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羡慕大豆丁, 能天天见着汉密尔斯太太,”黑鬼吧唧着嘴, 许是还在回味刚刚的糖水, 每一根手指他都要吮吸过一遍,边边角角也不放过。
红拂走在前面,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羡慕别人, 刚羡慕完阿兰, 又羡慕大豆丁, 殊不知有时我们也羡慕你哩。”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黑鬼撩了撩被风吹翘的刘海。他头发少, 皮肤又黑, 整个脑袋近似一颗光滑的卤蛋。
平心而论,论五官外貌, 他的确称不上好看。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个好人。
我们这里的孩子, 在我心目中都算得上好人。
“我长得丑, 又黑黝黝,总爱吃, 你说爱吃也就罢了, 吃了也不长肉, 你看我这胳膊、大腿, 细得跟麻杆一样,火罐那伙人以前总笑我是干尸呢。”
黑鬼细数自己身上的缺点,口吻沉重又沮丧。我忍不住过去抱了抱他,有时候,一个拥抱抵得过一百句安慰。
“总之我就是不讨喜极了,”黑鬼揉着皱巴巴的衣裳,上头打满补丁,“我娘说生我时,吓一大跳,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婴儿。他们都说我是妖怪,要把我扔到山里去。是我娘,拼命保的我,可惜最后还是拗不过族里人,把我发卖了,换了一头小牛。”
“没事,都过去了.......”红拂跟着走过去,和我们抱在一起,“现在你没爹没娘,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饿了,只管找我们,我们哪怕自己不吃,也得管着你的饱。”
“谢谢你,红拂。”黑鬼一脸感激,“谢谢,克里斯.....还有你们......”
大豆丁和小豆丁双双拥上前来,我们五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你们都太好了,真的,有时候我可自卑了。”黑鬼嘟着嘴,将头埋得低低的,“论壮士能干,我比不过大豆丁,论漂亮,我比不过红拂和阿兰,论家世背景,我比不过克里斯,甚至论性格,我都比不上小豆丁招人喜欢.......我永远是最被忽略的那个,没有人关心我在想什么,可是每个故事里都会有我这样的普通人不是吗?可能故事结束了,都不会有人记得我存在过.......”
“我会记得。”我认真地说,“真的,我会记得你的。”
我会记得凌晨独自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黑鬼,记得在红拂剃发过后来安慰我的黑鬼,我记得跪在床前请求红拂原谅的黑鬼,我记得半夜起床看到缩在床上一遍一遍呼喊着娘的黑鬼。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前尘与隐痛。无关主角与配角,只因他们都是各自世界里,最灿烂的国王。
挑选花种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从种子店出来后,到了午饭时间。
因为刚刚买了糖水,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寥寥无几。好在上回去巴斯庄园兼职还剩一些体己,想着给红拂买衣服还差很多,倒不如今天凑个巧,请大家伙吃碗云吞面。
黑鬼和小豆丁自然是高兴的,只要有吃的,他们无不欢欣。倒是大豆丁和红拂反复追问我,钱从哪里来,我只好如实告诉他们,这是上回巴斯庄园结下来的工钱,他们这才安心随我们去吃面。
我们最后选在华人街靠里一间面饼摊子里,难得上桌做一回正经的食客。
从前在橡树庄吃饭,孩子们都不配拥有餐桌,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蹲着就把饭吃了,我也快记不清上次坐在桌子前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这里的面,我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黑鬼早早举着筷子,不停扇着风,把香味扇到鼻子前,满脸地迷醉。
“那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我顺势替其他人一一备好筷子,招呼着摊主赶紧上面。
不一会儿,六碗面齐齐送上。黑鬼一人两碗,这是我特意为他加的。
“唔......唔......太好吃了......克里斯......太好吃了.......”黑鬼狂吸着面,吃得满嘴流油,“好吃得我快要飞起来了......”
“这云吞的确做得不错。”红拂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并不着急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先伸到了小豆丁面前。
“来,都给你。”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嗦着面,后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见隔壁桌上,火罐正给猹猹分着云吞面里的虾仁。
红拂放下筷子,说:“这么巧,你们也在?”
