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慢用,剩下的菜马上给您端上!”
宿回渊瞥见那碗蟹黄面,表情僵了僵。
——只见黄嫩飘热气的面条上面,撒了一整层切碎的葱花。仅是看着,他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是怎样呛人的味道。
算了,也懒得挑出来,不吃就得了。
宁云志专注吃饭,不管不顾;宿回渊专注挑菜,一言不发。几个人十分沉默。
吃了好一会,离宿回渊最近的蟹黄面一口没动,他却仿若未觉。
他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刚刚楚问说的话,松山真人已经死了十年,有人在这个时候偏要故意让天下人再次关注这件事。
他目光微沉。
必然还是因为十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旧事了。
也不知怎得,竹筷没夹住,鲜鱼肉掉进了蟹黄面里。
鱼肉上沾着些许油脂,缓缓浸透在面汤里,漾开一圈圈的波纹。乍看起来,更没了吃的欲望。
宁云志见状立刻就想给他再点一碗,被宿回渊眼疾手快制止住了。
宿回渊正好有了不用吃的理由,心里还挺开心,道:“不用,我不吃也……”
话未尽,只见自己的碗被抽到一边,另一碗蟹黄面被推到面前。
宿回渊一愣。
只见新递过来的蟹黄面里面,葱花被挑得干干净净。
“换一下吧。”楚问轻声道,“如果你不介意。”
宿回渊手一僵,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楚问在做什么,他下意识答“我不介意”,随后才后知后觉。
“不,其实不用。”
他低头,那碗被挑去葱花的蟹黄面却已经摆在了他面前,金黄的蟹肉泛着粼粼的亮色,手擀面白皙清透,碗侧摆着白瓷勺子,边缘处沾了一小块尚未挑干净的葱花。
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应付楚问似乎要比鬼界那些生杀予夺的残忍还要难得多。
没想到楚问对徒弟这么好,他忽然有点羡慕宁云志。
毕竟那人才是他正经的徒弟,而他,早晚要离开的。
“谢谢师尊。”他笑着开口,侧头看着楚问,“师尊不喜欢葱花吗?这碗我帮你挑。”
“要不我来……”
宁云志话没说完,就被宿回渊瞪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悻悻闭嘴。
楚问垂着眸,还未来得及回应,宿回渊便擅自帮他挑起了碗里的葱花。
他并未将碗抽回来,而是整个身子向楚问那边倾斜着,手中拿着那把瓷白的勺子,两个人的距离便忽然变得很近。
余光能看见楚问眉眼间最细腻的颜色,窗外的阳光打进来,将肤色镀上极浅的淡金。
呼吸下意识变得很轻,仿佛稍微重一些,楚问鬓侧的长发便会随着起伏流动起来。
蓦地有些烦躁,或许是窗边太热,没有缘由。
宿回渊有些潦草地将剩下的葱花用勺子一揽,全部扔在了一旁的空碗中。
然后他坐正回来,顿感周遭空气变得凉爽。
抬头,只见宁云志吃到一半,忽然从乾坤袋中掏出纸笔,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写什么呢?”宿回渊问。
“啊……没什么。”宁云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爹让我跟师尊和师兄弟们多学学,多观察,我脑子笨,他就让我全都记下来。”
宿回渊站起一半身子,往对面一瞥,只见那干净的书页上工整写着两行字——
师尊不吃葱花。
师弟喜欢给师尊挑葱花。
宿回渊确信这人脑子有病。
刚想嘲笑几句,却只听街上有奏乐声响起。
几人往下一看,只见一群身着红衣的人正抬着新娘花轿,花轿边缘有薄金镶嵌花纹,光是装着金银玉钗的箱子就有十余个。前后数十个壮丁敲锣打鼓,街边人皆驻足观看,好不热闹。
“哇,这是哪家大户人家大喜的日子,好大的排场。”宁云志感慨。
“清衍宗虽少问世事,却富贵得很,你是内门弟子,到时候娶妻也能有弄这么大的阵仗。”宿回渊打趣道。
楚问朝这边淡淡瞥了一眼,没说话。
宁云志疯狂朝他使眼色,小声道:“师尊都没娶姑娘,我怎么能……”
宿回渊冷笑道:“你看他会有闲心做这些?”
