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站不稳了,还是在逞强,他就没有从季一粟口中听到过真话。
年渺忽然想起,他是被碎。,尸过的人,和那样的疼痛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
每次想起这件事,他都觉得心酸,不明白季一粟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沉默了片刻,年渺问: “他现在拿走了你的手,是不是更加难对付了?”
“他喜欢就拿罢。”季一粟淡淡道, “不是自己的东西,得到了也不见得好。”
圆月如瓷盘,渲染着淡淡的红。
他们躲在城门里面,往外看,还能看见“云间逢”的顶端,同样被布置得花枝招展的,大红灯笼在纯粹的红色世界里,也十分瞩目,只可惜没有一丝光亮。
年渺忽然笑了起来,靠在季一粟怀里慢慢道: “你是要在这里成亲的。”
季一粟道: “我又没答应。”
“可是等一下他要是追上来,岂不是直接就能抓到你。”年渺道, “到时候你就算不答应,也没有办法了。”他微微一顿, “我连你的喜宴都吃了,而且吃了两顿。我从百里落尘那里骗了不少钱,到时候可以勉强给你随个礼。”
他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季一粟也跟着他笑起来,低头摸上他的脸,不住摩挲着,沉沉喊了他一声: “渺渺。”
年渺也抬起头望着他,含糊不清地“嗯”一声。
目光交汇时,都看见了彼此眼中映照的红。
“没事。”季一粟偏过脸,没有再看他, “只是想叫你一声。”
一切重新安静下来,一丝风都没有,若不是这满目的红仿佛在血液之中浸润了千百年,让人看着就心生烦躁和恐惧,倒是难得的祥和与静谧。
可没安静多久,便有结界波动的气息,年渺精神一震,坐了起来,警惕地望向前方结界波动的地方。
自城外大道,无尽的血红之中,缓缓走出来三个人影,一个是十六七岁的甜美少女,扎着两条简单的麻花辫,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裙,裙摆如水波翻涌,然而浑身血痕,狼狈不已,满脸都是愤怒和阴狠;一个是同百里落尘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之前的从容和自信再也不在,同样的狼狈不堪,手中一直捧着的绯红镜子也不见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们簇拥着的,最中间的人,则是伪魔,和另外两个不一样,伪魔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依旧穿着大红喜服,凤冠也是整整齐齐,连发丝都不见一点散乱,他的神情从容而愉悦,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城门前,在门口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靠着城门而坐的季一粟。
在刚才的神战之中,双方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是伪魔,竟然一点伤害都没有,抑或是抢夺走季一粟可怜的手臂之后,伤势很快都恢复了,看不出任何破绽。
年渺的心沉到了谷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伪魔强大到令人绝望,还是季一粟本身力量的强悍。
由不得他不绝望,这样的对手,似乎根本没有办法对付。
也许只是他没有办法对付,他只能宽慰着自己,季一粟不一定没有,毕竟那是季一粟自己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了解。
“跑啊?怎么不跑了?”伪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得极为直挺,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看着昏迷不醒的小狐狸,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死狐狸不是很能耐么?还不是断了尾巴!”
这样的笑容在百里落尘的脸上着实奇怪,年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些伪神们,能不能不要用原主的脸,用这些他熟悉的脸孔,作出陌生的表情,实在太诡异了,就像看见被小水附身的百里覆雪一样。
他的目光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伪妖的视线立刻转到他身上,更加阴沉起来: “原来是你小子在捣乱,害得我还以为月亮来了。你跟月亮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把力量借给你?”
“不止呢。”站在另一侧的少女声音甜美,却沉得有些森冷,同样死死盯着年渺, “他身上,还有那个水的气息,我找了好久,原来是找错了,居然在他这里。”
她一脸若有所思,随即绽放开甜甜的笑: “能够同时受到月亮和水的庇护,能够随意使用她们的力量却不会力竭而亡,而且还是冰系法术,他的体质太特殊了,留给我,吃了他,我一定能很快完全吞噬掉水,而且会胜过那个哭哭啼啼躲躲藏藏的废物千百倍。”
伪妖无所谓道: “随便你,我只要那只狐狸,只不过魔想要这个人族,你也想要的话,恐怕得跟他抢。”
伪水神情一变,不由偏过头看了伪魔一眼,又飞快挪开,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深深惧怕着伪魔。
季一粟仍旧头微微后仰,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到来的,只能看见侧脸,年渺反而在不断打量着,并没有恐惧和收敛的意思,换来了两双眼睛的怒视。
从到来之后,伪魔便一直专注地凝视着季一粟,目光复杂,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眷恋,仿佛要透过那张虚假的脸和虚无的身体,看到千百年前他真正见过的人。
“我也不想和你这样。”伪魔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十分平静, “毕竟许多年前,我们还站在一起,我想,你和我一样怀念那时的时光……”
年渺不由抬起头。
季一粟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片刻后问: “你以前就长这样么?”