自纵火起居楼之后,他与火罐之间的关系已缓和不少,早已不是相见拔刀的状态。
“咦,好巧啊,你们居然也在?”火罐放下面碗,从位置上站起来,“猹猹来复查,我陪他去沃米医生那儿看病呢。”
“还没好啊?”我随着大豆丁往他身边的猹猹看了一眼,他被包裹在一件军大衣里,面容枯槁,气色比之前还要差。他本就话少,得了病之后,话更少了,我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猹猹的声音了。
“坐一块儿吧。”大豆丁忙拉开板凳,招呼着他们过来。
火罐也没犹豫,扶起猹猹坐到了我们中间,猹猹落座时,我明显闻到一股中草药腌制过度的腐烂气息。
“我刚还在想,一会怎么办呢。”火罐将自己的面一大半都给了猹猹,自己就剩些汤汤水水,和几片生菜叶。
我有些看不下去,将自己的面分给了他一些,红拂也分了一些。
“什么怎么办?”我问,总觉得火罐今天非比寻常。
火罐大大咧咧道:“除了带猹猹看病,我还有些自己的事要处理,本想着把他送到诊所,让他自己进去,看完了,在门口等我,但这样我又不大放心,拍花子那么多,万一被掳走了怎么办?这不遇到了你们,正好替我看一看他。”
“我们自是没有问题的。”红拂看着猹猹,用手轻轻抚了抚他瘦削的小脸,“可怜人,突然身子就垮了,脸色比小豆丁还差。”
“说是染了春寒,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火罐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叮嘱,“你待会就跟着他们,别乱跑,等我回来接你。”
“老大......”猹猹抿着面汤,眼中满是挣扎。
“行了,你别说了。”猹猹赶忙替他捂好衣服,将两张毛票塞到他口袋里,“想吃什么就买,我天黑前一定来接你。”
“现在就要走吗?”我看着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架势,面都还没吃完,就喝了两口汤,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走了走了。”火罐将剩余几张毛票拍到桌子上,“店家,这桌都算我的!”
我正要挽留,他“嗖”一声钻进了街角胡同里。剩下猹猹与我们面面相望,不知所谓。
“我怎么总觉得今天火罐怪怪的?”
结完账,红拂将我拉到一旁。
“说是有事,就把猹猹扔了,扔完就跑。”红拂领我进了刚刚火罐钻的巷子里,有意避开其他人,“我倒不是怕他不回来接猹猹,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搞得这样神秘。”
“不然......我们跟着去看看?”我望了眼大豆丁等人,他们站在路边,正在等我们。
“随便找个由头,先让他们送猹猹去诊所,把病看了。”
红拂当机立断,没等我回答,一路飞跑过马路,同大豆丁叮嘱了几句,然后又飞快跑了回来。
“说好了,就说咱们想自己逛逛,待会在沃米诊所门前会和。”
红拂之雷厉风行,超乎我的想象,最主要的是,他对火罐也如此上心。
其实在刚刚吃面的时候,我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预感。火罐前些天才同我说过,哈吉对他不断施压的事,那群贵族急切地需要新鲜的孩子进行“滋补”,猹猹这头又紧赶着看病吃药,火罐自然不得不加快步伐。
这些事,红拂不知道,他只知晓那群人时不时需要献祭一个幼童,却不知,在这中间牵线搭桥,乃至助纣为虐的,是火罐。
哪怕我知火罐情非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想错,不代表没犯错。
我与红拂拔腿狂奔进小巷,跟着约半刻钟,才跟上火罐。
他警惕得很,走几步就回头看几眼,走几步就回头看几眼,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垃圾堆前停下脚步。
垃圾堆旁堆放着许多水泥管,水泥管里,铺着花花绿绿的枕头和铺盖。外面的空地上,苍蝇、飞蚊数不胜数,还没走近,便有一股浓浓的瘴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知道这儿,”红拂俯身蹲下,眼神如鹰般尖锐,“这是流浪儿和报童们睡觉的地方。他们白天四处扒垃圾,晚上就在这儿睡觉,那些管子里,就是他们所有的身家财产。”
话音刚落,前头的火罐将手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三五成群的小脑袋从水泥管道里钻了出来,有些脸色沾了泥,有些脸色带了伤,但总归称得上稚嫩,且数目之密集,使人叹为观止。
“全旧金山约有两万五千多个流浪儿童,红十字会和修士会约接济了一万三千人,也就是说,在这里,还有一万多个孩子无家可归,这就是这个世界.......”
