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扭头看着对方,狄九徽认出这师兄是曾经设计要害死他俩的那群世家子弟之一,当时运气好只挨了罚,没被逐出宗门。
“我真没想到,你好歹毒啊。”
“你身为闫御兄长,却见死不救,任凭妖邪杀死他未婚妻,你怀的什么心思啊?”
“我知道了,你喜欢他。”
“他是你弟弟,你居然对他生出那种不伦的心思。”
“真恶心。”
他每说上一句,狄九徽脸色就白上一分,半点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师兄恶意满满地讥笑道:“你说如果闫御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若是让闫御知道……
若是闫御知道他因嫉妒杀死无辜的人,闫御肯定会……
“他肯定恨死你了!”师兄毫不留情地大笑,“他会厌恶你,会恨你,会与你决裂,会反目为仇,会让你偿命!”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倏然崩断了,不能让闫御知道,不可以,闫御不能恨他,不能厌恶他,不能躲开他,绝对不能让闫御知道!
狄九徽丧失了意识,等他再回过神来,眼前一片腥红,触目惊心的鲜血正从他手上滴落,而方才还在狞笑的师兄此刻死不瞑目地倒在他面前。
他杀人了。
狄九徽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这样闫御就不会知道了呀。
他大脑有片刻空白,随后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疯魔似的笑出了声,活该,他活该,谁让他胆敢告密,他该死。
一念之差引起一错再错,为了掩盖这一秘密,而后,狄九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杀死了许多不同的人,唯一相同的点是他们都要向闫御告发,看啊,你身边温和友善的兄长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狄九徽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每一个不怀好意接近闫御的人都死于他剑下,一开始还会惊慌自责,到后来他看着形形色色的尸体,反而想起了曾经两人相依为命时,彼此就是整个世界,他在抓住他的世界,有什么不对?
狄九徽微微笑了起来。
纵使被他杀死的都是浮生若梦中一些魑魅魍魉的化身,可此时此刻,他已生心魔。
“我知浮生若梦会放大心中的欲念,可……怎会如此。”嫦娥盯着眼前一幕,面色凝重。
百花仙子同样惊诧道:“我以为妄念更深的人应该是闫御,如今看来,反而不是那么回事。”
织女瞥了眼颜色又加深的金莲,啧了声,“这样下去会出问题,我来。”
笔落时墨点化作一相貌平凡的和尚,他双手合十,面色安详沉静,温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你我有缘,同我归去吧。”
大街上,狄九徽莫名其妙被一和尚拦住,张口就劝他皈依佛门,不会是借机碰瓷的吧?
他还算礼貌地回道:“多谢这位师父的好意,我尘世中仍有割舍不下的人,恐怕不能随你去了。”
“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谓迷。”和尚道,“施主,你妄心不轻啊。”
狄九徽眼眸一沉,“师父这是何意?”
和尚笑而不答,“等你真正需要我时,我会再来。”
他三两步消失于茫茫人海,狄九徽定定凝望了半晌,略有不解,好奇怪的人,不过只要不来打扰他们,谁都无所谓。
他与闫御说好了,等到城中事了便往南去,去赴幼时之约,想及此处,狄九徽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紧紧握着手中拥有的,以为以后会一直如此下去,可世事从不遂人愿,竭尽全力避开的结局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杀过的人很多,记不清是谁的亲眷好友,布下天罗地网引他上钩,狄九徽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周围叫骂的人群,他怔怔看着闫御,都不知道干涩的喉咙是如何发出的声音。
“……你知道了?”
闫御的眼神太晦涩,狄九徽读不懂。
领他入门的宗主大失所望,“昔日我见你双亲尽丧,身世凄苦,于心不忍带你上山,亲自教导你修习门内心法,可你却戕害同门,肆意屠戮无辜之人,一念之差,百身莫赎!闫御,我知道这些事全是他一人所为,你受其蒙蔽,只要你肯大义灭亲清理门户,与此孽障划清界限,你还是我最得意的弟子门生!”
他声如响雷,威势赫赫,闫御神情未有多少变化,只是低垂着眼眸喃喃道:“一念之差,百身莫赎……此话不假。”
同时佩剑缓缓出鞘。
狄九徽看着那柄剑,这是他数月前送给闫御的生辰贺礼,至今还不曾斩杀过生灵,他又看了看不知何时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没有多难过,只是很失落,“即便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我从没有过弃你于不顾的想法,如今你要抛弃我了吗?”