“当然。”伪魔见他有所反应,而且没有任何讥讽的话语,只是平静的问话,心里瞬间涌起无限喜悦,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明艳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羞涩,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不自在地扯了扯。
“你不是喜欢这样的么?要是我早就发现就好了……”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又慌慌张张起来, “是不是这样你不认识了?你等等……”
伪妖和伪水都同时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不想再看,似乎已经见识过他这般模样,却又不敢表露出不满。
转瞬间,伪妖身上的大红喜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飒沓的银色盔甲,发冠也是银色的,将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束着,容貌俊美,却又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英气,这样的打扮要比之前十分别扭的女装清爽多了,让人不由眼前一亮,连伪妖和伪水都震惊住,似乎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忍不住一直打量着。
“我第一次和你相遇的时候,就是这样。”伪魔声音柔和如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怀念, “你应该还记得,那是在九霄宫,陛下得知你打了上来,令我前去迎战……”
他停了下来,迎上季一粟专注的眼眸。
季一粟也一直在打量着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听到他停下来,才微微启唇。
伪魔不由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他说什么。
“不认识。”季一粟平淡道, “来迎战我的人太多了,一个都没记住。”
伪妖和伪水同时一脸没有憋住的神情,又飞快捂住自己的脸,不敢露出半点讥讽和嘲笑的意思,都别过头去。
伪魔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如同石雕一般一动都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季一粟。
季一粟同样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十分认真: “真的不记得了。”
空气陷入了完全的死寂之中,片刻后,寂静得只能听见伪魔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他漂亮的眼睛渐渐泛起赤红,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越沧海。”他蓦然开口,一字一顿,似乎是咬牙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不认识。”季一粟微微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伪魔沉默下来,良久才轻声道: “你不记得我?你敢不记得我?我为了再见你一面,孤身一人潜入魔界之中,来到你身边,和你日日相伴,就算是陛下的召唤,我都没有回去,以至于整个天界都在讨伐我是背叛了陛下,你竟然敢,你竟然敢……敢说不记得我?”
他死死盯着季一粟: “你再看着我的脸,我和你相处了那么多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没有。”季一粟回答十分干脆,对于他重复的问话,已经有了不耐之色, “而且,也从来没有什么人和我日日相伴。”
第103章 碎
尽管整个世界都是鲜艳的血红,却没有在伪魔身上映照出半分,银色的铠甲纯粹而圣洁,更衬得他如天神下凡。
“你在撒谎。”他定定地望着季一粟,吐出来的字音迟而缓,如捣药一般一字一顿,没有温度, “你对我心里有愧,才会撒谎。”
带着淡淡血红的魔气在他周身悄然弥漫,圣洁的铠甲上,仿佛缠绕着黑与红混杂的缕缕浓云,像是一个人愈合不的伤口上化不开的淤血。
魔气如同山雨来前的乌云,汹涌而压抑,这样的压迫感不但让年渺痛苦地蜷缩起来,连昏迷不醒的小狐狸也缓缓用尾巴盖住自己的身体,不堪其扰。
微凉的手掌覆盖在年渺头上,让他如无数银针不断刺入一般的痛苦瞬间化为绵绸的雨,分外舒适。
小狐狸的尾巴松散开来,显然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我有没有撒谎,你最清楚。”面对无理取闹的指责,季一粟十分平静,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身体几乎全在你那里,心脏也是。”
季一粟说的没错,当身体和神魂离得如此近的时候,伪魔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心脏的变化——平静,比深山中的一潭死水还要平静,极其有规律地跳动着。
人在撒谎时,无论外表伪装得再怎么正常,心跳都会有异样,可是季一粟这样的平静,足以证明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伪水和伪妖都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不想沾染上那诡异的,淤血一样的魔气,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一直以伪魔为首,可如今伪魔看上去显然有些失控,若是他们就这样听之任之,什么都不做,可能会有难以控制的意外发生。
伪魔丝毫没有关注到他们细微的举动,眼里只有季一粟,他捂着左胸的位置,沉默着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忽而粲然一笑,轻柔问: “你也会有心么?”
