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缩进口袋,从中掏出一只凤钗,抿着血泪塞到红拂的手上。
“这是克里斯给我的,红拂.......我时间不多了......不知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同你说这些话......”
他拉了拉我的裤腿,我徐徐蹲下,将他的手紧紧摁在怀中。
“别说你看不出来,红拂,还有克里斯.......其实......其实你们早就对彼此有意思了......对不对?”
阿兰冲我笑了笑,不顾大雨,自顾自道:“这支钗......是克里斯给我的......如今我留着无用,如今......如今转交给你.......”
“阿兰......我不要......我不要这个......”红拂将钗子扔到一边,哭得撕心裂肺,“我求求你带我走吧,阿兰,我什么也不要了,真的,阿兰,我什么也不要了.......我们不该来旧金山,不该进橡树庄.......我们回巴黎好不好?回巴黎做回我们从前快乐的样子.......你带我走吧......这里太辛苦,一呼一吸都让人觉得心里好痛,阿兰.......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
“傻红拂......晚了.......”
阿兰轻轻闭上眼,脖颈处的红斑沾了脏水,开始生出一丁丁的溃烂。
污血顺着下颚流到地上,流到红拂的衣服上,与他身上的那身红裙子掺在了一起。
“你这又是何苦啊?!”红拂抱着他的头,嘶哑的嗓音似能从喉咙里溅出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逼你跟山本划清界限了,真的,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不好了.......阿兰.....你别吓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行不行........?我真的错了!”
“你别哭.......别哭啊.....红拂......哭起来怪丑的.......”
阿兰呛笑两声,偏头看向其余人,呼吸衰竭。
“我替你们每个人都备了些东西......以后我不在了.......请你们......请你们替我多多照顾红拂......”
阿兰迎风咳嗽两声,鼻间两行黑血落下,其中两滴,啪嗒啪嗒滚落在地。
时间真的不多了。
“黑鬼,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威尔逊家的点心吗?我......我早在半月......半月前,就托他为你备下了整整一后备箱的甜点,你以后......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啦......”
“阿兰......”黑鬼泣不成声。
“还有你.......大豆丁.......听说你很想要拥有一辆四轮小汽车?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送你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噗,酸水混合着血,一股脑倾吐到胸前。
其余人忍不住捂上了嘴,只有红拂,不计前嫌地与他贴在一起,丝毫不介意这秽物与恶臭。
“还有......小豆丁.......”他死死摁住狂跳的心口,快要吸不上气了,“我......我在沃米医生那儿,预付了一大笔现金......以后你看病拿药......不必再看哈吉的脸色了.......”
“至于猹猹......火罐.......”阿兰撇过头去,“待我走后,自有人将东西给你们送去.......我......我终于还是要先去一步了.......”
“阿兰......”我替他将刘海捋上额头,尽量使雨淋不到他。众人无一不在流泪,就连平时最是要强的火罐,此时也哭红了眼,连站都有些站不大稳。
“克里斯,对不起......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阿兰虚弱地拉起我的手,将我的手盖在红拂的手上,“那天你陪我逛古着店,看中的那件嫁衣。其实我在你走后,偷偷买了下来。原想着等着山本接我去日本时,再亲手送给红拂,如今看来.......不如成人之美,由你......由你替我献给他吧.......”
“你在说什么,阿兰?什么嫁衣?什么成人之美?”红拂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兰与我,浑身颤栗,“为什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兰?”
“好......听不懂好啊......听不懂好啊.......”阿兰凄绝一笑,神色冰冷如万年积雪,“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原本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眼角一滴泪滑落,如浑浊的钻石,再是如何清澈纯粹,也终会被尘世所染。
见众人不语,阿兰垂下头去,仅凭残存的余息,开始自言自语。
“我在橡树庄的男寝床底,还藏了几件和服。你如果喜欢,就都拿去吧。只是那件最漂亮的,藏青色的,你要留给我。我.......我原想着穿着它,去大阪见山本先生......如今看这情形,许是......许是没机会了.......待我去后,你一定要烧给我,我想,如果黄泉路上与山本瞧见,他能认出我来.......好不好,红拂?”
