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够了,眼底突然划过一滴泪,惊得赵由连头都不敢抬。
过了片刻才听皇帝轻声吩咐,“此事你私下查探,看看到底是谁做的,明面上就说元圭粉一事乃是无境所为,畏罪自杀,也算给太子一个交代。”
王全晖应是,又听皇帝道:“王卿,你觉得朕还能活多久?”
这话算得上是诛心了,王全晖连连磕头,“陛下千秋圣体,必能与天同寿,臣不敢妄言。”
“呵,”皇帝冷笑了声,到底没多说什么,摆摆手将人斥退,“下去吧。”
无境死的冤枉,也不冤枉,可他只能顺水推舟,这世上,哪怕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另一边景仪宫,亭兰也轻轻禀报,“娘娘,陛下刚刚下了旨,说无境法师畏罪自杀,元圭粉一事委屈了您,赏了好些东西过来。”
“嗯。”皇后看了看外面,“都处理干净了?”
“是,都处理干净了,那小太监平日里跟无境法师走得近,他说的话没人不信。”
“那就好。”
第102章
元圭粉之事以无境自绝为始, 大昭寺上下一干人等全部问责,方丈了行于次日自尽于大殿以正清白, 寺中大小僧人全部发配宁州,皇寺之名不复存在。
皇后得了个失察的罪名,但其看顾太子一向周到,皇帝也不忍苛责,只略申斥了几句便罢,责令丞相唐棣亲自督办元圭粉之事,彻底杜绝民间使用元圭粉的情况。
新的一年到来, 朝中人心惶惶,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便有一把刀掉到了自己头上,无境法师何等荣宠,说一句简在帝心都不为过, 如今说没就没了,整个京都一时间连年节宴饮都不敢大办,生怕撞到了皇帝的逆鳞。
但正月十六之前都没有大朝会,众人闲得发慌, 又有些机敏的循着机会太子府拜见, 又被太子府詹事一一挡回去,言太子在别院修养, 暂不见客。
皇宫里的赏赐如水的拨下来,顾林风着人收了,又递了折子上去叩谢皇恩, 皇帝体恤其大病初愈,免了其进宫请安, 太子府一时风头无两。
正是正月初三,好日子, 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顾林风让人搬了把藤椅放在廊下,坐在那儿看赵九清跟阿六玩。
阿六年纪大了,但却变得极为亲人,赵九清只消一招手,它就立刻将远处的木球叼过来递到赵九清手上,等木球再次抛出去后又飞快的跑去捡,玩的乐此不疲。
顾林风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偶尔随赵九清说几句话,看上去倒和谐的很,赵九清玩的高兴,又被阿六扑了一身汗,便跟顾林风说要回去换件衣裳,顾林风点头允了。
赵九清刚退了一步,阿六便蹭着他的衣摆要跟着一起回去,顾林风看的好笑,便出声喊了一句,“阿六,过来。”
阿六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要退出去的赵九清,张着嘴哈了两下,又低头接着蹭赵九清的腿。
旁边伺候的都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一地,恨不能将头也抿到地底下,赵九清反应过来吓的脸都白了,急急跪到地上,“殿下息怒。”
只求息怒,连恕罪的话都不敢说。
顾林风脸上笑意不变,却没叫起,只嘴角的弧度看着淡了许多。
太子养的狗不听太子的话,反而围着另一个人转,这往小了说是吃里扒外,往大了说就是另谋新主、视同叛逆,更何况那个新主也不过是太子府上的另一条狗。
阿六终于发觉出不对劲,看了看自己旁边跪着不敢动的新朋友,又看了看刚刚朝自己招手的主人,终于收了玩心,一颠一颠的跑到了顾林风跟前,拿脑袋蹭顾林风的手,想要他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顾林风却没伸手摸它,只笑着问赵九清:“九清在府上住的可开心?”
