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扯去对方束发的簪,如瀑般的青丝便悉数吹落,他似乎总是对楚问的长发情有独钟。
有些难以消受,指尖湿`滑无法用力,他微阖了眼,下颌抵在对方肩`窝。
楚问忽然低声道:“睁眼。”
他下意识照做,半开半阖的凤眸中还含着茫然的水汽。
“看着我。”楚问说,“记住我。”
这句话与其是说在他耳边,更像是说在他身`体里。意识已然濒临边缘,他来不及细想对方话中的含义,只是费力点头。
“叫我的名字。”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情绪前所未有地炽烈。楚问将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他周身筋`骨揉碎。
朦胧间他看向对方淡色的眸子,无比幽深、专注,专注地眷恋他,占`有他。
那力道不留余地,仿佛这是他们共有的最后一场日落。
可他已经什么也来不及想,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生死之事都尽数抛之脑后,他只能感受到现在,感受到对方,那炽热的温度几乎将他整个人融化。
他失了声,最后几乎是喊出楚问的名字,连带着最原始的情愫与冲动,悉数冲破身体的囚笼。
满地狼藉。
他手臂无力从对方肩上滑落,直到后`背接触到坚固的床榻,这才长舒一口气。
可下一瞬他才无助地意识到,对于楚问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
最后的记忆已经模糊,数次昏沉,数次清醒,他们搭树枝之时天还亮着,后面夜深,已有烛火从窗边映进来。他不记得自己念了多少次对方的名字,只觉得那两字已刻在心底,化作鬼魂也忘不掉。
他记得对方的指尖划过银链,有些用力,颈间一周的位置都仿佛被灼烧一般,连带着刺痛起来。那感觉鲜明,却被其他位置的触感掩盖了下去。
唯独这次,他并未睡到晌午才醒,睁眼时不过清晨,楚问还沉睡在身侧。
喉间灼烧一般痛,他起身,却觉周身酸痛。屋中充斥着一.股略微奇异的味道,似乎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像往常一样更衣束发,别无两样,晨光从窗间倾泻进来,远处传来宗门弟子晨练的声音。
曾经无数次想过最后的场景,后来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无所谓,可直到时间真正来临之时,他才恍觉放弃从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但却隐忍不住。
就一眼。
摒息,回头,看见楚问的长睫微颤,像是做了一个不算太坏的梦,他呼吸一滞。
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刻,他们今后,本该还有无数个如此的清晨。他还可以有许多机会送对方一些像样的礼物,可以把中间空缺的十年时间悉数补回来……
可如今,他只能用眸光记住这一切。
该走了。
但身体却不听使唤,逾矩而放纵。俯身,在对方额间落下极轻一吻。
他几乎是用尽自己毕生的毅力,逼自己一寸寸转身,楚问的面孔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远逝。一如他们在雪夜初见之时,一点点靠近。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他心下无声道:
再见。
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初春的晨曦乍暖还寒。
第89章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已经走上山巅, 远远看见神君正捋着白须坐于铜炉之前, 旁边依旧是两个小童扇火。神君将衣袍扯平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沉默半晌,神君开口道:“肉身进铜炉之后,魂魄会归于混沌, 继而重返世间, 不会有任何感觉和痛苦。神物消逝,勾连因果……重来一次,你想要何种的人生。”
很少有人有资格面对这种选择,有些人想要王朝世家, 有些人想要一隅商贾大富大贵, 有些人想要高中及第、仕途顺利。
有些人想做浪迹天涯的侠客, 有些人想做静谧水乡的船夫。
宿回渊想了片刻道:“想遇见他。”
神君有几分意外,问道:“他如今是清衍宗掌门, 能遇见他的人,必要卷进天下纷争, 刀尖舔血。你还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本就是无趣之人。”他自嘲般笑道。
神君微摇了摇头, 并未回应。
他便抬步向着铜炉走去,炉口很高, 看不清内部构造,有灼烫的热气从中窜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又问了一句:“那我还记得他吗。”
身后传来回答,在火声中不甚清晰。
“肉身已逝,恩怨既了,如何相识。”神君轻声道,将后半段说出,“……唯有似曾相识。”
尚未来得及回应,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吸力从铜炉之中传来,像是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火焰从铜炉缝隙中钻出来,近乎贪婪地摩挲着他的发间,将他整个人都缓慢地包裹在内。
