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年渺漫不经心小口啜着, “还可以呀。”
“那是你没喝过好的。”百里乘风不屑道, “这种又酸又涩的东西,根本无法入口,等回去后,我请你我家自己酿的。”
他说话间,惊愕地发现年渺已经放弃酒杯,直接拿起酒壶灌起来,不由咋舌,有这么好喝么?
“客官不喜欢,我这里还有。”那小鲛人重新回到柜台前,听到他的贬低也不生气,又蹦蹦跳跳跑到后厨,片刻后抱了个酒壶出来,往他们脚下一放, “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是甜的,以前有人族来的时候夸过呢,算是送你们的。”
他十分大方地挥挥手,又跑回去看书了。
“我最不喜欢喝甜的。”百里乘风不满地咕哝, “跟糖水似的,有什么意思……你干什么?!”
清甜的酒香飘出,他惊愕地看着年渺拔开酒塞,抱起酒壶,一副要直接灌的样子,连忙夺过来阻止对方的行为。
年渺疑惑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喝?”百里乘风警惕道, “借酒消愁也不是这样的。”
他见年渺一壶下肚眼里已经有了些许朦胧之意,有些心惊胆战,便袖子一甩,满桌的酒壶都被风托起,稳稳当当飘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年渺顿时手边空空荡荡的,一时间有些发愣,沉默片刻,他小臂交迭,平放在桌子上,下巴枕着小臂,眼眸低垂,敛去了情绪,只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着。
百里乘风凑近他试探问: “醉了?”
年渺慢慢摇摇头。
百里乘风便没有再说话,手肘倚着桌子,托着脸颊看他。
酒肆里灯火昏黄,门外檐下挂着的灯笼在惬意地随风摇动着,晃出了模糊的灯影。
百里乘风忽然想起,那日在月影中,自信且从容的年渺,异想天开的年渺,催促他的年渺,还有出来后冲他笑的年渺,夸赞他的年渺,让他心中燃起豪情义气的年渺,和此刻迷糊且安静的年渺,仿佛是两个人。
他当时就在想,应该和年渺庆祝的,可又不应该是这样。
灯影在人的脸上来回摇曳,忽明忽暗。
“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百里乘风看着他,蓦然开口, “你在怨你师兄丢下你,也在怨你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注定要被丢弃。”
“丢弃”这个词的刺激实在太大,安静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两下,年渺偏过头,换了个姿势趴着。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百里乘风道, “他们总有他们的大事要做,而我们只是他们的绊脚石,乖乖待在一边不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的心中倏而涌起同命相怜之感,目光望向门外幽深的夜,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腔调说着: “从我记事开始,我也总是孤零零的,虽然有很多人陪我,哄着我,但是我大哥却很少来看我,他总说我对他很重要,是最亲的亲人,可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再多的人陪我,我还是觉得很孤独,只想让大哥一个人陪我。可是呢,也只是想想,毕竟他有那么多事要忙,有那么多人要见,怎么可能天天在家陪弟弟。我每次看着他离开,都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陪他一起,成为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然而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他越说速度越慢,最后带了些许惘然和惆怅。
岛上的风云变幻和哥哥的异常,他又何尝察觉不到,可只有被蒙在鼓里的份,他和年渺才是一路人。
柜台前的小鲛人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手中的书滑落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年渺缓缓抬起氤氲几分朦胧水汽的眼望向他,和他静静地对视着。
半晌,年渺收回目光,继续颓丧地耷拉着眼皮: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做,你到现在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给他找麻烦,试图让他关心你,可是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把你们之间的感情消磨了,你应该去追上他的脚步,去学习怎么当一家之主,才有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百里乘风微微一怔。
“其实你也明白。”他继续慢吞吞道,声音有些黏糊, “你本来也想尝试这么做的,可是你二哥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他比你优秀好多倍,是你大哥的得力助手,是你想成为的样子,也是你大哥希望你能成为的样子,所以你才讨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当个纨绔,因为你知道你比不过他。”
百里乘风忍不住反驳: “你怎么知道我比不过他?”