“也是。”宁云志若有所思,“真不知道何方神仙能入得了师尊的眼,你说师尊有没有喜欢的……”
宿回渊冷冷打断他:“不知道。”
宁云志被呛得一愣。
“刚才还好好的,我又怎么惹你了?”他低声嘟哝着,见没人搭理自己,便也低头专心看街道上迎亲的队伍。
宿回渊深吸一口气,刚压下去的烦躁又无端升起来。
他忽然希望那花轿中坐着的是楚问,他只需要把其他人都杀光,就能把想要的人带走。再废去他全身功力,把人锁在兽皮缝制的鬼王床.上。纵使那人千万般恨他,也无济于事。
动动手指的事情,多么简单。
但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连那人一根发丝都不舍得动。
“但是……那个花轿好生奇怪。”宁云志忽然道,“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宿回渊定心往下一看,确实不对劲。
花轿中心其实很小,仅能堪堪坐下一个孩童,周遭的红布用木条向外撑出去,乍一看显得与正常花轿无异。
“难道新娘子是个小孩?”宁云志大受震撼。
店小二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听见几人谈话,便小声道:“不是,客官有所不知……”
他叹了口气道:“这今天的新郎官是前年科举的状元,风光无限,他与知府家的小女儿两情相悦,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早早就定好了婚期。可不想世事无常,就在婚期的前一周,知府家的女儿忽然因病去世了。”
宿回渊皱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忽然生病。”
“天妒英才哎……那姑娘死之后,状元痛不欲生,却并未取消婚约,便把新娘的骨灰盒放进花轿中,依旧是明媒正娶将人带回家。”
娶骨灰,纵使宿回渊当了这么多年鬼主,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有种说不上的奇怪。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件事并非店家说的这样简单,反而处处透露着诡异。
知府女儿为何恰巧在婚期一周前发病,状元将新娘的骨灰大张旗鼓娶回家,究竟是真心相付,还是只为了掩人耳目。
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接近薛方的进一步线引。
“我倒有个办法。”宿回渊淡道,“跟着花轿走进新郎官的家里,去搜一圈,不怕找不出什么东西。”
“这怎么进,府里戒备森严,可能还十分凶险。”宁云志一想起那夜的大火就吓出一身冷汗。
过了一会,他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震惊道:“你不会是想……”
“如果想光明正大进去,且有足够的时间,只有一种方法——就是躲进花轿里溜进去。”
“不可,太危险。”楚问肃声道。
天下第一剑尊的气场过于强大,虽多数时候温敛,却依旧有不容置喙的魄力,大概极少有人能在他眼前面不改色地唱反调。
宿回渊便是其中之一。
“我是师兄,我去吧。”宁云志鼓起勇气道。
“你内力不够,容易死。”宿回渊丝毫没掩饰骨子里天生的戾气。
“师尊也不行。”
他的目光在楚问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一圈,轻道:“师尊太大了,钻不进去。”
第10章
若是发现松山真人仍然活着,他便再杀一次。
宿回渊耐着性子劝道:“师尊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抽一缕神识在我身上,万一有险,也能有个照应。”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种感觉,宿回渊觉得对方看进了自己心底,一切隐秘细碎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以为楚问会拒绝。
但楚问终究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
浅淡灵力从楚问指尖涌出,汇聚成一个白玉状戒指,他不由分说地扯过宿回渊的手指,将其扣在了指节处。
指尖的触感微凉,戒指的束缚感却强烈,那白玉隐隐传出冷香,与楚问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给宿回渊一种他把楚问留在指间的错觉。
有一瞬间他想把手抽回来,却生生忍住。
“有任何事情通过它叫我。”楚问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
就在你身后。
宿回渊胸腔中倏然一热,但很快他便敛了神色,仿佛刚刚短暂的恍惚仅是错觉。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若无其事笑道:“信我。”
可他自己都不信自己。
天还没亮之时,花轿便从罡石村外缓缓抬来,如今已快晌午,壮丁们在村口卸了花轿,靠在树边稍微休息了会。
