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君被怀素仙尊教养得很好,他不是冷血无情高高在上的神族,更不是凶狠残暴只知杀戮的魔族,甚至连脏话都说不出几句,真要骂人训斥大多也是直来直往,偶尔喜欢阴阳怪气,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现在这些都帮不上栾青词,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陷在这里多久了,只有无尽的杀戮,但在杀的同时还要让自己保持清明。
毕竟是半个魔族,栾青词太知道自己如果沉浸杀伐失控会发生什么了。
所以说这座杀阵对他的恶意简直太过明显,就像是……量身定做。
栾青词的预感没有错。
乌夷依旧站在原地,周围是许多不在隐藏行踪的半魔,而在空地之上,有一方似水镜似的景象,正是在阵法中厮杀的栾青词,周围翻滚着浓郁的黑雾。
“半个时辰了。”乌夷轻轻地说,眼神中闪烁着兴味,“果然啊,魔皇与凤帝后人的血脉,才从壳里出来没多久吧,便已经有这般本事了……天道眷顾啊。”
就在此时,天地变色。
乌云裹挟着电闪雷鸣将日光遮掩,满天的黑云层叠,唯有电弧的光芒不断闪耀,乌夷感受到了极为强大且令他畏惧的气息,猛地抬头,只见黑云中一人如雷光骤然出现,是脸色阴沉到比起天色还要更甚的玉奚生。
乌夷脸色扭曲了片刻,但他没退,就这么坦然地脚踏着自己设下的阵法,慢悠悠地说:“我劝你不要乱动手,我若有闪失,他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乌夷伸手一指,正是还在苦苦支撑的栾青词。
玉奚生自然也看见了,他站在空中,眼神已经冷得淬了毒,他看着乌夷,缓缓说道:“看来你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这话像是狠狠戳中了乌夷最不能听的那点上,他的五官更加扭曲,甚至连人形都有些不稳,一些漆黑的、形状怪异好似鳞片似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浮现。
“我怎么会忘记。”乌夷这次的话流畅了许多,因为用的不是人族语言,而是上古的字眼,他脸色极为复杂,有愤恨也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他说:“凤帝那一剑斩下来的时候,可当真是……雷霆之势啊,就像现在。”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翻滚的黑云和雷光。
玉奚生俊美的脸上尽是锋芒锐利,在雷光闪烁下更加锋利,他冷冷道:“挣扎着想活下来,多了那么多不属于你的记忆,你还攥着乌夷这个名字不放,你是乌夷吗?你是谁?”
乌夷嘴角抽了抽。
他这一次选择的身体是一只蛇妖,真真正正的蛇妖,幽弥会让蛇妖变成魔,那是一种畸变,从本质上发生的改变,包括他变得怪异不规则的鳞片,甚至扭曲不正常的身体。
他知道那是正常的,他是大魔乌夷!可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是一条蛇妖,是妖族,他不该如此……而更多的声音日日夜夜地在他的脑子里,不停的诉说着自己的生平,那些记忆乃至于经历在这几百年里早已被他烂熟于心。
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是乌夷。
可他真的就没有被这些蝼蚁带来的记忆影响吗?
乌夷眼神冷了下来,他忽然转头看向还在厮杀却已经显露出疲态的栾青词,轻声说道:“这就是他留下的血脉吧,你可真是凤族最忠心不过的狗,竟然还能将他找出来,养大。我听说蛮山死的时候出现了两头凤凰,那也是凤帝做的吧,真厉害啊,从万年前那场仗刚刚打响,他就已经在准备这条后路了,凤凰一族最后的血脉。”
玉奚生自然也看见了小鸾的惨状,即便早有准备,还是会痛到难以言描的程度。
小鸾身上有他的禁咒,无论人在哪,玉奚生都能找到他,否则无论如何,玉奚生都不会让栾青词涉身险境。
……但他还是来的迟了。
乌夷也笑了,他说:“你要不要猜猜,凤帝和碧姯当成宝贝护着的这只小鸟,还能坚持多久?哦对了……这一个时辰于他而言,应当已经是将近三日了。”
而玉溪生只结出手印,空中的雷霆骤然翻滚,他眸中映着闪烁明灭的雷光,显得尤为冰冷摄人。
“我不需要知道,你死,则阵毁。”
然而乌夷的下一句话却让玉奚生骤然顿住。
“阵毁,在阵法中的青鸾君会怎么样?他能出来吗?”