漆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血雾,唇角是弯的,神情却是冰冷而凄惶的。
“我一直听人家说,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在你的眼里,没有忠诚,没有陪伴,没有缠绵,没有不离,没有君臣,没有上下,有的只是杀戮,背叛者杀之,忠贞者活,我却始终不信,潜伏到你身边,日日为你出谋划策,夜夜为你添香点灯,端茶倒水,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并不在意,也灭有赶我,我以为至少在你的心里,我是不一样的。
“你忘记了,没关系,我可以再帮你回忆一遍,你一定能想起来。”
昔年谁不是年少气盛,作为天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神明,他一个正式迎战的对手就是季一粟,那时季一粟刚刚杀了旧魔尊,将其取而代之,受到魔界拥护,他听闻对方的大名,不敢轻敌,披甲执枪,点了五万精兵,严阵以待,可是想象中的激战并没有出现,他等来的不是魔界大军,不是全副武装的新魔尊,而是一个只穿着一身简单白衣,连武器都没有的少年。
那少年孤身一人,踏风而来,衣若流云,两手空空,站在五万天兵和他这个新点的年轻将领面前,神情从容平静,好像是走错了路,只是来九霄宫一游,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动静,认为弄错了对手。
不能怪他们没有动静,那样的风姿容貌,只惊鸿一瞥,即便是千年后再次回忆,也依旧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少年却没有停留,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便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
只是一眼,他就如同着了魔一样日思夜想,魂不守舍,甚至打着卧底的名义混入魔界,潜伏到对方身边,如愿当上了魔界军师,在魔界混得风生水起,可惜他并没有如愿见到新魔尊。
越沧海极少在魔界停留,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一人在外寻找着什么,不关心手下,不关心纷争,不关心内斗外乱,似乎根本忘记了自己魔尊的身份。但他并没有放弃,为了偶尔能见上一眼,也在坚持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越沧海回来了,而且一直留在魔宫中,没有再出门。
他欣喜若狂,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手段,只要有机会,就会和越沧海单独待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自言自语,越沧海和传说中一样沉默,可是从来不会打断他,只坐在书桌前抄录古籍,是个十分完美的倾听者,无论是魔界琐事,还是风花雪月,都愿意听他说,他们就这样相依相伴了多少年,有魔主渐渐起了疑心,开始传言他是天界派来的奸细,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传进了从不出门的越沧海耳朵里。
他揣着满怀的忐忑和希冀,跑去找到越沧海,问对方,你相信我么?
越沧海什么也没说,没有发火,也没有赶他,只是和往常一样,静静地抄录着古籍。
他心中大恸,带着无限的缠绵情思和悲伤一字一句告诉了对方真相,和自己真正的名字,可是对方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他知道,这么多年的情感不是假的,越沧海不理他,是心中有怨;越沧海不惩戒他,是心中有情;情越深,怨越浓,可是他们到底是不可和解的对立面,他不可能真正背叛天界,在两界的压力下,他只能回去,再也无法和越沧海见面。
然而心中的执念已然成魔,他始终放不下割不断舍不掉,日夜煎熬,几乎堕魔,就这样又熬过了许多年,在听得越沧海陨落,身体支离破碎后,他彻底崩溃,彻底离开了天界,执拗地收集起了对方的身体,只希望再拼凑出一个越沧海,一个只属于他的越沧海。
可是当他凭借大量身体的吸引,嗅到了越沧海神魂的痕迹后,才发现对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的存在。
他在无尽的绝望和悲恸之下,将自己的神魂卖给了隐秘的存在,只求得到越沧海的神魂,和自己绑在一起,不离不弃。
他盯着季一粟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回忆的神情,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慢慢开口: “想起来了么?”
季一粟瞥向他,眉头舒展开,重新恢复了冷漠: “原来是你。”
年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季一粟。
季一粟没有否认,反而认出了对方,这说明对方说的句句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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