宿回渊便是趁着这个时候,偷溜进了花轿中。
那花轿里面逼仄得很,他蜷缩起身体才能勉强进去。明明外面是正午的阳光天气,轿内却莫名有种阴森寒气。
轿内散发着木头霉味,宿回渊眉头微皱,目光却是一顿。
只见座位上放置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漆黑,小巧。
艳红的嫁衣垫在孤零零的骨灰盒下面,花轿轻摇,有珠玉碰撞之声清脆响起。
青冢着红纱,骨灰沉花轿,有种奇异的诡秘感。
那些人没休息多久,很快便抬起花轿继续向前走去。
宿回渊用灵力尽量托起自己的身体,没把过多重量压在花轿上。空间太小,他蜷缩着不太舒服,已经出了罡石村,周遭早就没了围观的人群,花轿还在缓缓前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百无聊赖,最后实在忍得受不了,忽然想出了一种消遣方法——
楚问的神识。
修士的神识除了不能行动之外,与本人无别,可以短暂附着在一件事物上面,他人可借由此物视本不能见之物,闻本不能听之音。
而现在,这件宝贝权当用来解闷了。
宿回渊右手不断缓慢摩擦着指节处的玉戒,直到冷玉泛起暖气来。
脑海中传来楚问清冷的声音:怎么了。
宿回渊说:没事,有点无聊。
楚问那边安静了好一会,虽然宿回渊看不见对方,但此刻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楚问此刻的神色。
大概是无奈至极。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痛不痒。
没过一会,宿回渊又开始搓玉戒,这次用的力气大了几分,直到周遭的皮肤都有些泛红。
楚问又问:怎么了。
宿回渊:从客栈带回来的桂花酿你们喝了吗?
楚问:……
宿回渊:记得给我留一点。
楚问那边又没了声音。
宿回渊只是随口乱说,根本没希望楚问能回答什么,道路越来越崎岖不平,花轿摇得他有些头晕。
而不知过了多久,楚问的声音轻声响起。
“好。”
宿回渊刚想说些什么,花轿骤地一停,宿回渊顺着木缘缝隙向外一瞥,只见周遭景色荒凉,四面环山,西边有轻微水声传来,似是有河流与深井。
天光俱暗,小路的尽头却是有一
栋府邸,牌匾气派,装饰富丽堂皇,却偏偏坐落在这不见人影深山老林之中。
而刚刚抬花轿的数十人,也不知何时忽然消失了。
宿回渊心下意会,这附近大概是设下了某种结界,一旦入了结界,所见之物便都由施术人来决定。
只是结界之术繁杂,大多都局限于一隅,像这种漫山遍野都在其中的,倒是极为少见,足以看出施术人的修为极高。
宿回渊缓缓摩梭着玉戒,却是毫无反应,他想用灵力托起自己的身体,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心下微震。
这个结界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最致命之处在于进入结界之后灵力尽失,与普通修士无异。
花轿一震,在并无人牵引的情况下,忽然自行缓缓向前驶去。
不知楚问何时能找过来,宿回渊拿过骨灰盒下的红色喜服,将一侧撕裂,扯下几根布条,顺着车辕一路扔在了地上。
直到花轿进入府邸,抬进室内,停在一间屋中。
屋内有浓重的脂粉气味,光线昏暗,暖烛摇曳,床榻上皆铺满红色吉纹被褥。另一侧有一张桌案与木椅,桌案上铜镜暗黄,已蒙尘灰。
是一间正常的布置成洞房的屋子无疑,只是这屋子并不像今晚成亲的样子。
红布铜镜皆被尘灰所覆,可见这件房间至少布置了数月有余,且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可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宿回渊微抬头,只见房梁之上,赫然悬着一根系好的白绫。白绫下方有一丝若有若无、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白布随着凄厉风声缓慢摇动着,仿佛无法安息的冤死魂灵。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步子很沉,像是成年男子的步伐,却是像没什么力气一般,每走一步都有摩擦的声音,在地面上蹭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男子同样身着喜服,眼中却没有丝毫要成亲的喜悦,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他抽噎着,颤抖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屋内,却是在花轿前停下,没再向前走半步。
他颤着手想要去触摸花轿边缘,却立刻倏地缩了回来。
是恐惧,不敢。
“对不起,清浣,都是我不好……”他抽噎着说,“是我害死了你,但是今天我还你一个大婚,我们以后两不相欠好不好……”
一阵阴风吹过,室内烛火倏然熄灭,漆黑夜色中的艳红映着迢迢明月,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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