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从枝头跃下,轻盈点地,站在院中,与楚惊澜隔着一扇窗户相望,他神情有些不自在:“……你叫我?”
楚惊澜看出他的局促,眼中化开一点清浅的波澜,用自己的声音开口:“萧墨。”
得亏心魔灵体没血液,不管情绪波动多大都不会霞色上脸,不像别人还会脸红耳红。
萧墨好像受不住他这么叫似地,手上不安摩挲着笛子,别别扭扭偏过脸:“听到了,别喊了,是要我去看宛玉夫人?我这就去。”
楚惊澜扶住窗棂撑住自己身子,他想了想:“不是,刚就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萧墨:“……”
他扭头就跑。
“我去宛玉夫人的院子!”风中只远远传来萧墨撂下的话,眨眼人影便不见了。
院内恢复寂静,一片翠叶从树上飘落,楚惊澜在心魔逃开的风里,没忍住轻轻笑过。
今日天气真好。
叮,萧墨耳边传来积分增加的声音。
今天没吵架,这可是正面情绪波动,看得出楚惊澜心情不错了。
萧墨一阵风似地飘远,朝系统呐喊吐槽:“他干什么呢,我都听见了,连叫两遍,是想逗我玩吗!”
系统观测到萧墨上扬的嘴角和面上止不住的笑意,就知道宿主不是真发问,他搜索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被秀了。
虽然用在心魔和本体的关系上好像有点怪,但介于是萧墨和楚惊澜,又怪合理的。
系统:“呃,这边分析您应该明白他在做什么呢亲。”
“也不是。”萧墨在天光中扬起脸,“哪怕是莫名其妙的举动,只要能让人心情好,就够了。”
对楚惊澜来说,他从前只是迟早要跟自己你死我活的心魔,如今却不同了。
名字是有意义的。
而且自打来了这个地方,还没有任何人叫过萧墨的名字,系统只会宿主和您,许久未听过的姓名,今日听到,真是倍感亲切,也恍若隔世。
好吧,自己也确实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萧墨心情正悠悠然,宛玉的院子也出现在眼中,他刚要飘进去,系统突然道:“宿主,今天就是宛玉的日子了。”
一盘冷水泼下来,萧墨身形猛停。
馥郁的花朵,枝头雀鸟清脆的啼叫,万里无云碧空好,本是一个风光灿烂,令人舒畅的日子。
萧墨却觉得寒霜一点点漫上来,冻得他心头指尖尽数冰凉,方才飘忽的情绪顷刻间坠入深渊,再也抬不起来。
他没有忘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宛玉的院落近在咫尺,萧墨脚下却被扎了根,无论如何也挪不动了。
好半晌后,他才艰难从荆棘里将腿拔出,一步一步走进宛玉的院子。
楚惊澜没有见到他娘亲最后一面,此刻门内,还有个活着的宛玉。
宛玉今日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容平静,她正定定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侍女端药来时,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这名侍女跟了她许多年,是唯一尽心的,其余人已经全跑了,只剩她还愿意伺候一个随时会疯疯癫癫的人。
“夫人,药来了。”
侍女按捺不住心酸,今日的药是院中最后剩下的一点,如今楚惊澜被废,楚家不再送药,喝完这一碗,夫人之后该怎么办呢?
宛玉看起来没有犯病,她摆摆手:“不急,小桃,来帮我梳个头发。”
侍女放下药碗,走到宛玉身后:“夫人想梳个什么发髻?”
“仙鹤髻,”宛玉说,“未出阁姑娘的发髻。”
小桃不觉有异:“好。”
今日天气确实好,日光暖洋洋的洒下来,铺在宛玉温润的脸上,萧墨倚在门边,看着宛玉夫人乌黑的墨发盘起,仙鹤逐渐成型,展翅欲飞,这是祥瑞,寓意吉祥如意。
宛玉看了看,把琳琅朱钗褪下,只余一朵小桃簪花,她拿过口脂,为自己点上一抹艳红。
她起身时,小桃才惊觉夫人趁她不在换了身衣裳,粉色裙裾,宛若二八少女,年华正好。
宛玉对着镜子笑了笑,却发现自己终归不是当初的姑娘,眸子里的沧桑与伤痕已经散不干净了。
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的开口:“楚天实今天在他院中吗?”
侍从们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楚天实,就怕听到名字都能刺激宛玉,没想到今日她居然主动提起,小桃惊了惊,细细看过宛玉神情,确认她暂时无碍,才愤愤道:“在的。”
她去取饭食时路过楚天实的院落,远远便能听到里面莺歌燕舞,笑语吟吟,恐怕又从哪儿带了人回来,正花天酒地。
宛玉点点头:“行。”
“有人说惊澜丹田俱损,修为被废,是真的吗?”