“你别说了,你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红拂将他托起,或许又觉得有些重,又将他放了下去。
阿兰抿着血和泪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会认出我吗.....红拂.......你要是他,你会认出我吗?巴黎时的阿兰,和现在的阿兰,已经变了太多。我只求穿上那件藏青色和服,轮回路上让他认得,我就是他前世的阿兰.........他说过的......他说过,我穿藏青......藏青色好看来着......”
风雨潇潇。
阿兰颇为费力地翻了个身,从红拂怀里滑落,如死鱼烂肉般横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时断时续。
“我是个没福气的人啊......我这一生,注定碌碌无为。只有在山本先生身上,我能看见自己的用功。你们不要骂他,是我自己情愿的,红拂,不要骂他,我想我真的太想去日本了......去大阪......我和山本先生在樱花树下拍照.......富士山好美......雪莹莹地连着天,我的灵魂飘到天上去,希望也能......也能看到富士山的雪。”
“阿兰........”红拂使劲摇晃着他的身体,迫使他清醒。
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停下来的样子。老天像是有意加重这凝重,又或者,它是在借这场大雨,去稀释那些悲伤与泪。
“从前山本先生问我,人死之前,眼前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没死过,不知道。如今可以回答他了,我看见......看见富士山的雪,好大的雪,大雪.......”阿兰的呼吸一声赛一声微弱,“我在雪里,看山本先生站在樱花树下对我笑。你以后见到他了,替我问一问他,问问他......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喜欢穿藏青色和服的男孩,他说他很爱你.......你有空也爱一爱他吧。一点点,一点点爱就可以了,他好容易满足的......他真的好容易满足的......”
“答应我好不好......红拂?答应我吧.......”阿兰蜷缩成一团,活像一只万箭穿心的小狗,鼻尖发出嘤嘤的低唤,“你们总说人死之前,会变得格外啰嗦,可惜了,我以后再也没机会这么啰嗦了.......”
话音刚落,阿兰缓缓闭上双眼,呼吸如平息的海浪般,起伏越来越小。
他一寸一寸触摸着石板路上纹路与草芥,找寻到红拂的那只手,轻轻盖了上去。
“红.......红拂.......”
他这样叫,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怎么了?你说......你说......”
红拂赶忙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逃出去.......”
他微微一笑,双唇轻微蠕动着。那只原本使力握住的手,赫然一松。
逃出去,他说完这一句,呼吸一滞,停了两三秒后,再也没声音了。
“阿兰......?”红拂轻轻叫了一叫,见没动静后,又不大确信道:“阿兰......?”
直到那只原本紧握的手飘然垂下,食指微颤后,彻底失去生机。
“阿兰?!?!”
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仿若时间静止般,怔在原地。
痴愣数秒后,他才迟迟缓过神来,抬头望向举目无边的黑夜,泪水攀满脸庞。
天地之间,只剩下霹雳啪嗒的雨声。与红拂喉咙底灌满血泪的呜咽声。
我们都知道,无论再如何撕心呐喊,都喊不回那个执意上路的人了。
孩子们一一蹲下身去,在雨中,哀呼哽噎连成一片。
雨幕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阿兰,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他就这么温柔地望着我们,眉目舒展,就像他站在黄金港码头,等着他的山本先生一样。
他的身后,是一片穷奇广袤的花海。万千花瓣从天而降,顺着风,汇作一级级通往神域的路。
“你好,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他微仰着头,冲天上问。
一束金光从天而落,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有。”上帝答。耶稣的圣音在云端回响。
阿兰沁脾一笑,回头望了大家一眼,挥了挥手,然后扭过头去,踏着木屐,如小鹿般一步步踏上天阶。
我止住抽泣,张了张嘴,刚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却发现再也喊不出声了。
花瓣很快散去,眼前一切重回灰黑色海域,与磅礴无止境的雨。
红拂抱着尸身,跪坐在地上,仰天怆然。
我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一种集绝望、悲恸、近乎自焚自断的眼神。
阿兰就躺在他怀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了这场来势汹汹的春潮大雨里,死在了红拂的怀里。
死在了这本该樱花烂漫、却未见烂漫的三月春光里。
