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猫猫声音淡淡,浑身发冷似的,依在谢玄身边,缓缓道:“是啊,我在昭南宗生活了十八年,这里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我都见过。那片桃林是我和我爹一棵棵种下的,那时他是昭南宗宗主,也还没死。”
谢玄心头一颤,指尖微微蜷起。
“每年我爹都带着我去种桃树,他总是说,迟瑜,这桃树是种给你娘的,你娘喜欢桃花,我们把这整座山头都种满好不好。我认真答应他,说我十八岁之前,一定让整座昭南宗都开满桃花,我没有食言。”
“可是他却突然死了,我那时年幼,只知道爹爹在某一天忽然不见了。宗门变成了舅父在照管,舅父不许我再进入桃林种树,我每次路过那片桃林,都不知道我爹其实就在里面。”
谢玄脑海中忽闪出那桃树下的人头,脊背骤然泛上无边寒意,“猫猫……”
“爹爹是不是猜到了,”谢猫猫声音很淡,刚刚哭过,还带着些哑。
“我爹他,就被绑在这片桃林,浑身被凌迟了三百刀,靠一口气吊着,身子被埋在土里,血流进桃树下,只有一颗人头露在地面上呼吸。”
谢玄浑身发抖,被谢猫猫察觉到,他反倒伸手握住了谢玄的手,低声安慰道:“爹爹别怕,我很快就说完了。”
他没什么好怕,他是在想,他怎么能让猫猫亲口撕开自己的伤疤?说出那些话时,猫猫要有多痛?
“我爹的血养出了好大好漂亮的桃子,那桃子也可以增长人的修为,就跟你在宗门看到的那些一样。这件事,整个宗门所与口兮口湍口√。有人都知道,却都默认了舅父接管宗门,把我爹当成取血的器具。
没有人告诉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只因为我爹是半魔,半魔之血,可增修为。”
人人都想要修为,人人都想飞升,人人得了利益都会闭嘴,那些吃过桃子的人,哪个会吐出来。所以,谁死谁活又与他们何干?
“他们被我爹收留,吃穿用度都是我爹发放的俸禄,是我爹给了他们栖身之所,是我爹兢兢业业把宗门建立起来,可是却转眼间,宗主变成了舅父。昭南宗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足以和静海宗青禄宗相提并论,它之所以成为三大仙宗,全都是靠我爹的血,靠那满山我亲手种出来的桃树!”
谢猫猫指尖狠狠掐进手心,掐出血来,被谢玄惊慌失措地抓住,掰开了手指。
看着手心刺目鲜红的血,谢猫猫冷静下来,松开了手指,继续道。
“我至今记得,那时舅父拿来一颗桃子递给我,他说这桃子很甜,叫我尝尝,我笑着说,谢谢舅父。然后把它吃掉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那颗树下人头说出的那句。
“江迟瑜,桃子好吃吗?”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旁人的事,倏然笑了声。
“爹爹,你说,我是不是也算杀死我爹的帮凶?”
谢玄哑然地看着他,只是这样听着谢玄都心疼的要命,他的猫猫,年纪尚小什么都不知道的猫猫,看到那颗树下的人头时该有多痛苦无助,该有多绝望?
“所以,你说的报仇,就是指这个。”谢玄明白过来一切,也知道为什么那日说书先生说猫猫会屠遍整个昭南宗。
其实他家猫猫根本没有伤及无辜,昭南宗留下了许多弟子,那些弟子,应该都是当年没有吃过桃子的。
而那些吃过人血桃子的弟子,全部被猫猫杀掉了。
听到他的话,谢猫猫点头道:“能杀的全杀了,只有那个最该死的,他知道我回去,扔下宗门弟子独自逃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我至今没找到他。”
谢玄失语般看着他。谢猫猫才后知后觉似的,眸光黯然,问道:“桃林下,全是那些弟子的尸体,爹爹讨厌我么?”
“我……”谢玄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叹息了声,说道,“我讨厌你什么,若是世上真有天道,天道也只会拍手叫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吃下桃子的那日就该想到会有埋在树下的那天。”
他又有什么资格讨厌猫猫,猫猫只是做了每一个人,身负仇恨时会做出的事情。
难道要他规劝猫猫放下仇恨?谢玄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也不希望猫猫做到。
听到他的话,谢猫猫心头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他睁开眼,似乎知道谢玄在想什么,抓住谢玄的手搁在头上,沙哑着声音道:“爹爹摸摸我就好了,我没事,我们一会就出去好不好?”
