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饭桌,敬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尤其是像傅珏这代人,华国的传统白酒一向是他们的最爱。
坦白说,贝季风不怎么喜欢喝酒,哪怕是在应酬的场合下,大部分的时候也只沾一、两杯红酒。有贝家小少爷的身份在,申城圈里敢明目张胆灌他的人几乎没有。
不过,今天是例外。
贝季风没有任何犹豫地接过了服务员递来的分酒壶。在这张饭桌上,他要是不陪喝,那就是驳了傅珏的面子。
“别硬来啊。”陈依担忧地看着他,小声提醒道。
贝季风点点头,让服务员给陈依和在场的演员倒上了红酒,“明天要拍戏,我们就悠着点了,我先敬各位一杯。”他流畅地起身,一饮而尽。
饭局正式开始。
贝季风的酒量不算差,但也谈不上游刃有余,尤其是在眼下大概率发了烧的情况下,说好了不硬来,可真上了酒桌,哪有这么容易全身而退?
一轮你来我往的敬酒后,贝季风明显感觉到发烫的大脑在胀痛。然而,当傅珏拿着酒杯绕过大半个圆桌走来时,贝季风面不改色地又从分酒器里倒了一小杯。就在他准备起身之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傅导,我敬你一杯。”楚沐拿过贝季风指间的小酒杯,与傅珏的杯壁碰了碰,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声响,“我从小看着您的电影长大。”
与面对程伟刚时的冷漠判若两人,此刻的楚沐嘴角含笑,流转的眉眼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这话有点虚伪。
贝季风呆呆地望着他的侧脸,悬在半空的手后知后觉地放下,思维在高热之中变得迟缓。
其实,贝季风从未料想过楚沐会成为一名演员,他一度以为他对电影毫无兴趣。
十七岁的楚沐可以说是和十五岁的贝季风完全相反的存在。钢琴、戏剧、篮球……十五岁的贝季风对大部分的事物都充满了热情与好奇,他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而那时的楚沐只是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却很少谈论自己的事。
十七岁的楚沐没有任何爱好和兴趣,他唯一喜欢的只有贝季风。
不过,即使如此,楚沐也没陪贝季风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
两人仅有的一次电影院之行还是去看傅珏导演的剧情片《清明烟雨》,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傅珏职业生涯中的里程碑,票房与奖项双收,奠定了他在华语影视圈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同时,老牌影帝李荣垣当年就是以这部影片中的民国扮相斩获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成为华语电影圈中获得国际影帝殊荣的第四人。
但影片放映不过二十分钟,楚沐就走出了漆黑的影厅。
“楚老师?”
贝季风跟在后面追了出来,楚沐在手机屏幕上打下一行字,【不好看。】
“怎么就不好看了?”贝季风哭笑不得,“这可是傅珏拍的电影,网上评分9.4,你还不满意?”
【……不知道他,不感兴趣,就是不好看。】
贝季风被眼前的字噎了一下,好吧,是有可能如此,毕竟对大部人来说,导演的名字远没有演员如雷贯耳,而且,电影嘛——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也不能强人所难。
“那……真不看了?”贝季风觉得有些可惜。
傅珏虽不是他最喜欢的导演,但作为华语电影圈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足以称得上经典。
【不看。】楚沐回答得很坚决。
贝季风盯着他的面孔看了几秒,最终在美色之下选择了妥协,“好吧,好吧,那我们去打游戏。”
他向他伸出手,拉过他纤细又白皙的手腕,往地下层的游戏厅走去。
楚沐垂下眼眸,安静地跟在少年的身后,注视着他温暖的手。
“我看过你入围金狮奖的作品,可惜了。”
傅珏的声音拉回了贝季风游离的思绪,他看向楚沐,后者回答道,“能入围就是一种肯定,我会继续努力。”他看起来真诚无比,傅珏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这部电影对你们两人来说都是新的开始,”傅珏拍了拍贝季风的肩,“希望你们能旗开得胜。”说完,他饮下杯中的白酒。
饭局的后半段,贝季风记不太清了。
他竭力保持着没事人的模样,可与人谈笑风生的外在之下,早已一片浑浑噩噩,只朦胧地意识到楚沐变得活跃起来。作为电影的男主角,他开始向在场的宾客敬酒,就连程伟刚也不例外,倒让沉浮商场多年的人受宠若惊,有些看不明白。
贝季风失神地注视着被不知不觉间挪到了左侧的分酒器——楚沐在喝他的白酒。
第11章 陪陪我
电梯抵达酒店的十二层。
“到了。”楚沐轻声提醒,下意识地抬起手,然而指尖在触碰到贝季风的后背前又戛然停顿。