他的去和来一般,轻柔柔如烟似雾,因血与殇染上几分凄婉。“逃出去”,是他留给红拂的最后一句话,逃出去,也是留给我们所有人的最后通牒。
因天花的特殊性,阿兰死后不得土葬。红拂遂愿将他火化,按照祖宗规矩,哀悼三夜,守丧七天。
这些古中国的繁琐礼节,让我更确信了死亡在东方语境下的神圣。哪怕阿兰死后,除了威尔逊爵士来过一次,没有人愿意再踏足牌位半步。
阿兰之死,让红拂备受打击。自黄金港一行归来后,他终日哀绝,断水断食,一蹶不起。
直到第八日清晨,天蒙蒙亮,我和大豆丁去帮忙搬贡品桌时,才见到他一面。
他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那件阿兰留给他的血红色嫁衣,头上明晃晃插着夺目的凤钗,满身金饰流光溢彩,和风吹过,引发一阵叮铃叮铃的声响。
那身以阿兰性命作为代价换来的红袍霓裳,更像是一件不朽的战袍。绫罗珠光掩不去它上面的皑皑猩血,它的一针一线,似乎都是用阿兰的血肉织成。
起风了。
红拂跪在排位前,端捧着一个小盒子,曳曳起身。红袍一角漫天飞舞。
我与大豆丁依次吹灭两边的蜡烛,直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黑鬼“吱”地一声推开木门,屋外天光乍泄,黎明将访。
“天上的日子,一定会比这里好。”
红拂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着,院子里站满了送殡的孩子。许多人虽与我们没有来往,但多少受过阿兰的恩惠。
抛开山本,他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可惜,阿兰的人生中,是万万抛不开山本的。
红拂痴痴走在前头,踏出门时,大豆丁喊:“发丧——!”
【作者有话说】
阿兰下线,堵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疏通了。
今天想和大家来聊聊阿兰的美与殇,和我站在作者角度对这个人物的理解。
很早就说过,阿兰是我全书中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早在构思《红拂夜奔》的初期(以下简称《夜奔》),阿兰的结局就已经写好存进了文件夹里,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阿兰就注定了结局。
我记得那天在办公室,午休时间边写边哭,甚至惹来领导问候。某些时刻,我们笑阿兰,其实我们都多少有些“阿兰”的影子。或许我们没有他那么激烈、夸张,乃至极致。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越极致,也越纯粹。他对山本的爱干净到无可挑剔。
阿兰的出场其实试写了很多遍,起初和大多数作者一样,对于喜欢的角色,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无比华丽、无比庄重与盛大的出场。但后来发现,他不应该是这样。因为阿兰的美与红拂不同,红拂是妖冶、奇崛之美,阿兰更多是冷感、矜贵。他看似温柔良善,乐于助人,但其实他骨子里是有冷冽的成分在的。那份冷冽来自他近乎疯魔的固执与自毁式的爱慕,因为篇幅原因,他与山本的很多细节只能在别人的转述中呈现。这点在后面番外里,会详细补全他在巴黎时的与山本的甜蜜过往,这也是赞兰阿部月短暂一生中,最幸福高光的片段。
他名中带“月”,出场时,是个风雪月夜。我觉得阿兰就该与冷感的景致相配。他喜欢的衣服颜色,也大多都是藏青、湖蓝等深沉内敛的色系。他与红拂是蓝与红、冷与热、清贵与炽烈的多重对照。他的离去也会对红拂以及接下来的剧情产生重大影响。就像古代中国的太极八卦图,两种颜色总是互相成全、填补,缺一不可。
阿兰之逝,我取名为“兰殇”。殇之痛,在于爱之深、情之切。衷心地希望世间能够少一些阿兰,但如果你走在路上,见到一个喜欢穿和服、右手腕上有条疤、笑起来有点甜的小男孩。请告诉他,我们都很爱他。
雪夜风冷,阿兰,你要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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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樱之杀
◎别再回头。◎
出殡那天, 艳阳高照。
好似黄金港一行,老天将该下的雨都下尽了似的,我们该流的泪也一并流尽了, 如今剩下了,只有孩子群里似有似无的黯然与神伤。
红拂自是不用说的, 他站在队列最前头, 一如既往地面如死灰。小豆子埋着头,替他举着送行的经幡, 而猹猹紧随其后,和其余几个孩子拿着阿兰生前的遗物, 打算届时一并入土陪葬。
我记得红拂很早时说过, 往后死了,要一起葬在那棵参天古树下。当时的我们不以为然, 阿兰还打趣说红拂, 年纪轻轻就忙着安排身后事, 却不知, 命运无常, 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他会比红拂先去一步, 他会比所有人, 都更早地离开橡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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