年渺缓缓眨了下眼睛: “那你去比啊。”
百里乘风缄默,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
“因为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年渺嘀咕了一声, “小笨嘴。”
百里乘风的心陡然一停,又异常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最后三个字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一直在他耳畔回荡着。
他想,他的确和年渺是一类人。
他将酒壶放到桌上,给自己和年渺都倒了一杯。
“我是不会安慰人,喝酒?”
莹白的贝壳制成的酒杯中,清亮的酒晃荡,盛满了馨甜的酒香和昏黄的灯光。
灯影在少年的脸上摇曳,明明暗暗,晃得笑容也比平常温和舒缓,眼眸里映着酒色,灯火,还有另一个人的眸光。
暗影缭乱纷杂,他的眼眸如星辰在闪烁。
年渺磨磨蹭蹭坐起,啜着杯中酒,一点点啜干: “好甜啊。”
甜味胜过酒味,比起酒,更像是糖水,百里乘风却根本不嫌弃,和他一杯接着一杯,仿佛要对饮到天明。
他好像看见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忽远忽近,又觉得酒太甜,黏答答滑腻腻的,以至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粘稠起来,被搅和在了一起。
月亮,灯笼,满室灯笼,酒壶,还有面前的人,都尽数倾倒在这甜腻的酒中,融化了。
是天明还是天暗,又过去了多久,他分不清,毕竟寄月岛上,夜是永恒的,灯火也是永恒的。
他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年渺,年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酒杯仍在一旁,重新枕着小臂趴在桌子上,睫毛低垂,似乎是睡着了,只是眼角边尚且有残留的光。
他在这永恒的夜色中,又有种奇异的念想:这一刻也是永恒的。
他踌躇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年渺的眼角,试试那水光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想着年渺醉成这样,是不是应该背他回去……
伸到半路的手忽然扑了个空,眼前有黑影掠过,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再一眨眼,年渺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霎那间,月亮,灯笼,酒杯,满室昏黄的灯火,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怔忪地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意识到,他的永恒有多么短暂。
他和年渺是一路人,又不是一路人,不然为什么总是戛然而止,他只能看着他和年渺之间被暗影挡住,再也看不见。
* * *
海风是永恒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吹着,亘古未变过。
年渺趴在季一粟的背上,被他稳稳当当背着,懒洋洋的,动都不想动。
脚踩在白沙上发出的咯吱声一下又一下,慢而稳重,似乎能催眠似的,让他恍惚间又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依然在海滩上,他明明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久到恍若隔世一般,却并没有走多远,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师兄会这样背着他,一直走下去。
“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年渺微微挣扎了一下,试图从他身上跳下来,季一粟没有反对,停下脚步。
刚落地的时候尚且没有站稳,年渺摇晃了两下,被季一粟抓住了胳膊。
他垂着眼,悄悄抽走自己的胳膊,独自往前走着,没有等季一粟的意思。
走了几步,他听到季一粟的声音响起: “走反了。”
他慢吞吞转过身,路过季一粟的时候,被对方再次抓住胳膊。
“刚才是骗你的,现在才是走反了。”
年渺终于抬起眼睛望向他,眸里有潋滟的水色,不知是醉意还是被骗后的委屈。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的苍穹,摇漾的海水,大片的沙滩,鳞次栉比的院落,黑与白之间界限分明,形成静谧的画卷。
季一粟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他拽进自己的怀里,再熟练地锁起来。
他抱着年渺,呼吸着对方的气息,握着对方柔韧而纤细的腰,终于有一种安心且踏实的感觉。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
他放缓了呼吸,轻声问。
第84章 忍
星河迷惘,月色如雪落,盈满人间。
柔嫩的脸颊在稍显粗糙的衣料上磨蹭了两下便静止不动了,年渺将整张脸贴在熟悉的胸膛前,半晌才发出别扭的询问: “学会了什么?不是你教我喝的么?”
“酒是我教的。”季一粟一只手箍着他的腰,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慢慢往下摸索,直到握住他的手才停下, “可我没有教你,不高兴了不跟我说,而是和别人去喝酒。”
“可我不想跟你说。”年渺闷声闷气道, “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你。”
季一粟温声问: “为什么?”
