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缺席的只有华山医修,华向奕与楚帜在多年前决裂后,再未相见。
可奇怪之处在于,楚帜的居室在后山山顶处,距离前山有着至少一炷香的路程,如何能在门外听见几人的喊声,从而瞬间赶来。
定是有人筹划好一切,有意为之。
转瞬间千夫所指,口诛笔伐,宿回渊手中的长剑以及楚帜身上的伤口已成铁证,百口莫辩。
绝望与无端的压抑从心底缓缓升起,宿回渊当时并无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者转圜的余地,没人会听。
群情激愤,他们口口声声喊着要为清衍宗剿灭佞徒,肃清门户。
而宿回渊站在人群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
当时自己紧攥着他的领口,让他解释。
再然后,便是宿回渊一剑刺向自己心口。并不致死,剑尖有意偏了几寸,伤口彻底养好不过半月。
尖锐的刺痛从心口传来,随后宛如波纹般缓缓向四周蔓延,楚问紧咬牙关,感觉口中都泛起了血腥气。
幻境中的“楚问”受的伤,他会一个不落地承受一遍。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问:“留下为何意。”
“你会永远留在抬首村,留在最想要重复的一段记忆中,从此无忧无虑,长生不老。”那声音一顿,随即似有叹息,“不过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选了这样一份记忆,你要不要重新……”
“不必了。”楚问淡道,“我留下。”
幻境似是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执着的人,只轻叹,终究并未言语。
眼前景象骤变,楚问再次出现在了那扇门前,胸前伤口依旧汩汩流出鲜血,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只是这次楚帜还并未被下药,正端坐在桌案前看书。
他推门走进去,楚帜甚至并未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过来。”
楚问缓缓走到楚帜身后。
手中针尖刺入对方后颈,针尖处沾染着剧毒。
可就算是再烈的毒药,也无法在瞬间令人失去意识,况且当时楚帜境界已近大成,至少在失去意识之前,尚有一瞬的反击余地。
就算没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至少能弄出一些响声,或是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
可并无人听见。
除非,就算是在当时的情境下,楚帜依旧信任来人,不愿给那人带来一点伤害。
可见那人定然是楚帜其极为熟悉之人,甚至毫不设防,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想害自己于死地。
并且那人知晓楚帜家乡位于西域,既能找寻到西域药粉,又能在那日殿中死去的弟子身边留下西域文字的血书。
门派内年龄稍长的长老、弟子都符合这个条件,另外当时正处于仙门大会,其他门派也不乏与楚帜关系甚佳之人,如此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唯独当天没到清衍宗的华向奕,反而显得可疑。
只是搜寻许久,并未找到有关华向奕的任何证据。
场景再次重复……
一次次,一遍遍,他始终看不见真正给楚帜下药的人,距离真相始终只有最后的一步。
已经记不清是剑尖第多少次刺进自己心口,锐痛逐渐转为钝痛,最后趋于麻木。
但冥冥之中却又觉得,自己早就该如此做,对方这十年间所经受的全部质疑与恶意,比刀剑刺入肉.体要痛上千倍万倍。但自己从未发觉、从未深究,因为所谓道义、所谓正邪、所谓的诸多原因与借口。
如果当年之事当真并非宿回渊所为,他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想让那人重回宗门,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尘封十年的真相,要想抽丝剥茧谈何容易。
过度失血让他的意识濒临模糊的边缘,面色比以往还要白上几分,但幻境中依旧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当时的场景。
除了长剑插.入心口的实感,他已经很难再从中找到任何东西。
数不清第多少次,他再次站在死去的楚帜身前,众人从门内涌入,喧嚣吵闹,他攥住宿回渊的领口质问对方。
但鲜血堵住了耳膜,他已然听不清对方的回答。
下一瞬,长剑即将刺破他的心口。
那长剑从对方手中挥出,银光乍现。只是这次,剑尖并未对准他。
铺天盖地的剑光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砸向幻境中吵嚷的人群,人群在接触到剑意的瞬间立刻分崩离析。下一瞬幻境中全部声响戛然而止,仅剩下呼吸与心跳。
楚问这才意识到,这次的宿回渊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
对方眉眼中不再是曾经的青涩惶恐,而是夹杂猩红与狠厉。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有纠缠十余年的隐忍情愫悉数喷涌而出,赤.裸而直白。
映着朦胧血色,他像是从天而降的、被缠绕的光。
宿回渊看见浑身是血的楚问,只觉刹那间血液倒涌,心跳骤升,连四肢都冰凉得发冷。
他堪称慌乱地将对方抱在怀里,用破碎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束紧对方胸前的伤口。但伤口太深,始终止不住血。那瞬间涌上来的无力感,远超于有生以来的任何场景。