闫御深深看了他一眼,霍然转身,抬起的剑直指群雄,凌厉的剑势荡开一片霜寒之气,动作果决利落,不曾有一丝犹疑,惊起一众哗然,狄九徽愣住了。
“可这一念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闫御道。
宗主大怒:“狄九徽早已堕入魔道,你竟为了他是非不分,对自己的师门兵戎相向!”
“他在前,师门在后。”闫御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不愿杀人,更不愿人杀他,小九犯下的所有过错由我一力承担。”
狄九徽恍惚了一瞬,这称谓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很多次,起念的须臾,短暂而又迷茫的念头紧接着被急迫压了下去。
他送的剑遇了血,不是旁人的,而是闫御自己的血,他左肩被贯穿,留下黑洞洞的血窟窿。
“他欠吾等三十七条人命,岂是你一剑就能抵消的!”
身形稍微一晃,闫御撑剑而立,直视着众人,平静道:“那便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望诸位能够接受这个交代。”
“你疯了!我做的事与你何干!”
狄九徽心急如焚地冲上前救他,却被数人齐力拦住难以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闫御一剑一剑刺下去,替他偿还犯下的罪孽。
从很早起,狄九徽就做好了与闫御同生共死的准备,他想死没什么可怕的,分别才叫人恐慌,可当这一天来临,他看着闫御浑身被血染红,他怕了,他从未如此惧怕过死亡。
“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何苦。”身着袈裟的和尚从远处来,低眉敛目如佛陀般轻叹道。
“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一误再误铸下大错,是我不知悔改步入歧途,全都是我的错,受此折磨的也该是我,与闫御无尤!”他悔恨莫及。
因他迷妄之错害人害己,最终自食其果,孽力回馈于所爱之人,狄九徽宁可这剑杀的是他,肉体之痛远敌不过椎心泣血,痛彻骨髓。
“只要肯诚心悔过,从来不晚。”和尚温言说道,“我可保他性命无虞,你可愿随我离去?此生永不再与他相见。”
狄九徽一呆,“为何?”
“这不是你与他的路。”
视线一转,狄九徽看着仅剩一息尚存的闫御,没有时间再让他犹豫不决了,忙不迭道:“救他!”
和尚淡淡一笑,他掷出腕上佛珠,有珍珠大小但色泽黯淡的光点从四面八方飘起,一个个数过去正好三十七,光点汇聚于上空被佛珠笼罩,和尚低念一句,和煦温暖的金光洒落,剥去灰败的外壳,显露出一道道人影。
这些被狄九徽杀死的魑魅魍魉原本同他们一样,误入浮生若梦,未曾找到出路生生困死其中,做了成百上千年的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如今因祸得福,总算能从画境之中离去。
“亡灵已脱苦海,入六道轮回,得极乐永生。”和尚闭眼念道,“阿弥陀佛。”
这片大陆之上的魂灵若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一双双眼睛流露出相同的渴望。
狄九徽来不及注意这一幕,手忙脚乱地捂住闫御身上的伤口,倾尽所有灵力不要命地为他治疗,“没事了,你不会死的,没事的,都怪我,我犯下的错你拿命担什么啊?”
“不怪你,是我甘愿的。”闫御浅淡地笑了下,只是那安静的笑意中深藏悲伤,“小九,你要离开了是吗?”
狄九徽被他看得眼眶酸酸的,摇头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和尚在旁提醒道:“施主,我已达成你所愿,切莫言而无信。”
死别暂消,生离又起,狄九徽心里缺的那一块好容易被填上,此时又被打碎,朔风无情地卷刮,一寸一寸快要磨出血来。
他强行将所有的难过咽下去,露出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语气轻快道:“藏了这么多年了,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
“我心悦你。”闫御替他说。
狄九徽一点也不意外地笑起来,眼睛里像住满了星星,他俯身凑近闫御,轻轻地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
“抱歉,我要失约了,不能陪你去看海了。”
闫御忽然泛起浓郁的困倦,疲乏来势汹汹,令他大脑混沌眼皮沉重,张了张嘴,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极力挣扎,惶惑无措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再见。”
这是狄九徽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
闫御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没有夏季秋季和冬季,四季暖融如春,鲜花常年盛放,推开门便是广阔无垠的大海,天地一色,澄澈湛蓝,果真是比知府夫人的蓝绸缎还好看。
他欣喜地看向身边,空无一人。
第67章 将军
“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
瑶姬很不爽,秀眉拧成一团,“此生永不相见?”
