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想起来了。
他当时说:“可是这个时间,我要就寝了。”
要就寝了。
简单却有力的理由。墨姚自认为。
阿暄唇色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张了张口,只是跪下来道:“她想见你,她就快要死了。”
少年身形已经拔高,在墨姚没注意过的角落,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抿了抿唇,说:“可我不喜欢做麻烦事。”
教养孩子,应付妻子,壮大魔族,对他来说都是麻烦事,他没什么目标,只是本能的想要长生不死,想着或许要是一直活着,迟早有一天可以找到目标,但也绝不会是去见濒死的妻子一面。
因为那很无聊。
“求你。”
少年眼眶通红,年纪尚小,还不懂怎么藏起眼中的恨意和隐忍。
“见见她,她真的很想你。”
墨姚难得起了兴致,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小崽子,似乎也是有些地方跟他相像的,就比如那双随时饱含着想要算计死谁的眼睛。
挺有意思的。
那日,他大发慈悲地准许了阿暄的恳求,条件是,阿暄要替他去静海宗找一个天灵根弟子,他说杀掉那弟子后,他会考虑把魔尊之位传给阿暄。
少年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推了推他,把他推到母亲的病榻前,哑着嗓子说:“抱抱她。”
墨姚歪了歪头,有些不解,他觉得这多少有些冒犯他了,毕竟他只答应过来见一面,仅此而已。
少年忍住将落的眼泪,再次跪下来:“求你。”
小孩子就是很幼稚麻烦,他早知道。
唉。
墨姚只会无奈地抱了抱那女人,心中暗忖。
这得再加一个条件才行。
不如就放这小崽子自己去静海宗闯阵算了,要是死在那里,也就只怪他自己得寸进尺,不识好歹。
那女人被他抱了抱,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来,竟还毫无分寸地抓着他的手,说:“尊上,阿暄他是个好孩子,他跟其他魔族都不一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很懂事,很听话……”
凭什么一定要好好待他?
墨姚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听到懂事听话那几句时,他敛眸看向身边强忍泪意的小崽子,假意笑了笑道:“是么,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墨姚从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对。
所以他也不知道,在阿暄耳朵里,那几句话有多么陌生,就像是一个外人在对自己评头论足,而不是一个父亲。
阿暄的母亲听了他的话,朦胧泪眼中含着丝欣慰感动的笑意,哑声对少年说:“阿暄,要听你爹的话,爹娘不会害你,别惹爹生气,别让娘担心,不然娘死都合不上眼……”
她实在是个愚蠢的女人。
墨姚耳朵里听着她的话,思绪却早就飘到千里之外,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从妖族手里骗到沈如是的双魄。
以至于身边少年的哭喊声响起,他才徐徐回神,拍了拍少年的头顶,说道:“唉,她死了。”
少年没有抬头,仿佛浑身都失了力气,像只提线木偶,再抬眼看向墨姚时,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感情。
墨姚很惊喜这双眼睛,惊喜这样的转变,他至此才终于有了点感觉——这才是他墨姚的儿子啊。
而不是那个被愚蠢母亲操控的软弱废物。
他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对。
谢玄出现的那日,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好儿子,似乎又要因为一个愚蠢的人类,变成失去自我的废物。
墨姚对此很不爽,他看谢玄哪哪都不爽,一个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人类,居然能够拿捏他生下来的聪明又狠毒的好儿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阿暄可是他生的。
后来,阿暄还为了这个人类,与他反目成仇。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墨姚很恼火,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源于什么。
他想,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杰作,却被一个泥水贱出来的污点给弄脏了,所以他才会生气。
阿暄把长刀捅进他胸口的那一刻,墨姚莫名有点想笑,想起那把刀还是他送给阿暄的。嘴张了张要说什么,一口血涌进喉咙里,像是溺水般窒息的感觉。
脑袋突然间空了,眼前模糊地闪现出来的却是那双小小软软的手,朝他无措地乱晃着,像是想要够到他的手指。
墨姚轻轻伸出手,眼里只剩下那张脸,指尖有些颤抖地碰了碰那阿暄持刀的手,被阿暄蹙眉躲开。
染着些他的血,很白,很修长,像他的手似的。
阿暄,阿暄啊……
你凭什么比我要过的快乐,你凭什么比我要幸福,你凭什么能逃脱诅咒拥有感情?