鲜血淌了两人满手满身,乍看上去有种相融的错觉,宿回渊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始终在微颤。
楚问轻声道:“十年前,我想到一个人,他可能……”
“这些等出去后再说。”宿回渊深吸一口气,身侧手紧握成拳,继而用力张开,“我先带你出去。”
他想背楚问起身,但对方并未同意,楚问轻声道:“此处幻境诡异,阵眼复杂,需要先破除环幻境后方能找出。你一个人尝试太危险,我帮你。”
宿回渊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各种各样强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开。
我帮你,确实是楚问会说的话。
从来,楚问都只会为他人考虑,哪怕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并不懂对方所奉行的天下道义,更不想让对方一次次地牺牲在自己身上。他的处事准则要简单直接得多——
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无论生死。
宿回渊微俯下.身,单手带过对方后颈,贴住对方微冷的额角。
气息纠缠,距离近到无比危险,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淡色长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楚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宿回渊轻声说。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楚问微愣住,并未立刻答话。
“很久之前你把我带上清衍宗,在宗门内长老都想将我送走之时,你拦在我身前;后来我成为清衍宗弟子,需得参加弟子间比试,但我当时多病,依旧是你护在我身前;后来下山历练,有灵兽拦路,你让我躲在旁边,你一个人来处理。”
他缓声道,“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护在我前面,而现在……换做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宿回渊呼吸微滞,在等对方的回答,呼吸都在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良久,楚问终于微垂了眸子,十分缓慢、又似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楚问胸前的鲜血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只觉相触之处都变得滚烫。
大概是由于刚刚环境中的人被宿回渊一剑劈中,如今幻境忽然开始摇摇欲坠,继而缓慢分崩离析。
他了解楚问,知道对方执意留在幻境的原因为何。
——无关情意,无关风月,而是出于纯粹的内疚与责任感。楚问不会任由同门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内心坚守的道义使然。
可正是这份荒唐又纯粹的道义,让他一步步深陷。
室内周遭的情景逐渐旋转着扭曲,最终化成一团浓烈的黑雾随风飘走。眼前一切繁华倏然消失,天幕低垂,响声交错,脑中幻境恼羞成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满目所及只余下空寂的灰黑。
墙壁碎裂、地面震颤,他们所在的方寸仿佛最后一片净土。
在轰然崩塌的幻境中,宿回渊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去,轻吻上对方发顶。
不夹杂任何情`欲与予求,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
心脏却在那瞬间怦然。
第37章
理论上来说,幻境所显示的是入境之人所留念、意难平之事, 其中景象也只有入境之人方能看到。但由于刚刚宿回渊是强行闯入境内,因此两人便一同坠入第二轮幻境当中。
这次转换的时间变得格外长, 良久, 新的景象缓缓展开在眼前。
这是一片空寂的山岭, 天寒,连呼吸都夹带着水汽,周遭泛起白雾,逐渐浓厚, 直到连张开的五指都看不清楚。
这是当时几人前往华山之时, 三人走散,在迷雾中的场景。
宿回渊身体顿时一僵,紧张感无由升起,倘若楚问看见自己从“宁邱”变成年少时的宿回渊, 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易容更改身份潜入清衍宗的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死寂般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
但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身边的楚问也未发一言。
若是仔细看去,对方的身体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不知等了多久, 幻境中走出一个人,身着白衣, 正是当时的楚问。
宿回渊无声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纵使两人同时入境, 幻境仍然是从楚问的视角展开。而两人从初进迷雾之时就依然走散,因此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毫不知情。