赵九清冷汗淋漓,后背湿了一大片,正神经紧绷着,闻言连忙应声:“开心,开心,太子殿下照顾的极为周到,臣深感荣幸,铭感五内。”
他如今已不是刚入府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刺头,太子殿下扶持他,他就是太子府的人,若此事让太子上了心,那他真是死得冤枉。
顾林风点点头,“那就好,”他神色不变的拿了一颗木球朝赵九清身上砸了下去,没用力,像是在逗阿六玩。
果然,阿六的眼睛随着木球转了转,立马跑到了赵九清身边将球叼起来,又颠颠的跑回顾林风身边,将球递给他。
赵九清摸不准他的意思,没敢动,只按按做好了准备,等着太子下一次砸他。
顾林风却就此收了手。
“九清玩的累了,快回去换衣裳吧,天还冷了,仔细吹了风着凉,”顾林风说着笑了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孤刚刚手头不准,砸到了九清身上,还望九清莫要生气。”
赵九清简直要抓狂,恨不能给太子磕几个头好让太子知道自己的忠心,但太子如此说话,他也只能赔笑着受了,“多谢殿下关心,”他顿了顿,又道:“侍奉殿下是臣的本分。”
言下之意如果太子还没消气,尽管来砸,都是他的本分,合该受着。
“嗯,”顾林风摆摆手,“退下吧。”
如此,赵九清方敢起身。
刚才太子说话不阴不阳,简直笑里藏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却打心底里害怕这样的太子。
经了这么一遭,伺候的人更加小心,连喘气都小心秉着不敢大声,顾林风觉得没意思,又不想费心解释,便从藤椅上站起来要去花园散散心。
别院不大,但二门到中门前廊处有一个小花园,平常三福照看着,顾林风偶尔也会去溜溜,拔几朵花,又赶在三福跳脚前溜回来。
今儿是初三,三福去太子府同太子府詹士一起商议要送往各府的节礼,顾林风走到小花园时除了几个洒扫的小厮,地上光秃秃的连片绿叶都没有。
春天还没到,冬日里自然没有百花盛开,日子过得都混忘了。
顾林风将下人挥退,随意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突然动了动,一阵风扬起,地上落下了一小根枯树枝。
赵九清也罢,阿六也罢,顾林风无意计较,却不吝于做出一个计较的姿态来,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皇帝,若这点威信都无,何谈立足。
可做起来也是真累,他忽然有点想念小七,在小七跟前,他无需做任何戏,也不必担着太子的架子施予雷霆雨露。
可人是自己亲自赶走的,顾林风磨了磨牙,等人回来了,非得好好算一账。
他又想起初二晚上裴发过来拜年,告诉他林杫在为去北境做准备,又夸奖了一番太子会选人,不由有些气闷。
明明去之前一副舍不得他,不想上进的样子,去了之后却又这样努力,连家也不知回,简直欠收拾。
又一阵风吹过,顾林风下意识的捂了捂身上的衣裳,忽然听到又有一截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皱眉想了想,忽而舒展了眉眼,双手放到了颈间盘扣上,一颗、两颗、三颗,眼看着要解到腰带处,小花园内静悄悄的,无边春色却要露了出来。
小七躲在树后看的心急,殿下独自在花园,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让殿下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眼下若再褪了衣服,一场风寒是没跑了。
也不知元喜去了哪里,身为总管,却如此不周到,殿下怎能舒心?
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把殿下抱回寝殿,可他不敢,他还未功成,殿下不想见他。
眼下、眼下、别无他法,他只能先将元喜掳过来。
顾林风听见旁边的动静,猜想可能是小七回来,气他偷偷回来,又气他不直接出现,便想着冻上自己一动,不怕这人不出来。
谁知左等右等,衣裳都要解完,这人还没出现,不免有些怀疑,疑心自己猜错了,毕竟冬日里枯树枝被风吹断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小七的气息!
顾林风忍了又忍,又担心这人实在胆小不敢出来,只好出声喊了一句。
“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林风心念一动,猛地转头,正对上元喜赔笑的脸,“……殿下……”
“怎么是你?”顾林风没好气道。
元喜冷汗涔涔的,他刚被小七揪过来,还没喘匀气就被殿下喝出来,脑袋都要被吓到了,思及小七刚刚的话,视线在顾林风身上转了一圈,果然看见自家殿下衣裳都要脱了,吓的连忙上前将手里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殿下怎么在这儿就解衣裳,您就算热也不能直接解扣子啊,这幕天席地的,那风一吹,晚上就得头疼,您快回去歇歇,奴才让人备了姜茶,您喝一口……”
嘟嘟囔囔的,实在聒噪。
顾林风忍无可忍,皱眉让他闭嘴。
元喜只好及时止住了话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说话。
顾林风气得火气腾腾的,既恼羞成怒,又有些失落,恨不能拿冷水浇一浇自己,刚裹在身上的大氅便显得格外碍眼,他不耐烦的将大氅从身上解开,随手又丢到了元喜怀里。
元喜敢怒不敢言,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再把大氅给他披回去。
才走了没两步,顾林风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孤在这里?”