垂着头的青年茫然地掀起眼帘,裸露在白色衬衫外的皮肤泛着滚烫的红。不知是听见了楚沐的提醒,还是看清了前方的路,贝季风迈开步伐,走出了电梯,踉跄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
与在饭桌上的淡然、镇定不同,在看到宾客们被一个个安排上车后,贝季风终于显露出醉醺的疲态。陈依拿着法人卡绕道去了剧组工作人员的聚餐场所,贝季风则和演员们一起先行回酒店休息,依然搭了楚沐的便车。
狭长的酒店走廊里带着馥郁的檀香味。
楚沐的房间就被安排在贝季风的对面,这是签约的时候,楚沐让周宇飞特别提出的要求,理由是想和导演多探讨探讨剧本。陈依没多想,毕竟剧组留给楚沐准备这个角色的时间很短,再加上这又是他第一次参与国内电影的拍摄,难免需要人多加照应,便答应了下来。
房间分配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一一汇报给贝季风,直到住进酒店的那一天,贝季风才听生活制片随口提了一句。
“滴——”的一声,房间门被打开。
就在楚沐以为贝季风会就这么关上门的时候,他又慢腾腾地转过身,失了焦点的眼睛没能对上楚沐的面孔,而是落在了地面柔软的花毯上。
“今天,谢谢了。”他说道。
贝季风很清楚,在后半段的饭局里,是楚沐在用一种巧妙而迂回的方式为自己挡酒。既拉走了大半的火力,又没让他这个导演失了面子。
“没想到你酒量还挺好。”
贝季风笑了笑,弯起的眉眼令楚沐心头一跳。
“我这儿有醒酒药,明早你要是头疼就吃点。”他边说边松开门把手,往小客厅走去。
楚沐眼疾手快地在房门关上前跻身走了进去。
贝季风将一板药片递到他面前,楚沐接过,看着那张明显在状况外的面孔,他担忧地蹙了蹙眉,“你发烧了。”
贝季风努努嘴,显得有些不甘。
这事说来挺丢面,起码贝季风自己觉得挺丢人,他是那种一淋雨就容易生病的体质。虽然贝季风身上没有丝毫的少爷脾气,但到底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的,难免有娇气的一面。
“里面有退烧药。”楚沐将从下车后就一直拿着的纸袋递过去,“先睡一会儿,等酒劲过去了再吃。”
贝季风盯着那纸袋看了小半分钟,“谢谢。”他没矫情地推拒。
坦白说,贝季风愿用一切手段让这热度在一夜之间降下来,他可不希望开机第一天就放剧组鸽子。
楚沐抿了抿唇,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抑制住那股要命的冲动,“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他知道这太突兀,可贝季风迷迷瞪瞪又毫无防备的模样,令他既担忧,又怀念,也在无形中消融了他的理智与防线。
然而,楚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注定要被否决的。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贝季风就彻底清醒了。
他错愕地看向楚沐,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一种质问,他——楚沐,时至今日,凭什么能对他问出这样的话。
顷刻间,楚沐的心坠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
“不用,谢谢。”贝季风礼貌地说道,往门口走去。
三声谢谢,看似感谢,实则代表着客气与疏离,尤其是最后这一声,明明白白地带着赶客的意思。
贝季风打开房门,沉默地站在那儿。
楚沐经过他身旁时动了动嘴唇,可又没能将那句在喉咙里翻滚的抱歉说出口。
房门被关上,走廊里一片沉寂。
以前不是这样的。楚沐靠在门上,没急着回自己的房间。以前,生病时的贝季风很黏人、很黏人,尤其黏他。
在楚沐的记忆里,那一年的贝季风生过两次病。
第一次是在寒假的最后一周,晚上暖气没开足,爱蹬被子的小少爷在睡觉时受了凉,早上醒来便有些低烧。那时,楚沐每天都会去隔壁帮他补习语文和物理。
两人坐在书房的长桌前,楚沐正在稿纸上书写错题的解题步骤,刚停笔抬头就见今天神色恹恹的小孩昏昏沉沉地晃着头,双颊因发热而泛出不正常的通红。
大概是难受得真的忍不住了,十五岁的贝季风委屈巴巴地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道,“楚老师,我头好晕,手臂好酸、腿也酸……”
楚沐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立时叫刘姨打电话给家庭医生。
“你帮我揉揉嘛。”贝季风撒娇地将额头抵上楚沐的肩膀,柔软的额发和炙热的吐息就蹭弄在楚沐敏感的脖颈上,但楚沐舍不得躲开,一下、一下从善如流地揉捏着贝季风酸疼的关节。
家庭医生上门后,很快给贝季风输了液。
【生病了为什么不早说?】楚沐坐在他的床边,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
贝季风不满地努努嘴,“我要是说了,你就不来了。寒假这么短,我可舍不得浪费。”他眨着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望着楚沐,“楚老师,开学后我们就只能一周见一次了,你会不会想我?”