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燥.热、痛苦。冥冥中像是有个声音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近乎安然地融于火焰中。
他缓缓阖上眼睛。
但就在最后一步,他半个身体都探进铜炉之时,颈间忽然白光乍起。
——正是楚问曾为他戴上的银锁。
倏然间剧烈的气流从银锁中涌出,竟是直接将厚重坚固的铜炉炸成了碎片。与此同时,他的意识也仿佛被遽然拉回,猛地睁眼,颈间灼.热得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两个小童大叫着喊神君,一人高的铜炉瞬间分崩离析,浓烈的烟尘覆盖了整座昆仑山顶。天地蒙尘,烈火燎原,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缓缓低头,却见那银锁终于断了。
那坚固无比、唯有施术者意愿才能解开的银锁,如今不堪重负地裂成了两半,黯然无光,掉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宿回渊看着那略显苍白的轨迹,张着嘴,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隔了那般厚重的水雾,一切事物都霎时变得遥不可及。
他看见一.股浅白色的灵力从银锁裂口处涌出,在他身周轻浅缠绕,蹭过他的鼻尖与发尾,似有眷恋,似有不舍。那灵力本是无声无感的,但他仿佛在那瞬间闻到了一丝冷雪香。
随后,浅色灵力缓缓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那感触是奇特且温暖的,灵力凝练却并不蛮横,温柔地抚过周身经脉,带来翻涌的暖意,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欣喜。
除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心中无声嘶吼着。
灵力终于彻底融进他的身体中,出乎意料地并未相斥,仿佛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而然。刹那间他觉得体内的灵力倏然汹涌,五感倏然明晰,浅慢吐息间,他能听见数里外河边草叶发芽的声音,能看清天边飞鸟的尾羽形状。
一滴水坠落到黯然失色的断裂银锁上,源头是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眸子。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银锁周围的清雪,继而将它握在掌心中。指尖逐渐缩紧,直到裂口边缘刺进手掌,殷红的雪顺着苍凉的水落了下来。
那是神丹……
融在银锁中的东西,是楚问的灵丹。
他记起昨夜对方那些看似反常的举动,记得颈间灼烧般的触感,记得他一遍遍念着对方的名字,被那双浅淡却炽烈的眸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还记得守门弟子说,楚问去了华山。
世人前往华山不过为了求医,他早就该想到。
可灵丹于修士,和心脏没什么两样,是周身灵力精粹的汇集,也是维持生命之物。
对方料到他的不辞而别,也识破了他说自己是神丹的谎言。
可却如他一样,佯装不解,从未拆穿,直至最后一刻。
楚问将灵丹给了自己,为他争取了最后一丝生的机会。
他颓然跪在地面上,衣袍已被雪水浸湿,他却浑然未觉。肩部颤抖得厉害,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剑,窒息般的痛。
楚问当初被自己刺了心口之后,也是这般感觉吗。
指尖紧握着那断了的银锁,仿佛在拼命抓握已然逝去的东西,他不断问自己,当初怎能没想到……
楚问那般聪明,他能猜到神丹的大致源头,能猜到楚帜一事的元凶,能推测出妖兽的前因后果。自己之前骗过他,对方早该心知肚明才是。
楚问又是什么时候记起之前的事呢,是神君将陈然斩死那天吗。
已经无从而知,没有人会回答他。
楚问一向是那般的人,那些曾许下的看似荒诞不经的承诺,那日在桃源寺中写下的竹简,共有三句,却没有一字食言。
他曾无数次要求对方将颈锁取下,却不想终究竟是这般的情形。他曾一直以为颈锁不过是对方道貌岸然的借口、私心甚重的约束。
可无论是藏书阁内彻夜的查阅、腕间刺目的鲜血,还是从未真正逼迫于他的颈锁。楚问的私心向来只有一个——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
可代价却是那人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站起身来,胸腔内满塞到几乎溢出的情绪让他已然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一同从心底抽离,将整个心脏都牵扯得生疼。他很久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将命绝于今日,可直到此刻才明白,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人”,本就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死者已逝,生者却要带着对方的执念,始终走下去,无法回头。
他起身抬眼,却倏然愣住了。
眼前景象骤变,一望无际的雪原、铜炉、小童悉数消失了,有两个修士守在结界前,拦住他继续向前的路。
“这位公子,可有通行令牌?”一人问道。
“令牌?”宿回渊不明所以,环顾四周,“这里是……昆仑山?”