乌夷有恃无恐。
满天的雷霆却也在瞬间凝滞。
“你想怎么样?”玉奚生声音冷得要掉冰碴,他既然已经站在这儿,乌夷若是想活命,就不会自己找死。
果然,乌夷说道:“我没想真杀了青鸾君——有他流的这点血就够了。”
阵法中栾青词受伤流血,会被乌夷当作养料吸收。
“他死在这里,就相当于成为你的食物。”玉奚生每个字都说得近乎切齿。
这也是他的不信任,魔族一直都是将神族当作猎物看待,这其中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口腹之欲而已,无论再怎么喜欢一种食物,也不至于为了吃就跟人家开战,魔族真正猎杀神族的原因,和他们同类相食是一样的——这是他们修行的法门。
可以说这天生就是死敌。
与凤凰一族和兰城那头畜牲不一样,神族与魔族是死敌,而对于那头畜牲而言,凤凰一族是他们的天敌,完完全全地克制。
玉奚生的怀疑不无道理,乌夷也很配合地点头,只是脸上形状怪异的鳞片还是没退下去,无论做什么表情现在看来都显得很狰狞。
“我想活。”他说得简单直白,“所以当着你的面杀了这头鸾鸟,很不明智。”
他瞥见玉奚生猛然难看的脸色,自知失言。当即换了个说法:“我说过没想杀青鸾君,至于其他人——我饿了太久,进食而已。何况鸣蛇已经交代下来,我总要闹出点动静,否则不好交差。”
说着,他轻轻搓了个响指,阵法中栾青词无比凶险的境地蓦地出现了转机。
那些上古魔族的数量锐减,攻击也减弱了许多,浑身浴血的栾青词得了喘息之机。
乌夷这才笑着望向玉奚生,说道:“看吧,如今世上已没有神族了,而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第115章 .云涌
——而我也只是想活下去。
他说得何其轻松。
狩猎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彼此族群不同,于他们而言吃两个人而已,就同人族杀鸡宰羊一样,他们无法做到共情,毕竟是连同族都能当成食物看待的族群。
玉奚生有些嫌恶地冷笑:“若真只想好好活着,何必惹出诸多麻烦?”他微微顿住片刻,才字字沉冷地吐出后半句话:“长生天,你们用长生蛊惑了多少人?”
他望向山中眼眸闪烁着猩红、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半魔。
“人间不是有句话,叫人各有志嘛。”乌夷笑说,“何况也并未骗他们,人族那点可怜的寿元太短,长生长生,他们现在不是长生了?人族那些繁琐无用的规矩本就该被舍弃。”
都是欲在作祟。
人族用了多少年,才从被神魔掌控的蛮夷之时走到今日之繁荣,而仅仅是几句妖言惑众,就能让他们堕入魔道,摒弃人性。
“好了,无用的话就不必再说。”
乌夷指尖轻轻点了点阵法中的栾青词,“我今日若是死在这里,青鸾君必要死在我前面,这可是凤帝最后的血脉,怀素仙尊,你可想好了?”
半晌,玉奚生缓缓道:“本座可以放过你。”
乌夷刹那笑意更甚,“这才对啊,人族那些所谓的仁义公道本就无用,比起所谓的公理,还是青鸾君更重要吧,承认吧,你不是人族,所谓的仙尊名号只是他们用来束缚你的绳索,我可以将青鸾君还给你,以你们的本事,可以活得不受拘束,何必要管人族的闲事?”
玉奚生冷冷道:“少说废话。”
乌夷当即无奈似的摊开手,“放心,我想活着,就不会对青鸾君做什么,只不过想在走前奉劝怀素仙尊一句话,别多管闲事,人间迟早会……”
“你以为东洲的事情,本座不知?”玉奚生打断了他。
乌夷的声音果然戛然而止,他面上涌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安静了片刻,才问道:“你都知道?”
玉奚生讥诮,“本座的师尊在那,本座为何不知?”
玉奚生早已与这人间牵绊太深,从拜师正道那日起,就注定他难以独善其身。
这回轮到乌夷沉默了,他微微眯眸打量了玉溪生半晌,周遭阵法忽然飞快地开始消散,随着阵法崩碎,乌夷的身影也开始迅速退远,在阵法彻底消散时,只留下一句:“时间不多了,怀素仙尊,好自为之吧。”
周围的半魔仍是半个人而非真正的魔族,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做下的事罪无可恕,眼瞧着自己最大的倚仗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当即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慌成一团,随即便要四散奔逃。
栾青词莫名其妙便觉得阵法中的恶意似乎减少了许多,随即就这么直接从阵法中莫名其妙地成功脱身,他自然知道不是自己破了阵,在瞧见外界满天黑云雷霆轰鸣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栾青词比当日在兰城外厮杀之后还要凄惨万分,玉奚生抬手一招,便将他召来身边,揽腰搂在怀里,再瞥见四处逃窜的半魔,眼眸眯出冷然神色,单手掐诀,沉声道:“风雷敕令!”