其实,只要贝季风不腻,楚沐很乐意每天放学都给他补习,而不是仅仅安排在周末,但他知道这不明智,也不可能。
【好好学习。】楚沐回答道。
贝季风笑了,“这题我会,你是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楚沐放下了手机,微凉的手心盖上贝季风的眼帘——那是要他好好睡觉的意思。少年轻笑一声,乖乖闭上眼睛,又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楚沐的小指,像是在防止他趁自己睡熟后离开。
贝季风第二次生病是在四月底,由于期中考试的缘故,他们暂停了一周的补习。
某个周五,贝季风突发奇想,说什么都要去一高的校门口等楚沐一起回潭景湾。楚沐向来拗不过他,只好让贝季风等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谁料小孩心眼还挺多,没老老实实地待在店里,却跑去楚沐必经的转角等人。
一场雷阵雨兜头盖脸地砸落,饶是贝季风撑着塔伞也抵挡不住如瀑布般的暴雨。
等楚沐终于出现时,贝季风早已冻得面色苍白,受了责备还不情不愿地抱怨,“楚老师,一点情调都没有,我在这里等你,我们就能多相处五分钟。这多出来的五分钟可宝贵啦,你还不知道珍惜!”
珍惜的下场就是贝季风半夜被刘姨送去了急诊,高烧不退加呼吸道感染。楚沐就是这时从刘姨的絮絮叨叨里知道贝季风只要淋雨就会感冒、发烧。
去探病的时候,楚沐的整颗心都在滴血,但那不仅仅是因为对贝季风的心疼,更因为愧疚。
那一天,如果他早去十五分钟,雷阵雨就还没落下,贝季风也不用在雨幕中等待。而在这迟到的十五分钟里,楚沐只是去商场换了一套衣服——一套本不应该穿在他身上的衣服。
“楚老师,我能牵你的手吗?”
哪怕半躺在病床上,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小少年都不知消停。
楚沐对着掌心呵了一口气,确定手心是暖的以后才握住贝季风没被插上吊针的那只手。
浅棕色的眼眸就那么亮晶晶地看着他。
“楚老师,在我病好之前,你能一直来看我吗?”贝季风请求着,“十分钟,不,五分钟也行。不然,你就在我家做作业,我保证不打扰你。”
牵着他的手的楚沐没能回答。
贝季风自顾自地呢喃着,“我只想看看你,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好喜欢你的,楚老师。”
“你身上好香,像我妈妈在意大利种的玫瑰花。”
“陪陪我吧……陪陪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被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所取代。
贝季风睡熟了。
后来,楚沐才意识到,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是贝季风期望的,他都愿意为他去做。
他想默默地守护他的少年。
指针跨过十二点,楚沐还是没能睡着。
他了解贝季风,起码了解那个十五岁的贝季风——他照顾不好自己。当然,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很多东西都变了,现在的贝季风或许根本不需要他自我满足般的关怀和照料。
然而,纵然有亿万道声音在阻止,楚沐还是下了楼。
“麻烦多给我一张房卡。”
打着瞌睡的值班前台被猛然惊醒,在看清楚沐的面孔时,顿时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房、房卡是吗?几号房?”
“1208。”楚沐说道。
两分钟后,前台很轻易地将贝季风的房卡送到了楚沐的跟前。剧组在这里包了好几层楼,楚沐所说的房间号就在其中,至于到底是谁住哪一间——在这样的深夜,前台压根不会多想。
“那个……我能要一张合影吗?或者签名也行。”年轻的前台战战兢兢地说道,像是刚进入职场的新人, “你的电影我都看过,《群星》和《威尼斯的七日》都很棒!哎呀,可惜,我不怎么会吹彩虹屁,只会苍白地表达我的赞美。”
楚沐亲切地笑了笑,眉眼带着几分歉意,“合影不行,签名可以。”
“签名就够了,够了!”
楚沐一边签下祝福语和名字,一边想起了周宇飞的话。
8/57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