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星余听着,眼神却定在下面。下面,李迎和成骁并肩从外回来,成骁肩膀上不知道扛着什么东西。两个小男孩看见李迎,飞快跑过去抱着李迎的腿,他蹲下来,笑着摸他们的脑袋。
贺英卓自然也看见了这幅画面:“你觉得呢?就算我们现在对温室的制度确实有不满,但我们到底是温室的人。李迎不好说,他虽然是向导学院的院长,现在看来不一定站在温室这边。”
辽星余还未开口,站在下面的李迎好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忽而抬头,两人视线直直撞上。辽星余下意识避开那道视线,过了一会儿再转回去的时候,李迎已经坐下来,手里端着一个碗,等着阿嬷给他打汤。
“队长?”贺英卓叫他。
辽星余“嗯?”一声, 看贺英卓。
贺英卓看着他的眼睛:“我现在需要明确地问你,现在三队是站在温室的立场上,还是已经偏向了南方基地。你知道的,不管是我还是他们几个,只要你做了选择,我们都会无条件跟着你走。”
辽星余摇头:“不用,你们做自己的选择。”
贺英卓皱眉,他还想说什么,辽星余却已经抬脚走了。
这是三天时间里辽星余第一次主动靠近李迎。
阿嬷见了他,笑着跟他打招呼:“辽队长,要一碗吗?”阿嬷跟南方基地的其他人不一样,她对三队的人没什么成见,在她看来所有的年轻人都是需要吃饭长身体的娃娃。
辽星余道了谢,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声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肉汤坐在了李迎身边。
“辽队长下来了?”有狩猎队的哨兵跟他打招呼,“你们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啊?”
“挺好的。”辽星余回答。
那人笑着说:“我们这边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接说就行。”他说完,身旁的人笑着揽住他的肩膀,他下意识爆了句粗口,稳了稳手里的碗,骂人:“你他妈看着点儿!给我饭碗摔了我把你小子的头拧下来!”
辽星余其实不太清楚向导和哨兵之间微妙的关系,向来,温室的那些哨兵讨论哪个向导的味道最好,哪个向导技术好的时候,他都在承受着他那破烂不堪的精神网带来的压力。
所以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因为李迎进过一次他的精神图景,坐在李迎身边的一瞬。辽星余这几天那飘飘的思绪好像突然就坐定了,产生一种类似于踏实的感觉,让他处在这种环境里也能感到舒服。
他松了口气,没打算说太多话,低头喝了一小口肉汤。温热的,咸的。
南方基地的人总是吵吵闹闹。
温室的食堂却总是安静,大家默不作声地吃饭,甚至许多人会戴上隔音耳罩来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疏离又规矩。但在这里,有大声骂人的,有划拳的,有大笑甚至小孩子的尖叫。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每个人脸上都是飞扬的笑意。
李迎喜欢这样的氛围,是吗?确实,跟南方基地相比,温室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
辽星余一碗肉汤很快下肚,木勺打了一大勺肉汤又倒进他碗里。他抬头想对阿嬷道谢,看见的确实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的人。
辽星余愣了一下,清了清被残留的肉味糊住的嗓子:“谢谢。”
李迎再次盘腿坐下来:“怎么样?这几天恢复得不错?”
辽星余点头:“嗯,那天没有精力谢谢您救我。”
李迎笑着看他:“不用说谢,我擅自进了你的精神图景,是我该道歉。”
辽星余赶快摇头,提起精神图景,他确实有些尴尬:“没,不是。我知道您是无奈之举,不用道歉的。”
李迎点点头,然后问:“缓了这么多天,现在我能问了吗?”
辽星余点头,知道他要问什么。
秦远的死,辽星余是元凶,这件事不可能瞒一辈子,就算他再胆小再懦弱,早晚也是要面对的。他做好准备,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去:“嗯,您问吧。”
“啊,我去了一趟你宿舍,不小心看见你的毕业证书了。哎,不过那张毕业证书好像不太对劲啊,你一个哨兵学院的学生,为什么院长签字那里是我的名字?”李迎问。
辽星余猛地抬头:“什么?”
李迎就这么看着他,很认真地等待辽星余的答案。
……竟然是问这个,他不问秦远牺牲的真相吗?秦远是他的至交好友,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就在眼前,他竟然问一张无关紧要的毕业证书?
辽星余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端着碗:“……我,我……”
“很难回答吗?我这几天想了想,你毕业那一届确实出了点儿岔子。是毕业证书送错学院了吧?我们几个院长没有一个仔细看的,签完了才发现这事儿,还好在发下去之前学院发现了,又重新准备了一批毕业证书。不过,那一批签错的应该集中销毁了吧?”李迎回忆。
……
“嗯。”辽星余轻声回答,“是送去销毁了。”
“从哪儿弄来的?”