天雷令。
万雷听令,犹如浩荡雷劫,雷光似龙闪烁在翻滚的黑雾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而后万顷雷霆呼啸降世,崇山峻岭间的魔气被涤荡一空,正如当日的落洄山脉一般,天地变色,唯有雷光。
轰鸣足有一盏茶时辰才渐渐消散,玉奚生轻轻挥手,雷云便随之散去,原本的荒山峻岭这会儿已然化作焦土,但灵气却盛。
“小鸾。”玉奚生轻唤,若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他尾音的轻颤,“怎么样?”
栾青词疼得厉害,也没力气,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没事,但他现在无需对师尊隐瞒,他是有人疼爱的、放在别人心尖上的小鸟,于是干脆贴着玉奚生的肩蹭了蹭,蹭的衣衫沾上血迹,才小声说:“有点疼。”
玉奚生心疼得直咬牙,垂眸道:“没事,没事了,我来了。”
栾青词靠在熟悉的怀里,身上许多血迹已经干涸,冷硬地将衣裳粘在伤口上,疼得不住轻颤,但还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近乎要灭世似的景象,又偏头瞧了瞧他面色冷峻的师尊。
倘若师尊想灭人族,恐怕就没有魔族什么事了。
“乌夷呢?”栾青词轻声问,他适才似乎瞧见那家伙跑了。
“逃了。”玉奚生言简意赅,看似不欲多说,“先不管他,我已经用神识查过,山洞里应当还有两个活人,让他们来救。”
栾青词点了点头,安安心心地埋在师尊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才安心。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随行来的三重雪宫弟子,玉奚生走之前将秋翎和那老妪都封印后捆在一起免得出事,黑云将日光遮去后,原本瑟瑟发抖的秋翎和浑浑噩噩的老妪忽然一顿,两人像是感受到什么可怕的气息似的,脸色同时变了,眼眸中猩红闪烁——玉奚生的怀疑没错,不仅是老妪,连秋翎都已饮过魔血,在浩荡气息与足以将他们毁灭的天雷令之下,他们不受控制地激发了隐藏许久的底牌。
守在沧临城外的三重雪宫弟子也看见了山间那恐怖浩劫似的雷霆,哪怕离得这么远,还是会因传出的剧烈波动与雷云咆哮而心惊胆战,再瞧见大变模样的两人,终于明白宫主并非无的放矢,后怕得很。
雷声轰鸣持续了很久。
没人能在这天灾雷劫之下从容镇定,哪怕只是感受到毁灭的气息也会不住地颤栗,那是自心而生的、对天地的敬畏。
还没等他们回神,就听见宫主传音,立刻进山。
沧临城中最后的两个活口就是从山中救出的姑娘,但她们已然历经折磨,气息奄奄,就如栾青词所见被乌夷喂了半魔的那个姑娘。
但栾青词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此行三重雪宫的弟子毫发无损,唯有他重伤,或许是被师尊抱着的缘故,他意识很快就不太清醒了。
出山路上,三重雪宫弟子们都不太敢吭声,尤其是走到半路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哪怕用灵药都没能吊住气,可见长生天那些杂碎根本没想过留活口,她们没能走出这座山就彻底咽了气。
玉奚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看见已经露出半魔模样的秋翎和老妪,毫不犹豫地一人给了一个灵封术,封印得彻彻底底。
“宫主。”三重雪宫中有弟子小心翼翼瞧着他们仙尊的脸色,问道:“那咱们现在是?”
“回宫。”玉奚生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
不回去还能做什么?沧临的半魔几乎都死在山中,只剩下这两个玉奚生暂且不打算要他们的命,但当务之急还是小鸾的伤势,那座杀阵非同小可,如乌夷所说,他还并未真正动用杀招,否则凭借小鸾这只还没长大的小鸟,根本撑不到他赶到。
他的目的不是要命,而是想要小鸾的血。
先拿凡人威胁,再控制住小鸾做筹码,玉奚生几乎都要惊叹于乌夷的脑子了,毕竟这在魔族之中颇为难得,魔族从来都是拳头底下论生死的。
怀素仙尊带着重伤的青鸾君从沧临回来的消息如洪水般席卷了整个玄都。
青鸾君是什么人?
那是神鸟凤凰的后裔!
他与怀素仙尊同行,都能在长生天手中吃这么大的亏,可见长生天的殿主究竟有多强!
三重雪宫,三位长老齐聚,谢庭兰和赵玉竹伤势好的差不多,也都等霜梧峰下。
宫主回来就直接带着少主回了霜梧峰,他们也就只模糊瞧见少主带血的衣角,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因为之前的“失言”,净玄长老闷声不吭了半天,才低低地说:“这回可是宫主跟着去的,他眼皮子底下少主怎么伤成这样的?”
虚风长老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谁乌鸦嘴在在先?还想往宫主身上怨?”
净玄长老:“……”行吧我理亏。
净玄长老低眉顺眼,没敢吭声。
倒是同行的弟子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得知少主被威胁独自进山,虚风长老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随即怒道:“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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