小桃心跳到嗓子眼,顿时便怒了:“谁在您面前乱嚼舌根!这些人简直、简直——”
宛玉静静看她神情,明白了:“看来是真的。”
那些人故意跑来说给她听,是想拿她去刺激惊澜啊。
“夫、夫人,”小桃有些慌张,“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是能医好的,您别担心,先顾好自身。”
宛玉倏地笑了,摸摸她的头。
“这些年跟着我,辛苦你了。”
小桃差点因为她这句话直接哭出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夫人,我们先把药喝了吧,好吗?”
宛玉却说:“不。”
她晃了晃头:“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萧墨知道,治疗疯病的药同时会抑制她的修为,所以宛玉此时才不肯喝药,为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宛玉要去杀了楚天实。
她疯了这么多年,却实实在在是个金丹中期的修士。
不发病时,宛玉头脑很清楚,但清醒对她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因为很痛苦。
她曾许多次想在清醒时结束自己的性命,她的心太累了,千疮百孔,从疯病中醒来总觉浑噩难耐,很多次,她手指按上自己心脉,或者脖颈,却总在最后一刻想起楚惊澜。
她颤抖地将手放下。
宛玉知道自己儿子天资卓越,知道楚惊澜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祈盼,于是她忍着活在世上,想给楚惊澜留个念想。
但如今楚惊澜废了,楚家却还没解开她身上的禁制,无非是想用她作威胁,从楚惊澜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算来算去,楚惊澜如今身上还能被图谋的,就剩他的灵根了。
变异冰灵根,难得一见。
修士的灵根如果被强行抽取,只会报废,但若是自愿献出,那么灵根被挖出后就会保持活性,能被换给其他人用。
就算楚惊澜愿意换,宛玉也不愿让他们得逞。
用现代的话说,宛玉的抑郁症早就走到末尾,她心存死志已有多年,本就是为了楚惊澜才撑住一口气,如今楚惊澜走到绝境,她想让自己的死多少能有点价值。
宛玉正了正发间的簪花,徐徐道:“我生在无光角落,有人点着火把来,我便自以为见到了太阳,直到他将我带入牢笼,熄灭火把,才知情谊为假,人心不古,是我走错了路。”
她将首饰盒捧起,塞到小桃手里:“我院落没值钱的东西,这些你带走,走吧。”
小桃颤抖着手,终于在宛玉如同交代后事的口吻里哭了出来:“那您呢,您要去哪儿?”
宛玉笑了。
“去替我儿撕开牢笼。”她眼中绽放出光彩,“我今生已是如此,但咱们母子俩不能都做笼中鸟,走吧小桃,人各自有路,我们不必再见了。”
小桃捧着首饰盒,在原地六神无主,萧墨沉默地跟着宛玉踏出这座锁了她许久的宅院,清风吹过她脸庞,宛玉绰约如仙子,萧墨愣了愣,忽然小跑过去,伸手想抓住她。
但轻纱从他手边滑开,不做停留。
站在原著读者的视角,萧墨知道宛玉已经油尽灯枯,很早就想解脱了,无论今日杀不杀楚天实,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楚惊澜经年谋划,一心想带她走,却不知道宛玉早在多年前就死在楚家,走不掉了。
无疯病药气缠身,她是山林间一缕风,从山巅来,往远方去。
此去不回首。
第24章
萧墨跟在宛玉身后, 想了想,还是给楚惊澜传了音。
万一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呢?
【楚惊澜】
【嗯?】
【你娘亲情况不太对, 她要一个人去楚天实的院子】
【!——我想办法过来!】
楚惊澜的沉声静气被打破了。
他现在走几步就得喘,从他的住处赶过来还不知需要多久,而宛玉看似莲步轻移,却很快就到了楚天实的院落外。
门没落锁,推门而入时,楚天实就在院子里跟一群舞女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萧墨还是第一次见到楚天实真人。
他醉醺醺躺在贵妃榻上,一张本该俊秀的脸被常年的声色犬马荼毒得虚弱颓丧,身子被掏空了, 再好的五官也得废,楚惊澜的五官或许原本能看出一点楚天实的影子, 如今却完全不像了。
萧墨被这满院子的酒臭熏得皱眉。
楚天实怀里搂着一个舞女,院门打开时他毫无反应, 直到身边倒酒的侍从愣愣道:“主子,好像是夫人……”
楚天实这才转过脸来,醉意朦胧,话都说不清楚:“夫、夫人,哪个夫人?”
