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斯文的男孩脸上闪过很多种神情,恐惧,疑惑,最后定格在怜悯上。那男孩转过头,朝颜星逸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你心情不好的话,完全可以跟我说的呀。”
“怎么能随便想到死呢?”他劝说道,“我们的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比如说朋友,亲人,喜欢的人,还有好吃的,可爱的小动物,对不对?”
颜星逸冷冷地望着对方,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刚刚就死在这里,他手上还拿着其中一块尸体,他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
那男孩没有将书页物归原主,颜星逸以为它早被扔进了垃圾桶,没料到过了几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桌上赫然躺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页。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不要有这种念头。”
他的同桌这么说,班主任也这么说,还有班长,学习委员,根本没跟他说过两句话的同学,素未谋面的心理老师,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级长,教导主任。
他们让他在承诺书上签名,保证绝不会在学校里轻生。
他们对他说,也对那个女人说。
当她把客厅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到颜星逸身上时,颜星逸几乎感觉不到痛,他的胃部仍旧在痉挛,算起来,他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能吃下任何东西,呕的只有酸水,混着血。
“我这么努力挣钱,就为了养活你,你居然想去死?!”
“你爸都不要你了!他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只有我要你,只有我养你,你怎么敢想死?!”
“我这么辛苦才把你生下来,你的命都是我的知道吗?!”
女人竭力朝他嘶吼,把手中的烟灰缸砸向颜星逸,碎落在瓷砖上,客厅里响彻巨响,温热的液体从发间缓缓流下,眼前逐渐模糊,染上一片血红。
她气喘吁吁地蹲下,紧紧抱住颜星逸,那双手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女人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沾着灰尘的手掌用力擦去颜星逸脸上的血,指甲在他的脸颊留下印痕,滚烫的泪水落在斑驳血迹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阿逸,你爸不要我们了,你只有我了……”
“你怎么能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颜星逸很疲惫,全身上下的温度都通过头上那个伤口缓慢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指尖是冰凉的,脸颊也是冰凉的,说不清是女人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么死掉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女人并不放过他,一直箍着他的脖子摇晃,快把颜星逸喉咙里的血都给晃出来,口腔里蔓延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颜星逸很想骂一些脏话,但他知道那些字眼会刺激到女人,令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于是他只能掀起沉重的眼皮,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我知道……”
“乖,阿逸最乖了,我就知道,阿逸一定会听我的话……”女人轻声细语,好像在哄小孩一般,扒着颜星逸的头发,要看他头上的伤,“妈妈刚才太生气了,痛不痛,妈妈帮你呼呼。”
“电视柜下面有纱布,阿逸自己去拿好不好?饿了吧?妈妈去给你做好吃的。”
女人终于放开颜星逸,沾着暗色痕迹的红色裙子随着她的动作转了半圈,犹如破败的玫瑰。她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口中哼起一支老旧的歌:“今晚做什么好呢?芹菜炒蛋吧,你爸最喜欢吃了,待会他一回来就能吃上,肯定很高兴。”
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回来。颜星逸躺在冷冰冰的瓷砖上想, 他最讨厌吃芹菜炒蛋了。
颜星逸强迫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假如那个女人走出厨房,他还躺在地上,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血糊住了颜星逸的右眼,他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在狼藉中摸索自己的眼镜,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
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干涸的血迹,青紫的淤痕,浑浊的眼泪,好似一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反胃的感觉又一次上涌,颜星逸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打开水龙头,沾着水去洗脸上的脏污,先是脸颊,然后是眼睛,到额头,他的手指穿过黏成缕状的头发,停在那个藏在深处的伤口上。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良久,颜星逸试探着,轻轻地,用指甲,在伤口上按了一下。
疼痛在瞬间炸开,颜星逸猛然回神,慌慌张张地放下手,用清水冲去残留在指尖上的红痕,然后继续掬起小小一捧,往脸上泼去,冷水沿着手腕蜿蜒而下,沾湿他的腕表。
颜星逸很喜欢这支腕表,是舅舅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不忍让它沾水,于是将它脱下来,放在一旁,手腕上的几道伤痕就这样暴露在白炽灯下,它们还是崭新的,伤口微微外翻,沾了水的皮肉泛着青白色。
他过于习惯这些伤疤,以至于忘记它们在女人的眼里意味着什么。
“骗子!你这个骗子!”