“正是,在下昆仑宗弟子,敢问公子可有令牌。”
“昆仑宗?”他不敢相信般确认道,“哪来的昆仑宗?昆仑神山呢,神君呢?”
那修士眼神惊疑不定,无声后退了一步:“什么神君,公子不是梦魇了吧。”
他当即愣在原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逐渐从心底升起,如紧绷的藤曼般将他紧紧缠绕起来,直到心脏收紧。
他忽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他急着赶去确认自己的猜测,仿佛是与命运做无谓的争抢,似乎晚上一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逝去。
从昆仑到清衍宗,跨过大半中原,与他来说却不过毫瞬之间,略显仓促地落到地面上,顾不得自己周身的狼狈,他跑到清衍宗的守门弟子身前,紧攥住对方的肩头,剧烈喘息着问道:“楚问呢?”
那弟子愣住了,“宿剑尊,楚……楚问是谁啊?”
心彻底落进谷底,但他依旧不死心,宁愿相信一切不过是对方与他开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太过分,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他心中想:
你回来之后,我再也不回鬼界,所有时间都留在清衍宗,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骗你,不会让你喝酒,不会逼你进退两难,也不会每天骗你把银锁摘下来。
你若是喜欢,一直戴着便是,其实还很好看。
可心底分明有声音在说,无论如何做,他都再也回不来了。
没管身后满脸怔愣的弟子,他飞奔到山顶两人的居室旁边。
但看到那房屋之时,最后一丝希望也碎了满地。
只有一间自己的居室,旁边是一片莲花池。
没有楚问的房间。
楚问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凭空消失了,成了只有他还铭记的大梦。
他几乎是乱着步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鬼王刀,只有一把玄黑色长剑垂挂在墙上,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桌案上放着半盏桂花酿,宣纸零散地放置在桌面上,毫无章法。
像是世间本就没有楚问,他将会有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杀死楚帜,一直在清衍宗习剑,昆仑山上没有神君炼丹,而是有一派昆仑宗。
他推开屏风,却发现这个房间与之前楚问房间的构造大体相同,连密室的开关也设在同一处。他点燃了烛火,向台阶下走去。
密室空旷,唯尽头处有一木匣,但他甚至没有勇气将其打开。
他怕这里面也没有楚问,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给他。
他简直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疯魔,是否被困进醒不来的梦魇。
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张画幅,看到画中人的瞬间,他不禁摒住了呼吸——
是楚问。
几乎难以言说此刻的心情,心中隐有一种急迫的冲动,他想将这副画紧紧拥在怀里,他想用某种方式证明那人确实存在过。
除了自己的心里,那人确实存在于这世间。
落脚处却并未写着楚问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字迹。
——赠予梦中人。
原来神君之前说的那句“神物消逝,勾连因果”,竟是如此道理。
第90章
老者对面坐着一人, 一袭白衣,长发未束, 面色有些苍白, 身周发虚, 与其说是人,更像是游离在世间的生魂。但视线继续向下,他小腹处竟有一骇人的血洞,不断有鲜血从中涌出。
仅一眼, 宿回渊立刻认出那便是神君与楚问, 他大喊对方的名字,却没人听清,他快步跑到楚问身边,用颤抖的手臂慢慢将对方抱进怀里。
可指尖却从对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触感。
梦中的人看不见他, 也听不见他说话。
“你为何要如此做, 当真愚不可及。”神君叹气,语气间满是惋惜。
“前辈在意的不过是神丹本身, 与我无关,我确是将其留在了人世间。”楚问淡声道, “百年后, 他会功成圆满,得道飞升, 与神君本意并无差距。”
语尽,他的目光似是微微向身侧靠了一瞬,越过宿回渊的眼,看向不远处的树木。
浅淡的眸中分明掺杂多情。
片刻后,复而无声转回,眸光落了几寸。
“这句话我本问过他。”神君道,“下一次,你想要何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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