辽星余这会儿不太敢看李迎的眼睛,听着这句话问得随意,好似朋友之间的随口聊天。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几乎都要忘了这本毕业证书的事情,完全没想到李迎会在他的精神图景里撞破这件陈年旧事。
辽星余的思绪跟着这个问题回到了几年前,他刚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
李迎说的那件事没错,当年毕业之前确实出了一件乌龙事件。哨兵学院和向导学院的毕业证书送反了,李迎拿到的是部分哨兵学院的毕业证书。他没仔细核对,院长签名这事儿算是个机械运动,签得他人都要麻木了。
废寝忘食签了两天,突然有通知说签错了。这事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没过几天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个乌龙事件,绘声绘色地在军校里传播。辽星余是听班级里喜欢八卦的哨兵说的,现在毕业证书又重新印了一批,听说统帅挺不开心的,一下子浪费了这么多东西。
不大不小的一件事,茶余饭后的笑话。
也就半天时间,十八岁的士兵们兴奋过后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只有辽星余放学之后偷偷溜进了存放废弃纸张的地方,把那张同时写了“辽星余”和“李迎”的毕业证书带回了宿舍。
鬼使神差,难以自控。
第24章 雪人不会融化
李迎没有再追问,他的本意本来就不是逼着这个哨兵说点什么。辽星余的精神图景,他该看的,不该看的已经全都看过了,根本不用再问。他之所以问那张毕业证书的事情,也只是想让面前的哨兵面对自己的时候能放轻松一些。
别老绷着,年纪轻轻的哨兵,不管在温室还是南方基地,都是血气方刚脾气暴躁的时候。辽星余是头一号,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不言不语,除了折磨自己没找到别的出路。
他拍拍辽星余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转而自己抬脚走了。
南方基地需要李迎,其实不仅仅是技术方面需要李迎的支持,更有原因是南方基地很少有一个正统军校里出来的向导。他们不太清楚怎么运用自己的能力,更不知道面对一个发狂的哨兵应该如何应对。
李迎过来南方基地有固定的上课时间,教向导们怎么运用自己的能力。有些向导叫他一声“老师”,这几天全被三队听在耳朵里。
宗颜见李迎走了,终于端着碗坐在了辽星余身边,八卦:“老大,怎么说,你觉不觉得李迎和成骁就像南方基地的老父亲和老母亲。”
那边的贺英卓听见,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辽星余。
辽星余瞥一眼宗颜,把自己手里的碗放在宗颜旁边:“一会儿帮我一起收了。”
“哎?”宗颜怪叫一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啊!”
在南方基地的生活转眼过了六天,连宗颜都吃惯了“南方特产”冰河苔。这六天的时间里狩猎队总共出去过两次,每次三队都跟着。从第一次全队戴着隔音耳罩,到第二次在贺英卓的帮助下,他们已经可以承受住爆破的冲击波,南方基地的人也不再用那种语气笑他们是娇弱的娃娃。
明天三队准备出发回温室。
晚饭的时候南方基地为他们开欢送会,煮了一大锅肉来吃。三队受宠若惊,张节安慰他们放轻松,也不光是为了你们,就是他们自己想吃。
辽星余没下去,他站在山洞最顶层。
顶层有台阶直接通上来,类似于一个天台,出口被一块裹着无数毛毯的巨石堵住。这块巨石对于哨兵来说不算太难,搬开之后外面竟然连接着一大块铺满了雪的平地。
这里安静、灰白,虽然一楼仍然有隐隐欢闹的声音传来,可对比这几天生活的环境,也算是难得寂静。值得一提的是雪地里隐隐还有几个雪人的模糊轮廓,看模样肯定是南方基地的孩子们之前堆的雪人。
堆雪人,这事三队曾经干过一次。
曾经某次任务的路上突遇大雪,车上没一个人说话,只有夏无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想下车堆个雪人。当时辽星余开车,一时没明白她的话,后面坐着的三人也没听懂。
夏无解释,说自己看过一个旧世界的画本,上面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雪人。那是旧世界的孩子们冬天尤其喜欢玩的一项娱乐活动,滚一个很大的雪球当雪人的身体,再滚一个稍笑一些的当雪人的人。
身体和头堆在一起差不多就完成了,再就是靠自己的想象发挥,把雪人的脑袋装上眼睛、鼻子之类的,甚至可以给它穿衣服系围巾。
夏无说完,车里静默了几分钟,然后辽星余一个刹车,三队全队下车,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堆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雪人。辽星余记得那会儿大家都很放松,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宗颜和夏无甚至团了几个雪球互相砸了好一会儿,累到整个人瘫坐下去。
贺英卓笑着坐在雪地上,说:“旧世界的雪人春天就融化了,我们现在的雪人永远都不会化,反而没人玩了。”
徐放点头:“转瞬即逝的东西才有更多人想看见。”
夏无又说:“旧世界不止雪人,还有冰雕呢!就是冻一大块冰,然后用工具一点点雕刻,把冰雕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我们现在冰雕也不会化,要是温室有人重新搞这些东西,到时候温室外面全是雪人和冰雕,永远都不会化!”