“你跟你爸一样都是骗子!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女人尖叫着,神色疯癫地攥着修眉刀,带着锯齿的利器把粉色的伤口割开,更多的血液从中汹涌而出,尖锐的疼痛攻击着颜星逸的大脑,撕扯他的神智,竟比他不听话的胃,以及头发间的那个伤口还要痛。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握住颜星逸的手腕,好似一双手铐,令他根本无法挣脱,最终只得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那支腕表从洗手台滑落,掉进洗手池的血水中。
“你们都不要我……骗子,你们都不要我!”
颜星逸想痛呼,想挣扎,想要向那个女人解释,他努力过,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在哭喊与咒骂中神志模糊地倒在血腥味里,寒冷将他紧紧包裹,连稍微动一下指尖都如此艰难。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怪物!去死……去死啊!”
女人把修眉刀扔到他的身上,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颜星逸很想笑,看看,他们之间谁更像那个怪物。
可他连弯起嘴角都做不到,生命在他体内悄无声息地流逝。颜星逸以为自己会像女人所说的那样死去,耳边依稀传来雷鸣,犹如死神来临前的钟声。
一场暴雨倾盆而至。
突如其来的闪电划破天空,映在颜星逸的瞳孔中。
颜星逸终于想起来,他并未死在那个窄小的浴室,而那个女人却带着他的血迹从十九楼一跃而下,彻底丢下了他。
他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一个。
一双手从旁边伸来,揽住颜星逸微颤的肩,有人给他带来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驱散彻骨的寒意。
耳畔响起方明熙的声音:“别哭,阿逸。”
作者有话说:
阿逸的过去很难写,真的很难写。
不虐,后面真不虐,是甜文,跟我重复,是甜文!
第28章 少年
方明熙发现颜星逸房间里有猫叫声时已经晚了。一路追着小玩具跑进卧室的小狸花正扒拉着半开的抽屉,试图将十一斤的身躯往窄小的空间里钻,不堪重负的抽斗逐渐脱离原有的位置,落地之前,弯曲的尾巴在慌张间扫落桌角的木雕灯。
不详的预感在方明熙心底盘桓,他弯下腰拯救那瓶即将要往床底滚去的药瓶,标签上的字眼让他怔愣一瞬,回过神时,颜星逸就已经闻声而归。
他来不及查看那盏被压在抽屉下方的木雕灯,也来不及为一地狼藉寻找合理的解释。
方明熙知道颜星逸有很多秘密,也想过如何布下层层陷阱,让对方心甘情愿将心事摊在他的面前,但绝不会是,至少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
这对颜星逸太过残忍。
方明熙能感觉到颜星逸的身体在颤抖,他明明坐在明亮的白炽灯之下,却犹如身处黑夜,痛苦与绝望犹如囚笼般包裹着他。方明熙心中担忧,握住颜星逸的肩,让他转向自己,才发现他正发了狠般握住自己那只带着金属腕表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泛起青白,似是在保护那些伤疤,却在无形间铐住了自己。
我不是骗子……放开我……
好痛……真的好痛……
他呼吸急促地挣扎,却始终挣不出自己的桎梏。
方明熙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个少年。
他们初遇于医院。方明熙碰见那位少年时,他正全身发抖,痉挛着靠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也是这般用一只手死死扣着另一只缠着纱布的手腕,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不住一个小小的药瓶。
药瓶骨碌骨碌地滚到方明熙脚边。他捡起来扫了一眼,标签上只写了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压根看不懂,于是他走过去,想要还给那个少年。
那人头发很长,把眼睛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皮肤上沾满水迹,在阳光下泛着晶亮的光。走近了以后方明熙才发现,那不是水迹,是对方的眼泪。
方明熙起初吓了一跳,把药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少年身侧,却发现他手腕处的纱布正渗出一道暗红。
“哎,你的伤口裂开了!”方明熙当时还是个大呼小叫的性子,“你别再捏它啦!”
少年充耳不闻,一声不吭,说什么都没反应。
方明熙急得团团转,一时间四周也找不到护士,只能亲自上手。少年明明瘦骨嶙峋,力气却不小,方明熙费了好大劲才把少年的手腕从他自己掌中就解救出来。他怕少年生气,于是把自己的手作为代替品,塞进了少年的手里。
“唉,你要是实在想捏就捏我吧。”
少年好像有些茫然,却也没有甩开他,就那么静静地握着方明熙的手,没用一点力。
方明熙很纳闷,刚刚捏自己的手腕捏得这么狠,现在怎么不捏了?他本想把手抽回来,毕竟少年的手指太冰了,可转念一想,万一自己走了,这人又开始折腾自己的伤口怎么办?
