眈眈地打量着林知节,忽地笑了声:“你是第一个敢进来跟我说话的人,我就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林知节压低声音,抬起手臂往桌上撑,两指头点了点桌面。
叩叩!
他语气微凉,凛然道:“你没有条件可谈,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交代犯罪事实,接受法律的制裁!”
坤帕无辜地眨了眨眼,问:“我现在连谈的资格都没有了?”
林知节的声音降到冰点,面不改色:“玛拉在哪里?”他再次重复问道。
“柬埔,地下钱庄。”坤帕嘴唇动了动。
林知节继续问:“北部湾毒品贩卖的境外接头人是谁?”
“那些东西有一半是从墨西哥海运过来的,上线是谁只有玛拉知道。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其实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我只追求刺激,寻找与我灵魂相通的人才是我人生的乐趣,当然了,包括被你追逐。”
“……”林知节眼神微动,“烟花工厂跟玛拉通报消息的是不是季卫民?”
唰——
审讯室里落针可闻,俩人抬头注视着彼此,林知节全身寒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坤帕。
他想知道的那个人,害死父母真正的凶手,让他童年回忆变得痛苦的真相,弥补不回来的遗憾,就在此刻化为一口气闷在心里。
火光照亮了灰暗的天空,无数遍的呐喊声求救声朝他迎面撞来,黑烟滚滚的浓烟里,父母在海边牵手散步的背影与燃烧的火苗相重合,被烧焦的人体卷了起来。
——不要!
——别走!你们回来!
林知节冷汗直流,后腰抵在椅背上疼得发麻,呼吸急促起来,他在寂静无声的审讯室里听见了那十三名警察的嘶喊,听见了身为狙击手的母亲飞奔向爆炸中心时的哭声。
“林羡!你在哪儿啊!”
“警号02168,林羡,发现目标,无法撤退!现准备击毙目标人物,陈司平。”
砰!
砰砰砰!
警笛声响彻整个天际,狂风骤然吹起,工厂上方绽放着五彩斑斓的烟花。
“小序啊,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陈叔叔,这位呢是你爸爸刚收的大徒弟,叫张方明。以后哥哥和叔叔会经常给你带零食,你要听话,快来叫人。”方雨檐半蹲在地上,抬手擦了擦他在海边捡完贝壳湿透的头发。
落日余晖洒下,他仰头看向站在小院子里的陈司平和张方明,冷冰冰又硬邦邦地说了句:“你们好。”
轰隆,雷声抵达,穿进林知节的耳中。
坤帕见他面色苍白,歪头讥笑:“你觉得呢?会是季卫民吗?你想是他吗?”
林知节揪紧衣摆:“我问你是不是他!”他此时仿佛一只受惊的鸟。
沉默。
坤帕语调轻佻,仿佛事不关己,又十分期待林知节的反应,吊足了胃口,才说:“不是。”
林知节攥紧拳头。
坤帕继续说:“你其实不想听这个吧?你想听的,是不是陈司平?”他笑得没心没肺,捂着肚子笑着拍向桌子。“林序!你想得没错!就是他!哈哈哈哈哈!陈司平——”
他似乎很满意林知节的表情。
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敲得他头皮一炸,响雷轰地滚至头顶,全身僵硬。
“林羡以为陈司平是他最忠诚的下属,你以为陈正是你最依赖最信任的朋友,结果呢?哈哈哈哈!你重蹈覆辙,跟你父亲一样,都看错了人啊!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你,真可怜!可怜虫啊!”
监控室一片哗然,徐常务猛地摊坐在凳子上。
熊忠义倒吸一口冷气,黎乾不敢吭声。
众人为之震惊,没了声音。
那是场惊天动地的瓢泼大雨,桂西的雨季,来了。
·三合一·
第五十五章 三合一
转眼间, 雨声渐渐覆盖整座建筑。乌云似乎裂开无数道口子,倾泻而下的不止是轰鸣作响的雨,还有林知节心中崩塌的信念, 再也支撑不住,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雨瞬间凝聚成刀刃,在他身上捅出了成千上万的窟窿。
监控室里的三人噤若寒蝉, 细微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徐常务挪身再次看向屏幕,凳子滋啦一响。
“要带他出来吗?”黎乾严肃地问道。
“我看还是先让他出来, 等状态好点了再审吧?”熊忠义叹息一声, “我就搞不懂干什么非要一个有创伤应激障碍的人独自去面对犯罪嫌疑人!现在已经知道了是谁传递的消息, 玛拉的位置也知道了,明天再让人审嘛!”