你有没有,真正把我当过父亲呢?
但愿你有,这样的话,你就是活该犯蠢,跟你那蠢货母亲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嘲笑两句,但实在说不出口,咽进一口血,又有更多的血涌上来。
没有感情,是天道给予魔的恩赐,还是惩罚?
墨姚闭上眼。
大抵是惩罚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洗白,给反派完善点厚度。
—
即将完结预告(这次是真的qwq)
第86章 八六 有迹可循
幽篁鬼城。
谢玄睁开眼时, 那瞬间的极度恐慌和痛苦已经全部消失,他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眼前却出现了熟悉的场景。
守门的老者斜斜睨他一眼,沙哑着声音道:“又来了?你当这儿是酒楼啊,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玄讪讪笑了声, 摸了把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冷汗, 才骤然发觉,自己又变成魂体了。
“我,我这次是真死了吧?”谢玄有些不确定地问。
老者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上奈何桥走一遭不就看出来了, 我看你小子这次还怎么从鬼城出去。”
谢玄回忆起自己曾经吃过沈如是的那颗金蝉脱壳丹,虽然那时是在幻术之地里,那玩意应该是没效吧, 所以这次是真的死了才对。
“那, 那我还是没有马驹。”谢玄知道规矩, 前后看了看, 四周竟然没有一个来过鬼门关的人,上次可是密密匝匝排了好长的队。
这下他上哪去再蹭一匹马驹?
“还马什么马, ”老者不耐烦道,“反正没人盯着,你直接骑我这匹走就行。”
谢玄小心翼翼地点头, 跟在老者的身后,老者不知从哪牵来一匹纸马, 把缰绳甩给谢玄, 两人便走进鬼门关朝奈何桥上去。
踏上奈何桥的那刻, 谢玄还有些隐隐担忧, 没想到居然安安稳稳地度过了, 马驹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他确实真真切切的死了。
他说不上来什么心情,不是难过,也不是绝望,就是觉得有些茫然恍惚。
死得有点太随意了吧。他想。
也是,世间发生的事那么多,突然死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养了三个了不得的儿子,他也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而已。
谢玄默默地跟在老者身后,走进鬼城。
“阎王爷要提审你,一会进了鬼殿老实交代,否则给你打进十八层地狱你可就投不了胎了。”老者悠悠说完,盯着谢玄从纸马驹上踉踉跄跄下来。
谢玄有些困惑地说:“上次为什么没有提审我?”
这话问得突兀,老者一下子愣住,噎了噎,囫囵说道:“那是…那是因为你上次假死,阎王爷大怒,现在所有死人都要先提审才能投胎了。”
“啊?”谢玄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想,那他岂不是害惨了其他人。
算了,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别人。
跟着老者到阎王殿后,这里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判桌和阴差,跟谢玄想象中的宫殿形象丝毫不符。
老者把他带到,便立在了一旁作沉默状,不出声了。
谢玄刚想问问这是要干什么,却忽然听到一道像是来自天边的声音,十分模糊不真切,那声音沉声问他:“谢氏,你此生有三罪。”
居然上来就开始问罪,谢玄哆嗦了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下跪,但偏头看见老者没事人一样,动了动,还是没跪下去,有些固执地站着。
“一罪教子无方,养育半魔,使半魔造下杀业,间接害死数人。”
“二罪罔顾苍生,抚育妖龙,威胁人类生存,打乱天道准则。”
“三罪纵容恶种,教导魔族为祸世间,使得修真界死伤惨重,魔族横行。”
“谢氏,鉴于生前曾救人行善,积攒功德,且妖魔行径与你并无太大干系,功过相抵,罚你永生永世不得再与妖魔相见,你可知罪?”
那声音丝毫没打算给谢玄任何反驳的机会,说完便在谢玄面前打开一道强光四射的门,冷声道:“投胎去吧。”
谢玄懵了懵,他看着眼前的那道门,听见身旁传来老者的低声催促:“快去啊,幸亏阎王爷没罚你,投胎去吧,老夫给你安排个好身世,来生再也不用碰见这些糟心的妖魔鬼怪了,是好事。”
是好事。
前面的话,谢玄一律没听清,惟有这三个字扎进心里,他抬起头,看向虚无的黑暗里。
良久,他一脚把那门踹上了。
老者悚然地看着他,斥道:“你干什么,你疯了不成?”