年渺没有回答,反而要甩开他的手,挣扎着离开,季一粟没给他这个机会,单手抱着他的力度,便让他挣扎不动,又将五指一点点插。,入他的指缝,强行同他十指交握。
“我哪里做错了,你就告诉我,什么我都会改。”季一粟温声道, “可就是别自己一个人憋着,这样你难受,我也难受。”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在胸前润湿一大片。
季一粟握着他的手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松开去摸他脸上的泪,还是继续握着。
直到他听见年渺迷茫无措的轻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霎那间心完全化成一滩水,他抬手覆上年渺的脸,低头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发丝,将下巴抵在了对方的头顶。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他听见年渺断断续续抽泣着, “师兄,我害怕……”
“对不起……”年渺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哽咽着道歉。
从上岛之后,也许更早,他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喜怒哀惧,各种情感总是在不停交织着,在他的脑海里胡乱四窜,他开始变得易惊易怒,易惧易悲,患得患失,动不动就陷入生气和焦虑之中。
明明仍然和师兄在一起,像以前一样没有分离过,可他就是觉得,师兄和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到了越来越多的地方,遇见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口中眼中窥探到了越来越多的师兄,一个陌生的师兄,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关的师兄,一个拥有太多秘密的师兄,他像个窃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觊觎着一切,妄图可以偷窥到他所不知道的师兄的过往,妄图强行挤入其中,可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他始终是个外来者,被悄无声息地排除在外,永远融不进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逐日峰时无知无觉的天真烂漫,相依看书听雪落,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他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师兄就像风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是他永远抓不住触摸不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开始跟个小孩一样耍性子,企图得到对方的关注和宠爱,把注意力都放到他的身上来,可是终究不是办法,无休止的闹腾换来的关注只是短暂的,时间一长,只会消磨双方的情感,直到疲惫不堪。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就像百里乘风享尽万千宠爱,也需要博取唯一亲人的关注一样,更何况他只有师兄一个人。
他怕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完全陌生,擦肩不认,他怕自己追不上师兄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腾云而去,渺无踪迹。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敢再发出哭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会惹得对方不耐烦。
季一粟蓦然间收紧了相拥力度,年渺觉得骨头都在发疼,可他不敢出声,只默默忍受着。
“我知道。”季一粟的声音有些喑哑,却被风都要温柔, “我知道。”
他一时间只知道说这三个字,莫名的巨大的悲怆如水流淌过,在心里逐渐蔓延,弥漫全身。
他明白年渺在害怕什么,明白对方的无助和没有安全感,可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是没有未来和生死的人,他无法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样,信誓旦旦作出天荒地老永不分离的承诺——更何况,没有人可以保证这样的承诺的兑现,那都是无知少年人一厢情愿和一腔孤勇,没有谁的明天会一直坦荡无阻。
人生到底是得过且过,能圆满一天是一天。
他给不了年渺足够的安全感,反而会让对方陷入危险的境地,就像上次一样,如若百里落尘彻底发昏,如若伪月没有遭到重创,那结局不堪设想,每每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
年渺害怕,他又何尝不害怕。
夜风和浪而歌,呼吸比风还轻软。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生我气,就怎么生,只要别什么都自己闷着。”季一粟抱着他,一字一句说着, “渺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离开你。”
这是他唯一敢允下的承诺了。
年渺怔忪地靠着他,被他完全拥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存在。
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涌出,尽数染在衣服上。
季一粟将他横抱起来,顺着海边慢慢走着,海浪一层又一层往岸边涌上来,溅起的浪如珠如玉,落花飞雪,浸润了季一粟的鞋子和衣摆,他却浑然不在意。
年渺扭头去看海,也被溅上了冰凉的水滴,又转过来,继续把脸埋进他怀里。
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升起来,似弓弦低低挂着,寄月岛上的月亮万年不变,从未圆满过,始终缺着一大块,到底是个假月亮,不然人间怎么会没有圆满。
回去的路似乎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又明明很短,短到没有几步就到了。
季一粟停下脚步,任由波涛涌到脚下,低头对上他迷离而润泽的眼眸。
“醉了,渺渺。”他轻声说着,又往院落里走去, “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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