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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近代现代)——陆鹤亭

时间:2024-01-27 08:39:18  作者:陆鹤亭
  父亲冷着脸道:“我是说,难道哈吉没为你准备其他的答案吗?外面的歌舞升平,下面都是尸山血海。总该有一些听起来更迷人的答案。”
  “迷人的答案都需要谎言堆砌,父亲。”我自认为谦卑有度,语气无一处不恭敬,“是您说过的,坦诚有时也是最好的武器。”
  “起来吧。”父亲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
  他从沙发上站起,踱了两步,举目眺向窗外,“克里斯,你母亲很想你。”
  我手里紧捏着母亲留给我的凤钗,心口一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你知道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吗?”父亲的口吻忽近忽远,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那个叫肖的男孩儿,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一脸迷惘。
  “他死了。”父亲猛地转过头,像瞪一具尸体似的瞪着我,我与他之间隔着数万光年。
  “因为你,他死了。被他的父母活活打死了。尸体扔到了屠宰场里,去喂那些饥饿的西伯利亚狼。”
  父亲向前一步,一把掐住他喉咙,将我凭空抵在墙上,是我的双脚被迫悬在半空里。
  “父亲……”我痛苦地呼救着,使尽全力掰开他的手,哪怕我知道,相较于他,我的反抗实属一种不痛不痒的打趣。
  父亲凶光毕露道:“都因为你,才害死了他,克里斯,都是因为你!”
  “不……不是……”我疯狂地晃动着四肢,嗓音嘶哑。
  “就是你,克里斯,就是你这个恶魔。”父亲与我四眼相对,眼底满是愤怒与暴戾,“安德烈斯从上至下,从未有过你这样肮脏卑劣之人。你可知因为你,安德烈斯家族蒙了多少的羞,你母亲为了你,都要哭瞎了眼。而你呢,在这儿这么久,居然毫无悔过之心,依我看,倒不如像肖那样,活活拖去打死算了!”
  我被父亲死死压住,丝毫喘不上气。短短几句话时间,背上流满了汗。
  恍惚一瞬,有液体滴落在脸上的感觉,我用仅存的理智想,这是眼泪,这是我在这里,第一次流下眼泪。
  呼吸声渐弱了,燥乱的反抗伏度也逐渐变小。像一锅原本沸腾的水,失了火苗,徐徐平息。
  父亲腾身松开那只铁钳似的手,沉叹一口气。我连人带钗瘫跪在他身后,捏得太紧,手被钗尾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血点附在昳丽的凤身上,像极凤凰啼血的模样。我记得母亲说过,这并非什么好事。
  母亲……我抿着泪微弱地呼唤着,此时精疲力尽。
  “这是她给你捎带的东西。”父亲将一个包裹扔在了地上,重新坐回到沙发前,音色冷冽,“若你真能洗涤罪孽,改邪归正,我答应带她来见你。”
  我巍巍然将包裹揽入怀中,是什么早已不重要,这一包东西,还有那支钗,足以支撑我爬起来再战几回。
  逃出去。
  心底有个声音幽幽作祟。
  逃出去!
  我乍地一抖,从乱绪中惊醒。是红拂的声音。
  克里斯,逃出去!
  声音愈来愈清晰,如不断靠近的擂鼓,鼓声密如闷雷。
  我擦干眼泪,将钗如短匕般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庸懦半生,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伟岸。
  “如此喜欢,便是错吗?”我抬起脸,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说出这些话。
  “自以为是的正确,就一定是正确吗?”
  “你说什么?”父亲一脸诧异地转过脸来,相比于我的话,他应该更诧异我的冒犯,“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吗?”
  “伊恩·安德烈斯,德意志军首督元帅,国勋章勇士。”我亦冰冷冰地看着他衣服上那一排排的军功章,像在看一堆废铜烂铁,“只是做好一位长官又有什么用呢?像对待新兵一样对待身边所有爱你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睡觉也要揣着这十三枚功章,是因为恐惧吗?恐惧苍老夺去您过去的威严与荣耀?恐惧体力不支,连训诫子女也要靠摔靠吼,做这些声嘶力竭的游戏有什么用?您老了,且已退役。您最引以为傲,如钢铁般强悍的一生,也终将被锈迹腐蚀!”