内心反而升出些许好奇来,之前自己在迷雾中看见了“楚问”,不知对方在其中又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幻境中的楚问正在与当时的自己谈话,楚问走在“宁邱”前几步的位置。
记忆中,两人便是在这里失散的。
谈话声音倏然消失,楚问的脚步也在刹那间顿住了。
宿回渊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楚问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身上的衣冠、配饰也随之改变,直至回到十余年前年少的时期。
与自己当时的身体变化完全相同。
如此一来,楚问便从对方几步之前的位置,停留到了身后数步的位置。
恰好是他之后听见楚问声音的方位,一切便对得上。
宿回渊呼吸微滞。他一向觉得迷雾中的“楚问”并非本人,一是由于方位蹊跷,二是由于对方表现有几分反常。
但既然楚问在迷雾中也同自己一样变小……
有一种极其荒诞的猜测缓缓从心底升起,曾以为其不可思议,但刹那间,那隐秘的猜测却疯狂冒头,攫占了全部心神。
“我们之后,还会做更加、更加亲密的事情,你总要习惯。”
“如何习惯。”
“你看,你本来就从不会拒绝于我……”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刹那间宿回渊头脑中一片空白,一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可能却成了真。他感觉浑身血液变得冰凉却滚烫,一点点倒涌回心口,将那方寸之地堵得酸涩。
——在那迷雾之中,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真正的楚问。
但楚问那时为何会在迷雾中看见如此场景。
他们之间那样逾矩,那样亲密之时,楚问又在想些什么。
是同样觉得对方并非实体,所以才无所顾忌吗。
更为详细的原因,他不愿去想,亦不敢深究,浅尝辄止的欢愉已然令他臣服。
“我猜你肯定又要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带你回清衍宗’。不要这句,说点别的,说点……能让我开心的话。”
他听见迷雾中的自己这样说。
再然后……
眼前乍然一黑,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别看。”楚问在耳边轻道。
随着对方的靠近,那股一向存在感极强的冰雪冷香瞬间将他全身笼罩,宛如密不透风的笼,难以逃逸。只是如今那冷淡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那是在上一份幻境中,楚问被他自己刺入心口流出的血。
宿回渊看不见,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什么都清楚。
楚问垂首吻了他,不是迷雾中的假象,而是真真实实的人。
继而唇齿交缠,呼吸相扣。
那场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楚问另一只手微抬,强硬且磅礴的灵力从袖中缓缓升起,刹那间天地变色,白雾瞬时扭曲。
这一次,甚至还未等那个声音问出“是否要留下”,楚问便已经生生撕裂了整个幻境。
强行破阵所带来的灵力损耗巨大的无法想象,虽然楚问境界已趋大成,但心口伤势过重,终究难以支撑太久。
幻境被人两次强行破解,怒气夹杂着杀意。在周遭景象崩塌的瞬间,翻涌的气流转变成千万把利剑,飞速地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振聋发聩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其音邪魅,可乱人神智。
幻境最可怖之处并不在于其灵力是否强大,而在于它能控制境中人的灵力、意识、甚至是神智。倘若入境之人找不到阵眼,纵使是修为再强的修士,也很有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在千钧一发之际,尘霜剑随着一阵轰鸣破空而出,刹那间天地变色,冲天的白光震开虚幻的景象、撕裂开灰黑色的结界,直至大地崩塌。
浑白色剑气在两人周遭升起,铺天盖地的长剑在触及剑气之后瞬间碎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争相响起。
但下一瞬,迷惑人心智的诡异声音便接踵而至。
楚问的混白结界尚未成型,一时间无暇他顾。电光石火之间,他果断将灵力悉数贯入宿回渊额间,护住心脉。
但也只来得及做这些。
纷杂而尖锐的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膜,穿进心脉之中,在经络内撺掇。
楚问蹙眉,随即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宿回渊视觉听觉都被楚问封住,混乱中只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颈侧。
他惶然伸手,在急速坠落的瞬间,对方的衣角却从他指尖滑落。
他终究没有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在无尽的震颤与混乱中,幻境终于彻底崩塌,连带着全部场景的阵眼。无数人从自己的铁门中醒过来,有些人刚入幻境不久,有些人却已然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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