徐常务凝眉:“心理上的障碍那就从心理去克服!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 别说回海路仄,以后但凡发生点儿什么人质劫持的事件, 他还是会有激烈的反应。药物治疗不起效,那就进行心理干预!”
俩人一时哑口无言, 只见屏幕里的林知节忽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坤帕。
林知节眼角余光瞥向他,胸闷头晕等症状随之而来, 欣长挺拔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无力。
他在脑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的话, 最终哽在喉间。
“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大开眼界啊, 小林警官。”坤帕双眼微眯,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后双臂交叉,仰头倚在靠背上嗤声大笑。“陈正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时候, 那眼神简直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干掉了我场子里十七个打手,纯粹就是为了玩儿命。他太单纯了,就是为了想让我看上后博得接近玛拉的机会。那心思我一瞧就知道,他比你好懂多了。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看他混迹拳场,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放弃的,结果意外发现他比我想象中坚持的时间要久。”
“在那种地方有这样的乐子可不多见,所以我把他带在身边,然后直到你来了,只是我没想到——”他顿了顿,咧嘴道:“林序,你比他更疯,你才是那个能和我灵魂相通的人!我欣喜若狂,你懂吗?”
“知音难觅,他们不了解你,我了解啊!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我就是你的伯乐,你应该庆幸有我——不是吗?”
林知节目光空洞,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麻木。
“你们逃进雨林的时候,陈正早就被发现了。我知道玛拉会在外面等着你,所以张方明一直在调整你们接头的位置。陈正以为玛拉会带着高辉乘坐直升机离开,但他根本不晓得玛拉认为直升机的目标太大,所以准备了第二条逃跑路线,就是跟你一个方向沿着河岸跑出雨林。”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跑出雨林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玛拉而不是张方明。
陈正一开始以为自己再次跑回去可以跟玛拉同归于尽。他并不知道,与林知节并行逃跑的是玛拉。
“陈正太蠢了!”坤帕大声讥笑,抹掉眼角的泪,身体跟着抖动抽起来。“他以为将警方的抓捕行动告诉了玛拉,玛拉就会相信他。他想亲自抓到玛拉,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掉他。替父报仇?那傻小子腰上别了两包炸药,以为单凭两包炸药就能威胁到高辉!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比起他我更喜欢你,因为从头到尾,你啊——竟一点儿破绽都没漏出来!你比他聪明百倍!万倍!我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人!”
林知节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听着坤帕的笑声渐渐转过身,眼前一片花白。
那场惊心动魄的大逃亡后,终究只剩下他形单影只,独自落魄地,孤零零地走出了雨林。
夏日的蝉发出了凄惨而低沉的鸣叫,他看向树枝上蚕蛹褪去的壳,终然直直跪下,仰天一阵撕裂的哭喊。
到最后一刻,林知节依旧信他。
陈正倒下的那一瞬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悔恨,带着不甘心,背负着沉重的痛苦死在了那个天朗气清的夏日。
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玛拉带着人夺走了箱子,敲晕了他却没要他的性命。
“知道玛拉为什么留你一条性命吗?”坤帕轻慢一瞥,“因为你啊,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他认出了你,有意思吧?毕竟当年可是他拿着狙枪对准你父亲的眉心,就这么啪地一下!砰!轻轻扣动了扳机,啪——他就没了。”
话落,巨大的撞击声从门内传来。张方明骤然从地上站起,冲着铁门喊道:“快把门打开!”
林知节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跟着,走廊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在那路的尽头,徐常务带着黎乾和熊忠义狂奔而来。
里面地动山摇,张方明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序!别冲动!你快把门打开!”铁门被撞得哐哐响,撞击声和砸凳子的声音听得外面的人心惊胆战,即使没有亲眼看见那画面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张方明一脚踢向铁门:“操——钥匙呢!啊?他妈的钥匙呢!给我把门打开!林知节,你开门啊!”
一旁的警察急忙喊道:“快!把备用钥匙拿过来!”
说完,那警察脚底踩了油门似的飞了出去。
熊忠义瞪大眼睛:“我就说休息一下再审的!徐局你非要逼他干什么!”紧接着,那门哐哧一下,声音似乎停了下来。“谁能接受从犯罪嫌疑人口中听见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原本就不打算活的!逼出人命来了,他打死了坤帕怎么办?以后再也不能做警察了!这对他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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