  父亲蓦地一怔,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而我——”我向前一步,乘胜追击,不留余地地收刀归鞘,“就是您完美人生路上,那块最难抹去的锈迹。”
  “你永远也别想忽略我。”
  话音刚落,我便不再多行纠缠。
  屋外响起晚餐前惯有的交响乐,歌舞声愈发鼎盛。
  我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每一步,都似能踩踏出火光。
  “克里斯!”父亲突然将我叫住。
  我停住脚,长松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圣诞节快乐。”他说。出乎意料的回应。
  这是我十六年来,听到的第一声,来自于父亲的圣诞快乐。
  泪水“唰”一下滑落下来。
  “圣诞快乐。”我哽着声回,想了一想,又回过身补充,“圣诞快乐,安德烈斯元帅。”
  这一瞬间,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原来这样厉害的人物,也抵不住岁月的洪流。他本该自在舒展的腰杆,如今就像挂满千斤铁坠的桔梗枝,轻轻一撅,便能断成两截。
  “愿上帝保佑。”父亲别过脸去,语气稍缓,我知道,这已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温柔的妥协。
  我推门而去,脑海中持续回荡着父亲那声来之不易的“圣诞快乐”。
  红拂正站定在长廊的另一头,与我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告诉我,刚才我在房中与父亲的交谈,他似乎全都听到了。
  我正要细问,不料他拔腿就跑,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我想也没想,快步追了上去。
  无垠的雪夜里,那抹猩红飞速向前滑动,璀璨如彗星。
  细长的红布带舞动在风中,他就光着一双脚丫子疯跑在前面,身上落满了雪絮。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脚,站定在一面围墙下。
  他的身前,是一棵探出墙外的马尾松,雪虐风饕里苍盛不减。树下那身打眼的红色裙束,随风飘扬,如一盏迸裂在冰魄中的焰莲。
  “我就知道你会来。”红拂拂去唇尖雪,回过头来,淡淡然地看着我。
  “其实我还没想……”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之前答应过红拂,如果愿意和他一起逃跑,就在平安夜于这棵马尾松下相见。
  因为父亲的事,我竟到现在才想起来。
  “可你的行动已经出卖了你。”红拂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表情,仿佛早已猜中我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逃出去,克里斯,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对!就像刚刚在你父亲面前那样,”红拂一把抓起我的手,紧紧拽在掌心,两眼发光,“不管是约翰维恩,还是李靖,克里斯,前进总没有错处。”
  “那我又能逃去哪里?”我心中仍在担忧,“父亲已经答应我,只要我乖乖听话,诚心忏悔,他就会带母亲来和我见面,我要在这里等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行奔赴?”红拂一语中的,眼神如利剑直□□心肺。
  “自行奔赴……”
  我望了眼身旁的马尾松,它何其普通,又何其倔强,纵有重重高墙,也丝毫不影响它将枝叶伸向更远的墙外。
  “自行奔赴……奔赴……”我反复嗫嚅,迎头对上那双烈火燃烧的眼。
  “逃出去。”红拂按捺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逃出去!
  内心那个声音复又出现。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那个声音如是呐喊。
  一定要逃出去啊!