“好。”
也是时候离开了。
话音刚落,宫殿外忽然狂风大作,谢玄下意识用衣袖挡在了谢猫猫面前,却看到桃林深处,似乎立着一道瘦削的人影。
那人影在风沙里,久久望着他们,那张脸模糊到让谢玄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那影子忽然俯下身子,恭敬地朝谢玄行了一个礼。
谢玄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还未等他看清,眼睛便被突然袭来的风沙迷住。
再睁开眼时,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山刚被洗过还沾着雨珠的艳丽桃花,和雨过天晴后,洒落在殿外的温暖阳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昭南宗的桃花,其实很美。
谢谢你,替我照顾好迟瑜。
第47章 【一更】顺理成章
“刚刚, 好像看到有人……”谢玄揉了揉眼睛,方才看到的场景仿佛是他的错觉般。
谢猫猫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爹爹,这里是幻境, 再待下去恐生变故, 我们快出去吧。”
谢玄点点头, 牵着猫猫离开了幻境,临走前,谢猫猫回头看了一眼那满山的桃花,握着谢玄的手更紧了紧。
爹, 他一定会把谢玄带回昭南宗,做这满山桃花的主人。
“爹爹,我们在原地等着他们出来就好。”两人回到那被砍掉的老树树桩旁, 谢猫猫道, “生门和死门通常只有一个, 我的是死门, 哥哥们其中一个肯定有生门。”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 谢娇娇便先行出来,表情颇为无趣似的说道:“我还当这幻境里有什么新奇东西,原来只有些小妖拦路。”
他口中的小妖, 恐怕不是什么普通角色,但只要是妖族, 在龙族的血脉压制面前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谢玄见他安全出来, 不由得松了口气, 说道:“娇娇, 日后还是要当心些, 一次运气好不代表次次运气好。”
谢娇娇笑着凑到他身边,说道:“爹爹放心,他们还能设置什么厉害幻境,总不能把我那死去的老爹给变出来吧。”
谢玄和谢猫猫:……
“还真变出来了?”谢娇娇看向谢猫猫僵硬的表情,谢猫猫不痛快,他就痛快,脸上却是副替谢猫猫惋惜的表情,感叹说道,“逝者已逝,弟弟还是别放心上才好。”
谢猫猫也露出笑容,说道:“谢谢哥哥,哥哥若是死了,我也会替哥哥伤心的。”
谢娇娇敛起笑意,刚想再说什么,却被谢玄拦在了中间。
“好了好了,我们安心等哥哥出来,然后再一起去生门。”
谢娇娇眸光微暗,听话地闭上了嘴。
让他诧异的是,谢猫猫怎么突然不在谢玄面前装乖了,竟然还敢当着谢玄的面咒他死,难道是幻境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等了许久,谢独一仍迟迟未归。
谢玄不由得担心起来,明明死门被猫猫走过了,为什么独一还不出来?
谢娇娇也眉头微蹙,说道:“按常理说也该出来了,这幻境不算难过,顶多是麻烦些。”
闻言,谢猫猫淡淡道:“我的幻境被人动过手脚,他们应该是早有料到我们会来青禄宗。”
能时刻知道他们动向的这个人,肯定与他们很熟悉,可是除了谢玄外,谢娇娇和谢猫猫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要去青禄宗的事。
谢娇娇思酌片刻,轻声道:“难道是……他们给谢独一的幻境也动了手脚?”
谢玄心头一紧,想到谢猫猫方才那绝望的模样,万一谢独一也遇到这样的事,他却不在身边,谢独一岂不是孤立无援。
“有可能,这幻境是根据我的心魔而来,说不准他的幻境亦是如此。”谢猫猫偏头,看到了谢玄忧虑的神色,低低安慰道,“爹爹,若是你担心的话,我进去看看他吧。”
说罢,谢猫猫松开了谢玄的手,作势要再进一次幻境去,还没走远,却被谢玄追上拦下。
“猫猫,你刚出幻境,歇着便是。”谢玄心乱如麻,在听到心魔那三个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到谢独一十二岁时做的那个梦。
他有些担心……担心里面的场景会很难堪。
毕竟,谢独一似乎除了此事以外,没有其他心魔。
他有生父在世,掌权魔族,应该除了谢玄外,毫无任何事情称得上是他的心魔。
越想到这里,谢玄心头就是一阵不自在,他自己也清楚究竟在排斥什么。
排斥谢独一是他儿子?