红拂将头低下去,语气低颓。
“这些都是我在哈吉的报纸上看到的,他们时常刊登功德,宣扬自己救济了多少多少孩子,殊不知,被收纳进修道院并非什么好事,我们这些人,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从后贴近几分,陪红拂一道唉了口气,天边依稀下起小雨。
“发饭咯发饭咯,橡树庄给大家派饭咯!”火罐娴熟地喊着口号,卸下身上的包袱,从中拿出几大袋馒头。
众孩童似放开闸的猎犬般,蜂拥向前,七手八脚地蛮抢着馒头。
“见者有份!大家别急,见者有份!”
火罐被紧密包围在人堆里,水泄难通。
馒头很快被孩子们一一抢光了,有些没抢到的,同那些抢了许多个的,扭打在一起,现场混乱一片。
“这也忒粗陋了。”红拂又叹了口气,转而一凝,又说:“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没得好命,只能这样争抢着东西吃,倒是难为火罐大发善心了......”
我没有急着附和,因为我知道,这并非事情的全态。红拂只看到火罐给大家分发馒头,称赞他的善心,却不知,他的善心别有用处,只是现在,他还在寻找合适的“猎物”罢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发完东西后,火罐开始四处游走。
孩子们大口大口啃着手上的吃食,丝毫意识不到,在不久的将来,其中的某个人,就要沦为献祭的贡品,供贵族享用。
“小家伙,你没抢到吗?”
火罐很快锁定了目标,一个身形羸弱,面貌不乏清秀的孩子。
与其他人相比,他手脚畏怯,目光混沌,这样的孩子,最适合摆布。
“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火罐从兜里掏出一个新的馒头,塞到他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鼠......”那人怯怯道,似有些畏光,锁在水泥管道里,只露出了半截小脑袋。
“栗子鼠,好有趣的名字。”火罐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脸,“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叫猹猹,名字跟你一样有趣咧。”
如此一来,对方放下不少戒备。红拂与我远远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那,小栗子鼠,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火罐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变出一根彩虹色的棒棒糖,“我那有好多好吃的,比这些馒头还要好吃.......”
“我不去......”栗子鼠紧紧抱住自己,立马将头缩了回去,“我娘很早同我说过,不能跟别人乱跑。”
“你娘?”火罐不死心,又掏出一大把糖果,放进水泥管,“你娘都不要你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想找她吗?”
“想.......”小栗子鼠把头伸了出来,双眼噙泪,我见犹怜,“你能带我去找我娘吗?”
“当然,”火罐拍了拍胸脯,伸出一只手,“你出来,我先带你去填饱肚子,然后就去找你娘。”
“真的吗?”栗子鼠还是有些犹豫,“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就凭我是好人啊,”火罐继续蛊惑,“你看啊,如果我是坏人,怎么可能会给他们发馒头呢?”
栗子鼠连忙点头,“是啊,如果你是坏人,怎么会这么好心给我们吃的呢?”
“所以你看,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的。”火罐没等他思考,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从水泥管里拽了出来,“快点吧,不然赶上宵禁,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可我还想跟秃子告个别,”栗子鼠依依不舍地向后看去,“它是我最喜欢的狗。”
“没关系,告别这种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我们快走吧。”
火罐紧拽着他,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将人死命往前拉。
“就一会儿,一会好不好?”栗子鼠仍在争取。
“不需要,真的,我会替你照顾它的。”火罐见状时机成熟,拎起他的后领往墙上撞去。
栗子鼠“啊”地惨叫了一声,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正要张嘴呼救,火罐一个箭步上前,用汗巾蒙住了他的脸。
怀中人如脱水的鲤鱼般,拼命挣扎了几秒,半分钟不到,动静平息,胡同又恢复了安静。
火罐颤巍着松开汗巾,扶着墙从地上站起。
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根铁链,扣在那孩子的脖子上,环顾一圈确认没人看到后,他将人塞进麻袋,往巷子深处拖去。
不为人知的另一角,我与红拂吓得不敢吱声,直到人真正走远,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大街上。
红拂顶着一脸惨白,瘫坐在石墩旁。我亦恹恹不振,像是被捅了十数刀般,血淋淋的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虽很早就知道,火罐有拐人的前科,可耳闻不如一见,他那般神速果断、快刀乱麻,想必一定也是无数次操练后才有的成果。
可这又关那个无辜的孩子什么错?关那个叫栗子鼠的孩子有什么错?他或许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火罐一眼,就被选中,沦入万劫不复。我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脸,他就彻底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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