嫦娥仙子诚心问道:“你到底是在怎么样的精神状态下才能写出这样的结局?嗑了吗?”
百花仙子捂着嘴幸灾乐祸一笑,“还说我呢,咱俩半斤八两。”
织女也着实没料到这结局,她在入画的墨点中附着自己一缕仙力,本想给他们指一条生路,不曾想画境的力量比她预想的强上许多,那和尚的意志受其影响,脱离了她的掌控。
织女讪讪道:“be美学嘛,我在模仿琴瑟太太,太太若在这儿,定会和我想法一致。再者,说到底我们只能影响外界因素,他俩自己的想法可不是我们能修改得了的。”
而后她平等地总结道:“总而言之,我们四人都参与了,打出这个结局,在座各位都有责任。”
她甩得一手好锅,百花仙子道:“建议把你打包送去西天灵山。”
织女:“?”
百花仙子笑道:“你这手艺不去甩印度飞饼可惜了。”
织女:“……”
嫦娥惋惜地轻锤了下掌心,“闫御都喊他名字了,差一点便能忆起来,太可惜了。”
“再来吧。”瑶姬重整旗鼓,经此一役,她简单概括了些心得,拎出最重要的一点做了个省思,说:“你们想过我们失败的关键原因在哪儿吗?”
嫦娥与百花仙子齐齐指向织女,“她。”
织女:“……”
“她是大部分原因,但不是关键原因。”瑶姬语重心长地点醒三人,“应该是——竹马。”
三人如梦初醒。
“他们俩太熟了,新一轮开局最好直接陌生人,还是有血海深仇的死对头。”瑶姬说。
“给太太递笔。”百花仙子双手捧着以浮生若梦之力幻化而成的毛笔尊敬地送到她面前。
瑶姬云袖一甩,端得是笔走龙蛇泼墨挥毫之架势,“这一世,狄九徽是一国将军,一身戎装驰骋沙场,闫御是敌国太子,残暴阴鸷,城府深重,两国边境时常发生冲突,硝烟弥漫,战争一触即发,终有一年号角吹响,维持多年的和平被打破,双方由此拉开连绵战火。”
两国都有将对方吞并扩大疆土的野心,只是实力相差无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互相试探多年,直到开打,谯国皇帝猛然发现军营中的贪污腐败令人发指,每年拨去的巨额军费并未养出强壮兵马,反而让他们拿去吃喝嫖赌,养出了一群酒囊饭袋。
彼时,已被容国连下三城。
皇帝震怒,将有关的一干人等全下了大狱,谯国重文轻武,一时竟无人可用,丞相趁势进言,字字珠玑文情并茂地推荐狄九徽。
狄九徽是科举选拔上来的武状元,没有任何世家背景,不善钻营官场之道,也懒得阿谀奉承,抱着个六品小官沉寂多年,机缘巧合下救了丞相一命,得其赏识。
皇帝听后半信半疑,换做旁人极力推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他定嗤之以鼻,甚至怀疑此人居心叵测,但丞相鞠躬尽瘁之忠心日月可鉴,现实容不得他多犹豫,无计可施下皇帝决定铤而走险,将狄九徽派去前线。
狄九徽一点没让他失望,参加的第一场战役便势如破竹,瞬间将陷入劣势的战况扳回来,并趁敌军不备火烧粮仓,断了他们补给,打了场漂亮的胜仗,不仅如此,他又轻装上阵,带一队精锐兵马漏夜奔袭,一鼓作气打得容国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月便夺回了失落的城池,立下赫赫战功。
捷报频传,惊喜应接不暇,皇帝龙颜大悦,封赏源源不断,狄九徽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又一场胜仗,敌国主帅被他斩于马下,没了主心骨再强的力量都得散,狄九徽趁机攻城,兵临城下,城堞上本该是主帅的位置被一人代替,那人宽袖长袍,无盔无甲,只有腰间佩一柄剑,看模样应该是个军师。
旁边的副将却告诉他那是容国太子。
“容国太子?”狄九徽遥遥一望,不以为然地笑道:“我看随便一副盔甲都能压垮了他那羸弱的小身板。”
底下人哈哈大笑,不加掩饰的嘲讽笑声传到闫御耳中,闫御抬眸望去,越过严阵以待的军队,精准地与狄九徽视线对上。
狄九徽眯着眼,手掌如刀横在脖颈前慢慢一划,冲闫御做了个嚣张到极点的威胁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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