那天三队堆了两个雪人,他们没有衣服能给雪人穿,最后是宗颜,从车里找来了两张雪狼的皮,硬要披在雪人身上。说万一以后还有别人在旁边堆一个,不就分不出来了吗?
后来他们再去那个地方,两个雪人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被什么野兽毁了,或者是被风一点一点侵蚀吹散,没人知道。
此刻辽星余看见这几个雪人的“遗迹”,心里有很多说不清的滋味。他在上一次堆雪人的时候就想过,想秦远讨厌的可能不是温室,秦远并不是一个天真到觉得人类可以立刻回到旧世界去的人。他想要的可能就是这几个雪人,他希望大家就算活在温室里,也不要忘记外面还有广阔的天地,不要忘记这严冬里,雪人是不会融化的。
这些秦远想要的东西,都出现在了南方基地。
辽星余默默转身,一回头却看见了站在洞口里面不远处的张节。
张节揣着一皮兜的肉干,见辽星余终于回头,笑着冲他晃了晃手里的肉干,开口道:“辽队,成骁让我带给你的,说是南方基地给你们的一点临别礼物。我们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冰天雪地的世道,吃的就是最珍贵的了。”
辽星余走进山洞,跟张节一起,把原本堵住洞口的巨石挪了回去。风雪一下子被隔绝在外,身体的温度也开始慢慢回升。辽星余收下肉干,道谢:“谢谢。这几天的经历我不会上报温室,还请你们放心。”辽星余知道他们在意什么,补充。
没想到张节摆摆手:“没事儿,李迎已经跟成骁打过包票了,我们虽然还不够相信你们,但我们相信李迎。既然他信你,那我也信你。你别看成骁这个人平时脸那么臭,好像挺不喜欢你们的,其实他就是小孩儿脾气,性子倔。”
“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不然不会自己建立起来南方基地,在这种环境下养活了这么多人。”辽星余点头,“我很佩服他,替我谢谢他。”
张节被他的礼貌搞得有些束手无策了,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而后靠在顶层山崖边的石栏上,往下看着,缓缓道:“不过,虽然李迎已经打过包票了,但我今天上来找你,是觉得我还是有必要代表南方基地——”张节说到这里,转头认真看向辽星余的眼睛,“问你一句。辽队长,如果有一天温室和南方基地抽刀相向,您的武装三队会站在哪边呢?”
辽星余几乎下意识皱起眉来,他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张节摇摇头:“封闭的统治必会招来祸患,从古至今都逃不过这样的结局。辽队,您是明白人,心里想必早就有了结论。不然也不会留在这里观察我们一个周,您说是吗?”张节笑问。
辽星余哑然,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希望有那一天发生,我一直在为此努力,请您相信我。”
张节仍旧是笑笑,两人看着一层的热闹,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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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兜肉干,临走的时候张节还想再塞几张毯子,被贺英卓好说歹说地劝住。肉干他们还好处理,怎么也能瞒过温室,可毯子这种显然出自温室外其他旧人类之手的东西,万一被发现可怎么解释好?
成骁没来送行,他对三队没一点感情,这一周的时间三队跟成骁这个南方基地的统帅几乎也是零交流。跟其他人倒是还生出了些不舍来,尤其是贺英卓和宗颜,他俩一个天天跟着向导们上课,一个天生嘴贫爱聊,来了一大堆人跟他俩道别。
徐放揣着手坐在后排,宗颜半个身子从车窗挤出去,他偏偏还坐在中间,挤得靠窗坐的徐放想给他一拳。徐放忍着脾气,问辽星余:“队长,李迎不回去吗?”
辽星余也在想这个问题。
从早上起来他们就没看见过李迎的踪影,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也不见李迎露面。
夏无从副驾驶转身,扒着座位探头看,想透过宗颜的身子看看外面有没有李迎。没有李迎,也没有成骁。李迎出来也不带通讯器,通过温室的通讯器也联系不上李迎,她便问辽星余:“老大,咱们要等迎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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