侍从结结巴巴:“呃, 夫人呐。”
萧墨站在旁边,握紧了拳,宛玉却在这时候笑了一声, 她款步盈盈走上前。
“楚郎, 是我啊。”
她声如黄鹂鸟, 一句楚郎叫得楚天实愣了愣, 忽而不知今夕何夕。
他终于瞪大眼朝来人看去,被酒迷住的眼好半天没看清,只觉得一道粉色倩影,煞是窈窕,待他好不容易看清宛玉的脸,浑浊的脑子里闪过为数不多的一丝清醒。
“是、是你……”
楚天实之所以想娶宛玉,自然是因为她貌美,成亲后哪怕在外面拈花惹草,也舍不得休了这位貌美的夫人,回家还肯哄骗她,直到宛玉疯了,他可没耐心陪一个疯子,这才彻底冷落。
今日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温柔可人的宛玉。
楚天实脑子里全是酒水,清醒程度有限,许久不见,宛玉的容颜还是会让他痴迷,他没忍住伸出手去:“美、真是美啊,你病好了?”
宛玉一步步走近他,温柔道:“好了。”
“好了就好,来,快让我抱抱!”
他一把搂过宛玉的腰,原本在她怀中的舞女故意娇嗔,但刚一哼声,却对上了宛玉看她的眼神。
冷漠、宛如俯视一只蝼蚁。
舞女猛地一激灵,立刻退开,低着头不敢再撒娇。
楚天实却看不见,他只管美人在怀,醉得摇头晃脑:“不疯就好,嗯,我们以后一家三口,好好,嗝,过日子!”
萧墨漆黑的眸子再度变红,听听,说的是人话吗,楚惊澜成了废人,他这个当爹的没有关心一点,只顾自己寻欢作乐,现在却来说家人过日子?
宛玉在他怀里,一手按在他心口上,一手理了理楚天实散乱的头发,温声说:“不了,孩子大了,让他自己去过,我带你走就行。”
“好,好,就我俩——呃啊!”
谁也没料到,宛玉那只洁白的柔夷上一秒缠绵似水,下一秒骤然按入楚天实胸口,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穿透他胸腔,楚天实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喉咙眼便被反上来的血淹没,只能嗬嗬抽气。
温柔乡里血色飞溅,鲜活的红染上了舞女裙摆,舞女回过神,尖叫撕破天。
“杀人了啊——!!”
楚天实双目圆睁,他没有任何防备,不催动灵力的时候,身体不过肉体凡胎,哪有什么防御力,他费力想去抓宛玉的手,宛玉却一把将他心脏掏出,将他的驱壳随手推开,任他从贵妃榻上滚下去,看也不看一眼。
侍卫们为了不打扰楚天实玩乐,都在不远处,此刻纷纷拔剑冲过来,都是些筑基期的实力,宛玉一手捏着心脏,反手夺剑,面无表情将三个侍卫毙命。
血水在她身边蔓延,侍从和舞女逃跑,宛玉不管,放他们走,她一手拎着剑,一手将心脏托到自己眼皮底下。
粉色的姑娘神情无辜,周边尽是死尸,画面诡异可怕,却又带着荒诞的美感。
宛玉对着心脏,桃花般的面孔上是点点哀愁:“楚郎,我曾真心想跟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可你偏要负我,我俩谁也别做惊澜的绊脚石,我带你走,你下地狱,我去往生,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宛玉说完,白皙的手指骤然收紧,捏碎了楚天实的心脏。
地上的楚天实早在宛玉说完话以前就断了气,楚家祠堂的魂灯一灭,不用等逃出去的侍从汇报,楚家长老们立刻知道了。
元婴中期的大长老威压神识瞬间覆盖整个楚家,待看清发生什么,震怒不已:“毒妇尔敢——!”
宛玉任凭心脏碎块从手里滑落,淡然看着眨眼间便出现在她面前的三个长老,一个元婴中期,两个元婴初期,她谁也打不过,却从容不迫笑笑。
“敢不敢的,我都已经杀了,我若为毒妇,你们便是小人,谁也不比谁高贵。”
今日没有喝药,宛玉神智已经撑不住,岌岌可危,她眼中疯劲漫上来,竟然主动提剑,直接朝大长老攻去!
二长老立刻提剑拦住她,大长老顺势一掌朝宛玉天灵盖拍出,要置她于死地。
但他这一掌并没有落到宛玉身上,因为萧墨飞身挡在宛玉身前,毫不犹豫推出一掌,与大长老相撞。
系统惊呼:“宿主!”
这一掌运起了十成十的灵力,若萧墨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大约还能坚持上几息,但他是个被世界法则死死限制的心魔,不过阻挡大长老一瞬,他便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有那么一刻,萧墨差点以为自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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