他的确只养了谢独一三年,而且谢独一还有生父,当初只是他自认为是把谢独一当成儿子养而已。
谢玄拍了拍谢娇娇和谢猫猫的肩膀,说道:“你们留在这,爹是凡人,凡人进出幻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去找哥哥回来。”
“可是爹爹……”两个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玄出声打断。
“没什么可是的,爹爹有手有脚,也不是废人。”
话音落下,谢娇娇和谢猫猫都噎住了。
确实如此,不仅是谢玄常常把他们当成小孩,他们也常常把谢玄当成一个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凡人。
半晌,两人还是妥协了,只是谢猫猫有些不放心地说:“那爹爹记得拿好令牌,这样我们也好去帮忙。”
谢玄没有回头,只是朝他们招了招手,便走进了谢独一的幻境中。
与谢猫猫的幻境相同,一开始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密林,谢玄沿着那条蔓延向深处的小径一点点摸索着,很快便看到了不远处升起了炊烟。
这里既然不是生门,那么就代表着这炊烟必定也不是真的,谢玄心中困惑,想象着如果是谢独一会怎么做。
从他直接把分叉口的老树砍断来看,谢独一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朝炊烟的方向走过去吧……
他无奈地笑了声,想到,其实独一和小时候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有些傲气的性子,谢玄从未见过他害怕过什么。
离开小径,谢玄拨开重重荆草树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屋。
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楚,待他走得更近些时,却发现眼前那座小屋竟然就是他们玉竹城外那座茅草屋!
谢玄惊愕地看着那小屋,缓缓走近,隔着木门朝院子里面看去,院子里的东西不多,专门用一圈石头围出个菜园来,那是他亲手垒出来的。
炊烟从木屋里袅袅升起,竟勾起了谢玄的食欲。
这个味道,闻着像是蘑菇煨鸡!
以前家里还没有因为炼隐魔丹和养三个小崽变穷之前,谢玄还是吃得起肉的,这道蘑菇煨鸡还是他专门跑到玉竹城的酒楼里,找了大厨学出来的手艺。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刚想走进院子里,却见一个匆匆忙忙的人影从屋子里跑出来,嘴上还自言自语着:“每次都忘记先拔葱,这脑子真是越来越笨!”
谢玄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在原地,看着那人埋头拔了两棵小葱,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了院子里。
那个人,是他。
是没有换壳子之前的他。
而且,看起来似乎比以前的他更年轻,没有熬夜炼丹熬出来的眼底青色,也没有疲惫病气的脆弱气质。
如果谢玄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十八岁时的他。
太年轻的长相,甚至动作语气都有些许幼稚不成熟,这个时候,他还没被人叫过师叔呢。
他试探着朝里面走得更近些,刚走到屋边,就听到一声碗筷摔到地上,瓷片破碎的声响。
哗啦啦的,动静很大,感觉像是把整个桌子都给掀翻了。
鼻尖那蘑菇煨鸡的香气更加浓郁。
谢玄估摸着,汤也全洒了,可惜啊。
他好奇地把头凑到窗边,这个角度很奇妙也很隐蔽,他曾经在这偷看过家里三只小崽在家时都做过什么,而且还不会被三个精明的小崽子发现。
在这个窗边,可以一览无余屋内的场景,谢玄小心翼翼抬眼看去,果不其然,桌子果真被掀翻了,所有的碗和盘子都摔在地上,蘑菇和肉洒落一地,在床榻上,坐着个浑身都被布条缠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儿。
细看之下,那布条上还有未干的、洇出来的水渍。
谢玄愣了愣,随后吃了一惊,这这…这不是他刚捡到独一那一年吗?
那年他十八岁,独一九岁,也就是说,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孩就是谢独一?
这时的谢独一伤势极重,不知被谁打的,几乎全身上下没有半块好肉,简直像是被什么马车碾过似的。即便如此,他的眼睛里仍然如同恶狼般闪着阴戾警惕的光芒。
“嘶,你不吃就不吃,你砸我饭碗算怎么回事?”屋内的谢玄开了口,语气也很不善。
他一讨厌糟蹋钱的人,二讨厌糟蹋粮食的人,这小兔崽子又砸他饭碗又摔他饭菜,简直精准无误地踩在了谢玄要发火的点上。
床头的小孩约摸八九岁,听到谢玄带着怒气的声音,也丝毫不惧怕他,反倒变本加厉地用那只伤势最轻的脚,狠狠地踩在那已经摔烂的碎片上。
一边踩,一边还直勾勾地盯着谢玄。像是在跟谢玄示威似的。
屋内的谢玄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那小孩立刻警惕地后退,却因被止血用的布条绑成了个粽子,逃也逃不掉,只能落进了谢玄的手心里。
“浪费粮食可耻,知道不知道?”谢玄咬牙看着他,这小粽子,哦不是,这小破烂一点也不懂规矩,不收拾他谢玄难解心头之恨。
他上下打量一遍小破烂的全身,发现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叫他打的下去手的。
伤得太重了,刚捡到这小崽子时,谢玄几乎还以为他已经死透了,浑身是血,破破烂烂的,呼吸微弱到连胸口的起伏都看不见,像只被打伤驱逐的幼兽般,脆弱可怜地窝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缩成一团,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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