  冲天的火光似能吞噬万物。
  “逃出去……”我跟随内心的声音,张了张嘴,一切只觉天旋地转。
  迷乱间,我毫无知觉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唇齿已被风吹得不受控制:“我愿意,红拂。我愿意……”
  愿意和你,和你一起……一起逃出去。
  乱世的硝火已将触手探向任一角落,十字架上的贞德即将化作冷烬。若再无人扬鞭嘶喊,梁山的雪夜将再照不清起义的泪与血。
  逃出去!红拂女的乱步踩踏在砖墙下。
  逃出去,月色下的奔跑总是一往无前。
  “我愿意和你逃出去,红拂。”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宣誓着。
  这一次,我的意识无比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话本里的故事果真没说错。”
  红拂欣慰一笑,仿佛用尽全力,与我双双回望了橡树庄一眼。
  “那就逃出去,”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裙摆,神色安然,“克里斯,我们一起逃出去。”
  逃出这座,永不言败的长安城。
 
 
第17章 暗伤
  ◎我的傻阿兰。◎
  “那么,就麻烦哈吉先生再替我想想办法了……”
  回到寝室门前,红拂与我双双停住脚,墙角处是阿兰的声音。
  此时距离敲响零点钟声还有一个半小时,众宾客已结束晚宴。汉密尔斯太太和其他高官名流们的女眷正在主教厅分发圣诞礼物。红拂不屑于那些小恩小惠,已拜托大豆丁替我代领。
  我们有意避开其他人,偷摸溜回寝室,打算详细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计划。
  结果没想到,好巧不巧,进门时居然听见阿兰与哈吉正躲在隔壁说着悄悄话。
  阿兰语气卑微道:“怎么会没有办法?我现在……急需要用钱。”
  “这世道就是这样,”哈吉唉了口气,沉默两秒,又说:“其实你本不必如此辛苦,缺钱的话,直接向威尔逊开口会轻松许多……”
  “不可以,”阿兰想也没想,拒绝得干脆。
  我看了眼身旁的红拂,他无比专注地扒拉在墙缝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只顾看着另一侧的阿兰。
  “富可敌国的威尔逊爵士,即便是个跛脚的瘸子,年纪稍大,模样稍丑,可他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哈吉言语之间难掩艳羡,“我如果是你,早已同意做他的情人,搬进他那座皇宫一样的城堡里去。”
  “可我答应过他的……”阿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痛苦,“我答应过山本先生,离开巴黎之后,再也不会碰那些事了。”
  “那些事?”哈吉更进一步,声音压小了些,慢声细语地哄劝道:“那些什么事?卖身的事……?还是……你做牛郎的事?”
  见阿兰不语,他又道:“傻瓜,瞅瞅您这张价值连城的脸。多少人拜倒在你的风采下,为什么,你就不舍得好好利用它?”
  “我自有我的考量,哈吉先生。”阿兰转过身去,想了一想,说:“除了找威尔逊爵士,肯定还有其他法子能赚到钱。我可以去刷盘子,去送报纸,甚至是让我去码头搬米箱。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真的,哈吉先生,你相信我……”
  “可那得要很久才能凑够你需要的那笔钱。”哈吉走过去,毫不避讳地摸上阿兰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阿兰跟触电似的撤退两步,满眼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一头的红拂涨红了脸。
  哈吉抬起触碰阿兰的那只手,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脸沉醉:“又或者……你可以考虑考虑我,我可不是瘸子,也比威尔逊要年轻……”
  “请您自重……哈吉先生。”阿兰连连摆手,弱小无助地缩回到墙角,小脸煞白。
  “那怎么办呢?可怜的阿兰。”哈吉两手一摊,一步步逼过去,笑嘻嘻道:“要不然,你我都做个退步,如何?乔诚爵士最近要举办一场家宴,缺一位会弹钢琴的琴童。你只需要去那里弹琴,事后再陪乔诚敬一圈酒,就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
  “只是这样吗……?”阿兰一脸不确信,“我的意思是,只是过去弹琴喝酒吗?”
  “当然,这样的肥差,许多孩子都在抢。”哈吉靠近几寸,又将手徐徐伸向阿兰的脸,再这么不留余力地一抚——
  阿兰吓得撇过了身。
  “考虑一下,考虑好了随时告诉我。”哈吉闷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屋子。
  “这群王八蛋……!”红拂恨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死紧,“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你先冷静一下,”我将人扶到一边,谨防他动静太大,被另一头的阿兰听到。直到哈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我们才放松姿态,从墙角根回到了各自的床位上。
  “为什么?为什么阿兰这么执迷不悟?”红拂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如一颗鸵鸟蛋般坐在床上,脸上满是懊恼,“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为什么?他总是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嗯……我觉得……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小心瞥了眼门口的方向,害怕阿兰突然回寝室,发觉我与红拂在议论他的事。
  红拂又气又恨道:“你不知道,在你来这儿之前,我也曾无数次怂恿他与我一起离开这儿。可这傻阿兰,笨阿兰,在其他事情上如此开明的阿兰,唯独在那个日本佬的事上,永远都像一团浆糊!”
  “他们果真只是嫖客与男.妓的关系?”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竟也生出一丝惋惜。
  如此美人,本不该落入尘泥,还活得如此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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