区区一个凡人,他哪来的胆子?
不怕下油锅吗?
谢玄踹完那一脚,已经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捋清思绪,淡声道:“我不认罪。三条罪,说我违背天道准则,教错子嗣,祸乱苍生,给我扣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理解不了。”
老者刚想骂他,叫谢玄闭嘴,却听虚无中传来一道压低的冷声。
“莫须有的罪名?”
谢玄脊背挺直,他现在庆幸方才没有跪下,笃定道:“是。”
“你的意思是,你养出来的杀人妖魔,不能算作你的罪名?”
明摆着是挖了个坑给他跳。
谢玄眉头微蹙,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也不在乎。我现在总之死人一个,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你说这些弯弯绕绕对我没用。”
顿了顿,不等那声音回答,谢玄继续道:“杀该杀之人,报该报之仇,天理所在,天道轮回,凭什么有错?”
“报仇轮回乃天道责任,与你无关,你养育的那三个妖魔杀了人,那些死掉人命便与你有关,你的错,你的责任。”
谢玄冷笑了声,眼睛微眯,像是想要从浓重的黑暗里,看清什么:“诡辩。”
他吐出这两个字的刹那,老者张大了嘴,像是想说什么,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谢玄没有看老者,只自顾自道:“如果报仇轮回是天道责任,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错对,这是天道的责任,与你无关。”
跟不讲理的人讲理没有益处,谢玄盘腿坐在地上,闭眼说道:“你要怎么罚我都无所谓,我不会认罪。”
那声音久久没有回答,居然反问了谢玄一句。
“为什么要袒护妖魔?非我族类,害人害己。”
谢玄没有睁开眼,淡淡地说:“若天道认为妖魔非我族类,那么从一开始,世上就不会有妖魔。”
“而且,他们是我的孩子。”
谢玄缓缓掀起眼皮,唇角微勾,笑了声,每个字都更加掷地有声:“他们是我最骄傲的孩子,我从来不后悔,把他们养大,从来都不。”
“如果天道觉得他们有错,那就是天道错了。”
声音那头这次沉默的更久,谢玄没有再多言,也并不指望能得到那声音的回复,朝旁边已经呆滞在原地的老者招了招手,平静道:“现在要做什么,把我扔去地狱吗?麻烦动作快点。”
老者讷讷地看着他,良久,他颤抖着呼出口气,把脸上的胡子扯了下来,整张脸都变了模样,就连身形也变得修长瘦削。
他,不,现在应该说是她了。
老者摘下胡子,变作了一个姿容绝色的女子,脸上仍然保持着那惊讶到出神的表情,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玄:“这么多年来,你看过那三个小混账做的事,还能坚持三年前的想法。我真不知道该说你爱子如命,还是说你溺爱成性。”
谢玄没明白她的意思,蹙眉半晌,随意道:“都有吧。”
女子颇有怨念地瞪他一眼,朝那片黑暗虚无委屈道:“又叫您猜中了,我哪斗得过您啊,这小子就是个死心眼!”
在那片虚无尽头,谢玄的确是看到了尽头的,有一点清淡的光照进来。
他复又听到那声音,带着些不易觉察的笑意,缓声说:“簇瑶,我同你说过,人最可贵处,就是有着不自量力的固执坚持。”
这话简直叫谢玄听不出来是在夸他还是骂他,他无语了瞬,忽然被身旁那叫簇瑶的女子推了一把。
“天道跟你说话,快答呀,傻愣着做什么。”
谢玄倏地像是被雷击中了,不可置信地凝视着那点微弱的光芒。这就是天道?天道竟然就长这么个样子?
跟他想象中相差甚远啊。
谢玄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还煞有介事的抨击对方,若天道觉得他们有错,天道才是错的。结果现在天道就在他面前……
“我……”谢玄沉吟了声,这一刻,他清楚的明白,他不用选择说什么话,因为刚刚天道现身,已经说明,他的答案得到了天道的认可。
于是,他无比认真地再次重复:“我还是那句话,我的孩子没有错。”
无论是妖还是魔,他们在谢玄眼里,永远都是那个伤痕累累,会哭着找爹爹抱抱呼呼的小孩。
天道似乎笑了声,这次谢玄确切地感觉到祂真的在笑了。
“我知道。”
正当谢玄疑惑的时候,天道的下一句,却令谢玄霎时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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