他出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洒扫的小厮看见了,元喜就算知道他在这里,也不可能这么快从寝殿拿了大氅再转回来找他,这速度,除了小七,他想不到府上还有谁能做到。
元喜不料他突然这么问,脸色一僵,不能撒谎,可也不能不回话,只好试探着答道:“有侍卫见您过来了……”
嗯,林侍卫也是侍卫。
顾林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笑笑,意有所指道:“侍卫告诉你孤在这里,还带你回了寝殿,拿了孤上个月最喜欢的雀纹大氅,又带它回来让你给孤披上?”
!!!
顾林风说的上个月喜欢的雀纹大氅,正是小七走之前他常穿的那件,后来小七走了,他便让人将这件衣裳放到了明月轩,再没穿过,今天元喜过来,偏偏拿的这件……
简直是不打自招。
不远处梧桐树晃了晃,忽听一声膝盖落地的响声,伴随着极小的一声“殿下”。
第103章
顾林风身形微顿, 却没停下,只是看了元喜一眼, 将那件厚实的大氅又拿回了自己手中,气冲冲的回了寝殿。
元喜忙不迭的跟上去,连句劝都不敢说,只内心叫苦不迭,期待顾林风不要太过生气。
等到了寝殿,被殿中的热气一冲,顾林风发凉的额头险些晕出些虚汗, 他身子不好,原不该走的这样快,元喜眼尖,连忙扶着人坐下, 倒了杯茶递到顾林风手边。
顾林风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
“殿……殿下。”元喜小心陪了个笑脸,将手中的茶盏扬得更高了些。
“呵,”顾林风冷笑一声, 拉长了声音道:“孤看你这个总管当的着实气派, 往后这府中进了什么人也不必来回禀孤,都报予大总管知晓, 有总管在定然能安排的妥妥的。”
这话一听便是气的狠了,元喜不敢再多说话,只好跪在地上举着茶杯认错, “殿下息怒,都是奴才的错, 奴才不该瞒着殿下私自……”他抬头偷偷觑了觑顾林风的脸色,心虚道:“私自放人进府, 以后定不会再犯,求殿下息怒。”
顾林风听见他说瞒着自己这几个字就来气,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踹的时候没用力,元喜身子晃了晃便又重新跪稳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元喜正想着悄悄换个姿势的时候,顾林风突然开了口。
“元喜,”顾林风说道,“依规矩,这府中进了贼人该如何处置?”
贼人!元喜心里默念了一遍,悄悄为小七捏了一把汗。
“回殿下,按规矩,是要抓住了杖责八十,若是惊扰了殿下,直接杖毙也是有的。”
元喜偷偷抬眼瞥了一下,顾林风脸色不变,丝毫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又试探着说道:“但殿下仁慈,又是年节上,咱们府上指定是不好见血的。”
顾林风没说话,抬手将他手中的茶杯接了过来。
元喜觑着顾林风的脸色,小心回道:“其实……也不算贼人,是林侍卫。”
“嗯。”
只嗯了一声,元喜有些拿不准顾林风的意思,正犹豫着要怎么给小七求情,就见他们殿下呷了口茶,慢吞吞问道:“年节了,府上的人都放了假吧。”
“啊,”元喜有点懵,点了点头,“是,殿下恩宏,给了赏钱,又赐了假,大伙儿心里都念着您,二门上的一个小子还说回家给您拜拜,求菩萨保佑您。”
顾林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打人的欲.望,把这不着调的马屁拉了回来,“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元喜正想着要不要年后把二门上的王二调到前边去,闻言没多想便答道:“殿下忘了,奴才没有家人,是师父把奴才捡回来的。”
顾林风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孤就特意给你放个假,许你今儿个去跟三福团圆。”
元喜突然福至心灵,把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奴才天天跟师父待在一起”收了回去,识趣的应了声是。
顾林风气他没眼色,骂道,“那还不滚?”
“是是是,奴才这就告退。”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顾林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今儿个是初三,府上大部分人都放了假,小部分人回寝殿的时候被他打发出去,现在寝殿周边空荡荡、静悄悄的,里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顾林风又扒着窗子看了会儿,确定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后,突然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厚重的大门被推开,猛地吹进来一股凉风。
他打了个抖,顾不得将衣领弄严实,一闪身便溜了出去。
等再回到小花园的时候,头上竟出了一层薄汗,顾林风站在廊下看不见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稳了稳气息才重新走了进去。
小七果真还跪在地上,孤零零的,旁边只有几个梧桐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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