思来想去,方明熙到底没走,大大咧咧地占据长椅的另一半位置。他压根安静不了一点,没坐一阵就忍不住自来熟地叨逼叨,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是哪里人,左问右问半天,对方一句不答。他偏偏不恼,转而哔哔别的。
他就这么跟一个陌生人握着手,在长椅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少年的手褪去冰冷,直到医院的钟楼敲响六下。
“啊,我要去给我奶奶打饭啦!”
方明熙从椅子上跳起来,小心翼翼地从少年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 ,嘴上不忘嘱咐:“你记得回去换纱布,之后别再捏你的手腕啦,经常裂开的话,伤口会很难好的!”
在抽出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方明熙忽然感觉少年好像轻轻捏了他一下,不痛,像是挽留。
方明熙想了想,从不远处的高树下找到一朵刚掉下来的木棉花,湿润柔软,带着春天的气息。
将那朵花擦干净,方明熙回到长椅旁,放进少年空落落的手里:“如果还想捏东西,就捏它吧。”
他朝少年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进医院的大楼,他才看见头顶的指示牌,指着自己来时方向的箭头前,写着精神科几个大字。
方明熙闭了闭眼,将思绪扯回眼前。他抬手覆上颜星逸的手背,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弯曲凸起的指节。
“没事了,阿逸,没事了,别怕……”方明熙轻声道,“先松开这个,好不好?”
他温柔地哄着颜星逸,极其耐心地勾开对方的拇指,然后是食指、中指……无法挣脱的镣铐最终在方明熙的掌下化为乌有。
“你看,没事的,有我在。”方明熙把自己的手放入颜星逸冷冰冰的掌心,“如果实在忍不住就捏这个。”
颜星逸愣了一下,因失去眼睛而丢了焦距的眼眸有些恍惚。熟悉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刃,划开盘踞在回忆里的阴霾,撞破风雨飘摇的黑暗,霸道地带着那个阳光明媚的温暖下午,闯入他的脑海。
他用力地攥住方明熙的手,犹如飘零已久的溺水者终于找到求生的唯一一根浮木。
“别走,”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祈求,“别走……”
“我不走,放心。”方明熙把他拥进怀里,一手在颜星逸背上安抚轻拍,“我不会走的。”
颜星逸靠在他的肩上,那一片衣料被濡湿,颈侧传来凉飕飕的感觉,方明熙顿了一下,收紧手臂,到底没忍住,在颜星逸的鬓边落下一个吻。
轻得温柔,重得无法忽视。
如同方明熙的承诺,这一次的暖意始终没有离去,颜星逸在方明熙的怀中逐渐平静下来,在疲惫中不知不觉地睡去。
方明熙待他彻底睡熟,才调整姿势,把人抱到旁边的床铺上。一触碰到床铺,颜星逸便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方明熙找来一条热毛巾,轻柔地擦去颜星逸脸上的涔涔冷汗与泪痕,随后展开他的右手,毫无血色的掌心除了被表带硌出几道红痕以外,还多了些许被木屑划伤的细微伤口。方明熙叹了口气,从客厅取来医药箱,动作轻微地给他手臂上的淤青和伤口做了处理。颜星逸睡得很沉,可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依旧蹙着眉,嘴唇微动,嘟囔着极其模糊的梦呓。
资料上看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一回事。方明熙用指腹揉开颜星逸的眉心,却没留意到自己的双眉也正微微皱起,眼中的心疼与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十来行白纸黑字,根本无法写完这个人经受过的痛楚。
假如自己能早点遇到他,假如自己有机会阻止一切的发生,假如颜星逸的过往有他。
然而没有假如。
但是还好,还好,方明熙想,颜星逸的以后都会有他。
方明熙将满地零碎放回抽屉里,刚刚抽斗倒扣,他才没有察觉,颜星逸竟藏了这么多药。细细一数,恐怕有七八瓶,还都是满的。
他想起颜星逸那个白色的药盒,印象中也是满的。
看样子根本没有遵医嘱吃药。
方明熙的俊眉拧得更紧,目光落在颜星逸的睡颜上,神色又变成了无奈。
他将抽屉归回原位,将颜星逸多灾多难的眼镜洗干净又擦干,放回枕边。然后蹲在地上,开始收集木雕灯里掉出来的碎片。方明熙担心白炽灯太亮,会把颜星逸弄醒,因此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找得眼睛都疼了,才把细小的木片捡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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